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的帐篷已然立好,侍卫掀开毡帘请云夕进去的时候,姜小白已经与管仲相对而立,面前的木几上摆了几盘热气腾腾的菜肴。

云夕欢呼一声,匆匆向两人拱了拱手,便坐到木几的一侧;齐王胸襟甚广,并未理会云夕的无礼,他身后的贴身侍卫却瞪圆了双目,刚想斥责云夕进帐为何不行叩拜之礼,云夕却抬起头来,“喂,那个黑脸大哥,你把我叫来用膳,为何不给我备副碗筷,让我用手抓着吃?”

侍卫见主君微笑示意,便不敢多说什么,出门吩咐侍人再取一套餐具来。

齐王见这女孩天真烂漫,进门之后就一直盯着一盘烤羊肉,丝豪没把他这个当世举足轻重的诸侯方伯看在眼里,一时也对她有了兴趣。

“云小郎,你家乡何处?”

云夕接过筷子,不经大脑地便把出身莒国云氏的话说了一遍;来到大周这几个月,她也想通了许多事:云师傅既然为她另取名叫云夕,而母亲与舅父也未有异议,再加上她偶然看见母亲与云师傅互望之时的深情眼神,已能确定云阶便是她的生父。

姜小白心中一动,“你父亲的名讳是?”

“呃,我父……”云夕已吞下一口嫩羊肉,心情舒畅多了,“我父名叫云阶。”

“云阶?”齐王眼光大亮,“你们父子一直住在莒国?”

“不是,”云夕呵呵笑道,“我自小生长在昆仑,从未到过莒国呢,可是父亲说那里是他老家,我来大周之时,他嘱咐我别人问起我的祖籍,就说我是莒国人。”

“你父也生在昆仑?”

“嗯……不是的,他对我曾经说过他是十……可能是十五年前到的昆仑。齐王伯伯,您认得他?”云夕见他问的仔细,一时觉得亲切,居然称他为伯伯。

姜小白心中又惊又喜,他知舅父的独子云阶十五年前无故失踪,不料在这少女口中得到他的行踪!他盯着云夕看了又看,终于发现她除了眼睛是紫色的、肤色略深之外,五官与云阶极为相似!

“呃,云——”

“伯伯,我叫云夕!”

“云夕啊,你父亲居在昆仑山平日里做些什么?打猎种麻?采玉矿石?”

云夕吃惊地望着齐王,“父亲一向风雅,他不会做那些的!母亲也不舍得让他做呀,父亲除了弹琴吹笛,就是采草药为山下的村民义诊……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教我学礼乐诗文,不过……”云夕笑了笑,“他一看我写的字就说头痛,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管仲已听明白齐王对云夕的询问,见他面露喜色,似是把她认做了云家的后人,心中也放下一丝疑虑。

“呵呵,小云夕,齐王殿下兴许识得你家祖辈……快吃菜啊,吃块鲤鱼……”

“好辣!”云夕尝了每道菜都觉得又咸又辣,“伯伯,管爷爷,你们的口味怎地如此之重!”

“我们吃惯了,倒不觉得咸辣,来、喝口甘草蜜茶就不辣了。”

甘草茶?云夕愣住了,吃鲤鱼配甘草茶?她迟疑地问,“伯伯,听说易牙大夫精于五味调补,在宫中主管您的膳食,他也随在大军当中?”

“非也,此次随我出征的内饔是易牙的得意门生;他年岁不大,但是甚得易牙的真传,叫什么来着?月……忍!易牙又犯了哮喘症,举荐这位少年打理我在军中的膳食;怎么?你觉得这饭菜有问题?”齐王说着,扫了一眼一旁侍立的那个瘦小寺人。

那寺人名叫蓝蟒,正用不满的眼光看着云夕,他未入宫服侍齐王之前,是秦地声名远播的‘毒圣’,任何金石草木之毒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和口舌的分辨;稍有一丝怀疑的浆食他不会令其出现在齐王的食桌。

云夕听到月忍的名字,心中一动,改口道,“不是大问题,我只是想着时至中秋,而殿下已至中年,管相国年纪更大些,过食咸辣会导致体热阴虚、于养生无益。”

“云小郎也懂得医道?定是受你父熏陶吧。”

“嗯,我父亲医治过的病人可多了。”云夕边说边抢过齐王面前的甘草水一口饮尽,索性连管仲面前的也拿过来喝光了。

齐王又要命人续茶,云夕连连摆手,“这茶不好喝,伯伯,你们也不要喝了,还是喝蜜浆要些,既解秋燥,也润脾胃。”

“好,听小云夕的,再取一壶浆来。”

侍卫应声出去了。

管仲若有所思地盯着空空的茶杯。

云夕用完晚膳,又陪着齐王和管仲扯了许多闲话,姜小白已大致弄清楚:云夕的母亲是位母系部族的首领,而云阶公子喜欢昆仑界的奇异风情,宁可在那里做一名疫医,也不愿回莒国做权臣。

齐王认为不宜贸然认下云夕这个表侄女,但对她的猜疑却减了十之七八,便让她晚间去风霖的营帐休息;云夕虽不明白齐王何故对他放下敌意,态度亲密起来,但是他已许可自己留在军中,心情也是大好。

走出齐王的营帐,云夕正要去寻风霖,忽然看到一群烹水的亨人旁边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云夕想到方才的菜肴,转身向那边走去。

一刻之后,月忍随云夕走向山坡一角的矮树下。

望着一身粗糙麻衣却难掩出尘之容的月忍,云夕叹了口气,“月忍啊,我知道你进宫接近齐王想做什么。”

月忍身躯一震,“小云……你在说什么?”

“你是想和义诚君一样,得到齐王殿下的宠信是么?”云夕像夫子般地连声喟叹,“说实话,你这路子行不通的……我看齐王殿下对义诚君的感情,不全是图他的美色那么简单,你——放弃吧。”

月忍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夕儿,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清眉姐姐曾对我说,男人最大的梦想就是‘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月忍啊,我感觉你修习过很厉害的内力,言辞之间也像是受过极好的教育,你为何不去太学再读上几年书,或是参军做武将;走正道做官呢?”

“我活到十八岁,第一次认真听一个小丫头指点呢,”月忍呵呵笑道,“‘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天下权我没什么兴趣,但是美人膝么,却是想念得紧……”他视线下移,看向云夕的膝盖。

云夕霍地站起来,“我当你是好朋友,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

“怎么了?”月忍委屈地道,“在玉露坊的时候,你可是枕在我腿上睡过大觉的,我的腿到早上还麻着呢!”

“哪有?哪有?你乱讲!”云夕气得跺脚。

月忍伸手拉她坐下,“不闹了,坐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眼睛,分别之后,我一直都在想……”

“月忍,我们也只称得上是萍水相逢,你为何与素和狐奴他们不一样,对我那般关照?”

“我原本是有个妹子的,五岁那年去了,她长得很瘦弱,便是一双眼睛非常纯净美好,与你非常的相似……”

说到眼睛,云夕一下子想到齐王眼白上的青血丝,“月忍啊,你给齐王殿下做的那些菜……”

“那些菜怎么了?太咸太辣是么?侍卫已经转告于我,明天我会注意做得清淡些。”月忍不动声色地问。

“不是这一点,你刚近疱厨有些东西可能还没弄清楚;我是懂些医术的,今天那道鲤鱼和那杯润肺的甘草茶是犯克的,‘犯克’的意思就是放到一起吃会对身体不好,偶尔一次少量吃兴许不会有问题,如果是常吃犯克的菜就会生病、甚至导致死亡……”

“月忍,你既是负责齐王殿下的膳食调理,就要注意到这些;不然,殿下的身体出了问题,你是逃不掉干系的。”

原是是担心自己,月忍笑了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遇到云夕,是姜小白命不该绝啊,回到齐王宫再想法子吧。

“你好好听着啊,豚肉忌百合、羊肉忌竹笋、鸭肉忌板栗、鲤鱼忌甘草、甲鱼忌香芹……这些都是同食过多会令人中毒的食物,还有——”

“咳,我一时想不起那么多食材了,回去好好想想写在竹简上给你看呵,这样你就不会犯错了。”

“好。”

北地的秋天来得特别早,还未至中秋,叶子便开始随风陨落了,他们身后的这棵野枣树的小小叶片如雪花一样在他们头顶飞舞飘扬,在月光辉映之下,如同大片的雪花;月忍仰望着天上那弯上弦月,嘴角绽开温柔的笑意,“小夕,有你在身边,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秋季也不是那么凄凉了。”

“可是我觉得好凉,我要去哥哥那边找个地方睡一觉。”云夕打着呵欠,向月忍挥挥手就跑开了。月忍正要开口留她,突然想自己是与许多亨人挤在一个营帐里面休息,便没再出声。

风霖与众将在齐王的帐中听齐王部署做战计划,过了亥时(晚11时),才得以返回自己的帐房;掀开帘子,就见云夕抱着他的裘毛毯坐在榻角,不住地点头。

风霖一靠近,云夕马上惊醒了,“哥,你回来了?”

“谁是你哥?”风霖想起晚膳之后看到云夕随一个少年远远地走到林边,不由得牙关一紧,“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不放心我,才一路追来,原来你的目标另有其人啊。”

“你说谁?月忍?他是主管齐王殿下膳食的内饔,我只是与他讨论了一下食谱而已。我当然是为追你而来的!”

风霖的脸放松下来,“真的?”

“嗯,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我要找的亲哥哥,我来大周就是找你的!”

“哥哥?我怎会是你哥?你生在昆仑,我生在崂山下的渔村……”

“这就对了!”云夕狂喜,“原来我还不敢十分确定,你若是生在崂山下,就一定是了,我自小到大、经常梦到我与哥哥在海边的一处山崖上失散……哥——”

云夕扑过去揽紧他的颈子,“叭唧、叭唧!”在他两颊上各亲了一口,“哥,你骑马累不累?我给你捏捏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