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一)

四阿哥回京不久,我们也踏上归程。七月南京火炉蒸人,夫子庙依旧夜夜笙歌。秦淮河里泡满醉生梦死的红男绿女,即使是最毒辣的阳光也照不进他们心里阴晦的黑暗角落。

八月,中华门外涧子桥下瓦罐成堆,中秋之夜妙玉也拉着我一起往桥下摔瓦罐,盼得子,我在桥上笑得眼泪直迸,没男人哪来子?她一本正经敲我脑袋:“你以为穿了男装就是男人?打算孤独终老吗?以后再找男人还不是要生子!”呼吸有一瞬停滞,锅若是坏了,能煮熟米吗?

九月,亲自点燃“璇池”朱门前第一挂鞭子,面试过二十个厨子,试过不下百道川菜,考虑过五处店铺,画过墙上每一处彩绘,设计过十五份请帖,给每一道菜想一个别出心裁的名字,“璇池”是我的另一个孩子,是专属于我思维的杰作。

十月,收获来自各方的邀请,南京城里达官贵人慕名前来,他们迷恋色彩斑斓的手绘,喜爱方便快捷的圆桌转盘,倾心别具匠心的西点奶饮以及更为贴心优雅的服务礼仪,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新奇的。我推掉所有橄榄枝,把自己关在得月楼,潜心将算术知识以及三年来徐海名下所有账目事无巨细通通教给妙玉。她问我:“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把茶水倒进河里,看着水花末入浅流,“我要离开这里。”她迅速反应:“回北京?”我茫然望向天际,秋日苍穹湛蓝澄澈犹如没有尽头,“……不知道……”

十一月初一,独上鸡鸣寺求一支签,佛告诉我:“随缘。”下山的路上,邂逅一只挂在树梢断了线的风筝,失去纸糊,它只剩光秃秃的骨架。我站在玄武湖畔对自己说:“从北京到南京,快马加鞭只需要十余天,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等不到你,我就离开大清。”

十一月十五,傍晚。人们都在兴奋等待“文德桥上半边月”,传说每年十一月十五子时,如果天气晴好,皓月当空,只要站在文德桥中央俯视秦淮河,就能看见桥东桥西各有半个月影的奇观。我长在南京这么多年,从未对此感兴趣,满月就是满月,为何生生被一座桥劈成两半?于是当人们争先恐后站上文德桥翘首以盼,我却坐在乌篷船里顺流而下,越热闹的地方对我来说越寂寞。

“不知道有没有看见半边月哦~”船夫摇桨讪讪开口。子夜虽过,两岸仍然灯火通明,宛若白昼。我挑帘走上船头,皓月依旧当空,桥上却已空空……

不期然从黑暗中走出一个挺拔身影,在我抬头的瞬间,四目相对。红色灯笼照亮他发白的脸,带着不可置信的狂喜与坚定不移的追逐。桥上桥下,万籁俱静,我们之间隔着一汪清水和一轮满月。桨声没有了,耳畔只剩自己的呼吸,船头划开水中盈满,缓缓驶过桥洞。

“星儿!”他在桥上呼唤,我在短暂的黑暗里闭上双眼,你是火,我这一世注定飞蛾扑火。

无言……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深陷的眼窝里盛满倔强晶莹,就这么静静地祈求。我凝视他的手掌,上面布满茧子,甚至有些脏。抬起右手,还未放入他掌心,已经被他迫不及待拉住飞下船头。

“谁准你逃的?谁准你躲的?我不可饶恕,我将来要下十八层地狱……可我不能失去你的消息,你得让我知道你在哪!你知道满世界找一个人有多痛苦?恨我也罢,怨我也罢,你要散心,你要玩,你不回京随便你要干什么我都依你,就是不能让我找不到!”

我被他圈在怀里紧着,揉着,他的泪顺着我的脖子滑入衣襟,凉了半边肩膀。天空不知何时吹来浮云,遮住半边月亮,让我在地上费力寻找不圆满中的圆满——

“咳咳~”妙玉在门口假咳两声,“云,十滴水。”

我打开门,她踮起脚向里望,我横了一眼,“进去坐坐?”

她把十滴水塞进我手里,悻悻道:“我回房了。”

我嗤笑关门。

“是不是给你的朋友添麻烦了?”胤祯靠在床头,疲惫问我。

“恩,这儿是茶座,住的都是自己人……”

“……”

见他不说话,我把十滴水交给李子,“爷手脚上生的冻疮,用棉布沾十滴水用力擦,四五天就能好。”

“奴才记下了。”李子看看胤祯,又看看我,“奴才……”

“……你们早点休息,我回房了。”我转身离开。

“星儿!”

“福晋。”

两人同时开口,我站在原地有些意乱,李子慌忙寻个借口出去了。

胤祯下床,不穿鞋袜直接冲到我面前捉住我的手,见我蹙眉不语,又放开,最后目不转睛盯着我,似乎害怕一眼不见,我又消失了。

我低头看他脚丫上的红肿开裂,轻叹一声,“去**躺着,我给你上药。”

“怎么弄成这样?”拿温布擦净他的手,“会痛,你忍着……”

“……嘶……出门的时候下大雪。”

“没有毛毡?”

“……哪能想这么多,听九哥说南京一家饭馆装修时在墙上作画,我知道是你,马不停蹄赶过来,我怕你又……”

“……”

“你,一直住在这儿?”

“恩,那个女的……就是从前在栖凤楼唱歌的。”

“是你哥花了两千两……”

手抖,泼了一床褐色**,我沮丧拿毛巾扑,越扑越浓,刺鼻味道源源不绝灌进鼻子,索性狠狠丢了毛巾,坐在床边独自抚平紊乱的呼吸。

他靠近,握紧我的手,把我拉向他:“听我说……这是我欠你的……”

“其实,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那个贵人,是九哥的人,八哥对大哥不放心,所以把她安在惠妃那儿。这几年,惠妃老了,失宠了……想在身边寻个身份不高又听话的,替她绑住皇阿玛。于是有了皇阿玛五旬时的一出《琵琶记》,那个女人成功了,不仅绑住了皇阿玛,还绑住了胤礽……而且,在此之前,大哥也对她上了心。”

“恭喜你们一箭三雕。”我冷笑,什么“红颜祸水”,都是男人手掌心的玩物。“让我替你说吧,大阿哥使妖术,你们知道。你们下毒,大阿哥却不知道。所以,三阿哥密告大阿哥,你们急了,因为你们清楚,只要大阿哥把那个女人招出来,你们就完了。幸运的是,老天爷给了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灭口!我现在想知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我怀了孩子,你有没有想过我?!”

“当时我们也懵了,本想着太子一废,我们就把那个女的弄走……要避过大内侍卫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何况我们是在宫里长大的。”

“……报应,都是报应,你杀了别人的孩子,咱们的孩子也没了……”

“那天我和十哥一起去的,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道第二天老十三告诉我四哥当场拿下你哥哥,还说那个女人临死抓了他身上的荷包。我回到府里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知道你是他养大的,也知道他对咱们恩重如山,我跪在八哥面前,求他一定要把你哥保下来……九哥也很愧疚,我们的时间不多……九哥弄了瓶药,说人喝了会产生假死的症状,药性尚不明确,还没人试过。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在八哥在刑部有些关系,我去的时候你哥已经受了刑……”

“什么药?你胡说什么?”我越听越糊涂,越听越震惊。

“……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他什么也没说,只让我尽快把你送走,送得远远的,不要留在漩涡的中心,等一切平静了再告诉你。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前脚刚出刑部,你后脚就跟进来……这件事情皇阿玛处理得很隐秘,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得的消息,一切都错开了,一切都失去控制,当有人来报你大闹刑部时,八哥还说让你闹闹也好,这样也不至惹人怀疑,我匆匆赶回府里,你竟已经闹到乾清宫……”

“我不听!我什么也不要听!我只问你一句,他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