第101章

又是一年西瓜市。

西瓜摊贩进驻西门不久,又来了一位刻图章的年轻人,让我喜出望外。他是我们赵家庄的,叫高爱兵,在家排行老三,绰号叫做“三猴子”。这几年一直在上海,因为跟同伴闹矛盾打了一架,一气之下来到扬州。他租住在念四桥,离瘦西湖公园西大门不远。

爱兵把刻字摊设在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两个老乡在一起,说话有伴儿,可以互相照应,真是蛮好。以前上厕所好像打冲锋,总是用最快的速度去完成。中午到马路对过吃客饭,一边吃一边瞟着摊子,见了顾客就得撂下筷子奔回来做生意。想离开摊子到哪儿办个事简直不可能,提心吊胆的。现在有了爱兵在这儿,这些问题全不是问题了。这小子生性机灵,又久经江湖,是个生意精,经常主动帮我做生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男顾客来了他称兄道弟,见了女顾客更是人来疯,“大姐”“小妹”地乱叫,弄得人家花钱买了东西,还喜眉笑眼地离开,真是有本事。他说我做生意太正经八百了,要擅长取笑逗乐,让顾客像灌了迷魂汤似的把钱掏出来。他谆谆劝导我:“喊人不折本,舌头打个滚。你得学会喊人,学会主动套亲乎。特别是女的,你喊她,奉承她,对她客气,她就高兴死了。女的就信哄。”我笑着说:“我不好意思。”他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喊喊就好意思了。别不好意思,做生意的把人家兜里的钱哄到手就是真功!”

有时我上厕所或去哪儿办个事,回来时他会交给我一把钱,报告卖了哪些东西,还涎着脸问“能卖不能卖呀”或“蚀本不蚀本呀”。我马上回答“能卖能卖”,“不蚀本不蚀本”。这家伙其实是得意,明知故问。他卖出的价钱都不坏,是要我表扬他,说他会做生意,有本事。男人就是这样,需要人认可需要人表扬,无论他年纪有多大。

爱兵能帮我做生意,我却帮不了他。经常他不在的时候有人来刻章,我没法应付,人家就走了,心里真是好着急。这家伙绰号“三猴子”,真是猴性,常常不知溜到哪里玩一阵子。他喜欢吃面食,中午爱到师院大门对过一家饺面店,吃面,吃馄饨,吃牛肉锅贴,高兴起来还弄个卤鹅头啃啃,喝上一瓶啤酒,往往要花去好长时间。他讲究吃,也舍得吃。有次他吃完饭回来,我惋惜地告诉他有两个人来刻章,见人不在,不耐烦等,走掉了。他笑着说:“生意多得很,这个丢掉那个来!”这种豁达潇洒的态度我是很欣赏的。

有一天,他对我说:“金龙,你也学学刻章嘛!刻会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照样刻。”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说:“就怕学不上。”

“咳,一点都不难。我教你,包你三天满师!”他大大咧咧地说。

“三天就学会了?这也太夸张了吧!”我惊讶地说,不敢相信。刻章毕竟是门手艺,即便是手巧的宝根,好像跟在春生后面学了十几天才敢单独摆摊的。

“不夸张。刻章对于你,三天都多了。”他说,“我今晚回去帮你做把刀,明天就开始学!”

春生和宝根用的刻刀是在扬州盐阜路上的古籍书店里买的,两头开刃,中间用线绳密密缠成护手,一块多钱一把。爱兵的刻刀则是用钢锯条做的。他把锯条从大约三分之一处拗断,取短的那截,在断裂处用砂石磨成薄薄的刃,然后用医用胶布缠裹刀身,就完成了。他说春生他们的刻刀本来是搞篆刻的人刻石质章用的,刻透明塑料和充牙(仿象牙)料的私章不如钢锯条做的刀用起来灵便,前者重、硬、笨,后者轻而有弹性,而且钢火好,相当锋利。“钢锯条是锯铁的,你说能不快么?”他说,在一枚方章料上试为我做的新刀,要我在旁边仔细看。先打边框,分田字格,然后刻字。小小巧巧的刻刀在他粗砺的大手下极其灵便地行走和跳动,发出“噼噼啪啪”类似指甲钳剪指甲一样的碎响,刀法相当娴熟。没两分钟,“赵金龙印”四个字就刻成了。蘸上印泥,在白纸上款款地一盖,一方鲜红精致的印章赫然在目。我脱口赞道:“真了不起!”

赵家庄在外面刻章的几乎都没上几年学,也没有专门学过徒。他们是即学即用,在生意过程中掌握了手艺。这跟从前当兵的差不多,一参军就打仗,在打仗中学会打仗,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春生说过庄上有个女孩不识字,也跟着男朋友在外头刻章,只要人家把名字端端正正写出来,她就能一笔不错地刻出来,而且刀法细腻,字形相当绢秀。我听了真是不敢相信,看来好多奇迹都是逼出来的。严峻的生活,特殊的人生情境,催逼着你去尝试,去冒险,去用功,去发生奇迹。历史上许多武林人物不也是这样吗,没什么文化,却在苦练和打斗中成了顶尖高手。

“了不起啥啊,刻得好是应该的。手艺人靠手艺吃饭,不论拿人家多少钱,手艺上可不能亏待了人家!”爱兵说。

我颔首。是的,做好手艺是手艺人的安身之本,这是永远不会变的道理。我认真地问他:“这反过来的笔划怎么记得的,刻的时候?”

他说刻字的时候反字自然就在刀下了。“就像摆在你眼前一样。”

这话有点玄乎,看来还是要在实践中才能体会。

他拿出一块砂纸,在小板凳上把刚才刻的字磨平了给我。要我先学着打边框,分格子,然后刻“王”和“田”字。“这是练直线和手感。”他说,“刻满了用砂纸磨掉重刻。”

“好的。”我喜孜孜地接过小刀和章料,操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