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兴中门内,悦来客栈。

“爷~”白净瘦弱的家丁微微颌首,撑一把纸伞缓缓靠近客栈门口穿黑色斗篷的公子,几番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骨鲠在喉,最后只得在他身后默默叹息。

灰色忧郁的阴云怀抱整座南京城,层次不齐的雨线似乎想用寒冷潮湿填满人世的一切缝隙,山峦像一幅被污水泼透的画卷,朦胧没有了轮廓,满目皆殇。

对面酒家已经掌灯,大红灯笼里闪烁的明黄光晕昭告着夜晚的降临。人们或持伞,或披蓑笠,三三两两穿梭在雨中。他们中的有些会在不经意间瞥见客栈门口的公子,然后心里泛起稍稍疑惑,这个人天未亮就站在那儿,他在等什么?然而答案并不重要,于他们而言,更感兴趣的是今晚饭桌上有哪些菜。

“爷~”家丁终于忍不住,上前惋言道:“城门,要关了……”

雨,越下越大。凝睇南方的双眸没有丝毫转移,许久才抬起右手,手心握着一只羊脂凝玉手镯,细看之下,那只玉镯色泽饱满,细腻柔白。美中不足的是,中间有两段镶着镂空金丝,一看便是修补的痕迹。

公子垂首凝视手镯,手揽半生缘,“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一声苦笑,望穿秋水唏嘘缘分烟灭。

“回京。”简短两个字,转身一瞥,眷恋无限,只因爱到极致是放弃。随着马车上风铃阵阵,将苦情叩进心里,只剩惘然追忆。

家丁坐在车头担忧往车里看,他的爷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次却选择了离去。看着他们一路走来,他明白,不是不爱,不是不念,他已经把她看得比自己重要.

家丁在冰雨中长叹一声,恍惚间不期而遇城门下一抹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少妇,远远望去,云鬓如雾,素面如雪,美目如辰,一袭红衣罩在雪白貂皮斗篷下,风动红撇,娇若游龙,只是眉间过于凝重,浑身笼罩着淡淡忧伤。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是她!

“爷!是福晋!奴才看见福晋了!”他惊喜万分,用力敲打马车壁,朝里面大声呼喊。

下一秒,他的爷已经从还未停稳的马车上跳下来,像离弦的箭冒雨冲到她跟前。

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静静凝视彼此,十年纠葛,有爱,有怨,有恨,有愧……前尘往事在彼此眼中汹涌如潮,周遭一切都成了他们的背景,直到爷浑身被雨水淋透。

他急了,怕爷冻着,又不敢打扰他们,为难守在一边。终于,少妇蹙眉低头,往前一步,将自己手里的伞移了一半给爷,他看见爷笑了,笑得脸皱成一团……

他也笑了,笑得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本以为一场冬雨会把所有埋葬,谁曾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从镇江上船,经过杭州时,两岸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临近新年,家家户户张罗着做新衣,挂春联,喝腊八,上梅花碑购年货……掰着指头数一数,十年,离开杭州整整十年,再次与之相遇只能做个匆匆过客。

“真的不逛逛?”胤祯给我系上披风,把我带进怀里。

我偎着他,双手置于他背上,斗篷里很暖和,有他的味道。“不去,我想回家。”

胤祯拨了拨我被风吹乱的刘海,黝黑的眼珠嵌着我身影,“我以为,你会去找他……”

“找他做什么?”歪着脑袋靠在他肩上,是我的错觉吗?他的肩膀比从前宽厚了。“找他,只会给他带去困扰。如果都忘了……他活得太累,太苦,失去自我。其实害他的不是你,是我……他是因为我才替你顶罪的,你说,我有什么脸见他?”

他没说什么,把我搂得更紧了。浓雾渐渐散去,灯塔只剩两座,我们是一样的人,衣着光鲜,内心却始终有一个孩子留在一片隐密孤寂的土地,当我们相遇,敞开心扉,那片土地只为彼此开垦,那个孩子只愿意住进对方的领土,这就是归宿,是你?是我?在佛前倔强求了五百年。除了你,我已一无所有……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到最后,只剩我们两个,只剩彼此……

“下雪了。”船上有人轻呼,我们同时望天,飞絮茸茸,扑朔晶莹,落进眉眼,停留在我们微笑的唇角。

他挑起我的脸,吻走我唇畔的冰凉。“我何德何能,娶到你……是我负了你。”

我别开脸,拍走他肩头的雪花,“下一世,你不做皇子,我也不是官家小姐,咱们就能清清白白相爱了。”

他握住我微凉的手,放在手心揉搓着,点点温暖融入指尖,“下一世……还愿意跟我?”

我笑了,眼里噙满氤氲,“如果,能相见……”——

深夜回到北京,远远看见喜福带着一众家丁丫鬟打着灯笼在门口迎接。下车的时候,跪了一地,我拉着喜福急切问:“二阿哥和四阿哥在府里吗?”

“早让德娘娘接进宫了,小姐,您怎么瘦了,是不是在外面过得不好?”喜福上上下下打量我,忍不住拿拍子抹眼泪。

“哭什么?这不回来了。”弄得我鼻子也酸了。

“奴婢……高兴,替您高兴,也替爷高兴,总算赶在过年前一家团聚。奴婢天天都在盼。”

“傻丫头……”我从包袱里翻出一块云锦,在她身上比了比,“杏红鸳鸯金妆缎,别说我没想着你。”

她破涕为笑,不好意思汲鼻子,叫人帮我打水沐浴,期间问了我很多。只是我心里有疑惑,总觉得府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胤祯直接去了书房,离京多日,公文一定堆积如山。

“星儿,星儿……”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肩膀有些冷,看见他焦虑的眼睛,突然“哗啦”一声,被他腾空抱起。

“想睡觉**去,还好赶上我进屋,不然水凉了又得冻病。”

我很窘,裹着棉被坐在**,他拿条干布帮我擦头发。

我沉思一阵,觉得是时候了,于是咳了一声,试探着:“……跟我说说,府里有什么变化……”

“……能有什么变化,没多一寸,没少一寸。”

我扭头,气闷盯着他,他一脸茫然,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重新背对他,又闷闷说:“……多出来的人,我明儿得准备见面礼不是……”

置于我发间的手突然不动了,他扳正我的身子,却低头不看我,许久才摇头叹气道:“……很多。”

“嘁~”我撇嘴笑,放下心里一块大石,伸出手点着他的光脑门,“很多,多少个?”

他捉住我的手,狠狠亲了一下,然后开始掰我的手指头:“让我数数啊,一个,两个……”

“得瑟。”我好气又好笑,奋力想缩回手,他不让,又来捉我另一只手,棉被下是□的身体,他栖身压下来,把我嵌入锦缎。

“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从今以后,贝勒府只有我和你。”手指抚在我脸上,凉凉的,带着头发的幽香,深邃眼睛望入我的心里,好像要把他的坚定传给我。

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们回来只有家奴迎接,怪不得我从门廊进来感觉府里四处黑漆漆的,往常她们院里都有人值夜……可是为什么?

他捂住我欲说话的嘴,“一开始就不该娶……到头来只害了你。”我明白他在说什么,雪琴的阿玛是侍卫,柳絮之所以会在府里知道卓理出事,恰恰是听见她和云珠的对话……

“忘记过去,咱们重新开始。这不是你一直渴望的吗?”

“可是……”

“星儿,”他捧起我的脸,“我的心只有一颗,里面满满都是你。如果我不能为她们尽心,只有靠你替我尽心,可你不快乐,那更像我强加给你的负担。”

“这样安排妥当吗?皇阿玛和额娘……”

“三年前就送去别院了,这不是你该烦恼的。”他攫住我的唇,双手伸进被子。我突然又想起什么,伸手把他往外推。

“你有没有……有没有……”简直难以启齿。

他先是一愣,没多久便明白我怪异的表情,抱住我闷笑:“果真是个醋坛子。”在我鼻尖咬了一下,他把肩膀凑到我眼前,上面整整齐齐一排压印,“你盖章了,谁还敢用?”

我脸烧,翻身把头埋进枕头,不忘风凉丢了句:“谁信?”

“不信?没见我饿得两眼冒绿光?”

“冒绿光就该寻个月圆之夜上山学“嗷呜~””

“嗷呜”他果然大叫一声,向我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