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闹市到风氏在城边的庄园,乘马约需小半个时辰的光景;这段路并不算长,只因要穿越齐王城中的几条主街,行人众多、不可策马飞奔,风霖只能松握缰绳令小白马缓缓而行。

马行得愈慢,坐在马背上的人就愈觉得颠簸;风霖发觉云夕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要往前面栽倒,连忙伸手扶住:原来这丫头在小白马的晃晃悠悠的脚步中居然睡着了!

他好笑地把云夕扶靠在自己胸口,然后伸臂虚虚地揽住她的细腰。

那种亲切又甜美的气息不住地钻进风霖的口鼻,风霖不自觉地把左臂收紧,令云夕更密合地靠在自己胸际,似乎这个动作便能压制住他过快的心跳。

他低下头打量着她的小脸:熟睡之后的云夕显得乖巧温顺多了……是她!在灵山的蛟龙谷底与自己同洞而眠的就是这个黑黑瘦瘦、精灵古怪的小丫头!

她说自己年龄还不足十三岁……若是从齐王宫请位有经验的女御好好**她两年,她会不会变成大家闺秀的模样呢?想到云夕上午在玉露坊那副德行,风霖大大叹了口气:再怎么**,她定也不成不了姜惜桐那种气质娴静、举止华美的大家之女啊。

风府的执事风禾见主人策马归来,还怀抱着一位似是熟睡的瘦小少年,急忙迎过去想接过少年来;风霖却不欲让他触碰云夕,竟然抱着她就此在马背上跃起、稳稳地落在地上。

他把云夕小心地放到自己的床榻上,帮她脱下短靴;云夕迷迷糊糊地触到一个散发着竹叶清香的软枕,那香气如同云师傅身上的气息一般亲切,她伸手将枕头搂进怀里再次香甜地睡去。

风霖走出内房吩咐侍女把从未用过的客房收拾出来给云少爷居住,然后匆忙走向膳房:他可是许给云夕两道美食呢,若是府中无此食材,得让侍从们马上去采备。

云夕睡了没多久就醒了,肚子咕咕叫个不停,她揉揉眼打量着陌生的房间,视线触到窗上的一副画时,感到一阵迷惑:那幅棕色木轴装裱的白帛上用彩漆绘着一片苍黑的山崖,近景是一株茂盛的桂花树、画下的一角似是蓝沉沉的水面……

这画面似曾相识?云夕打了呵欠,在饥困交加之时,她的思维和记忆一般近似于零。

她终于想起之前是风霖请她到风府用晚膳的……‘蜜炙乳猪’!云夕一骨碌爬起来穿好靴子冲到内房门外!

还好,风霖正伏在外房的书案上执笔疾书,并未独吞美食……

“风霖,不好意思啊,我睡着了……那个——”

“晚膳马上就好,姑娘再稍待片刻。”

“呃,你在写什么?给风族长和长桑大哥写信?”

“非也,我正在撰写明年开春所用的《日书》!这项要务本应是曾祖父亲手操作的,可是他年事渐高,从去年起,交与周天子的《日书》初稿都由我来编写,写好之后曾祖父略加审阅后即可差人送至洛阳。”

“风霖,你很不简单呐。”云夕曾听云师傅讲过:周天子于每年的夏秋之际向各国诸侯颁发来年的新《日书》,《日书》主要写明来年有无闰月、每月初一(朔日)是哪一天。诸侯们将新《日书》藏于太庙,每月初一,宰杀一只羊亲自祭宗庙;这种仪式称为‘月祭’。

而周天子每年所颁发的新《日书》便是风氏族长亲自起草撰写的。

所以,身为《日书》的守护者——伏羲与女娲的嫡传后人,风氏少族长风霖自懂事起便随风清云精研观星候气之术、趋吉避凶之法;而能在风氏族长门下修学一段时日的日者弟子,学成后多半能成为诸侯争相礼待的当世纵横名家或是阴阳兵术大家。

两人正谈着《日书》的来历,侍女在门口禀告晚膳已备好,可否给公子和贵客呈到明堂里来。

“好啊、好啊,这位姐姐快些把饭菜端来!”云夕不等风霖作声便连连叫道。

风霖又开始气闷,“你的文师未曾教你《周礼》?不知何谓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夫君还未开口,哪里有你大呼小叫的道理?”

“夫君?”云夕怔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直笑到腹痛,“风霖,我救过你的命,你也不必以身相报吧——呵、呵,笑死我了……”

风霖待她笑够才淡淡地道,“不只是救命之恩,你为我治伤时解过我的内衣,我……昨晚也无意中目睹你在河中沐浴,我若不娶你——你的名节便全毁了。”

云夕看到侍女已端着铜盘走来,便不做声,待侍女退出,她急忙拿筷子挟起一片烤肉放到嘴里,“好香、好香!”

风霖用木勺盛了碗浓白的鱼汤放到她面前,“先喝口汤润润脾胃。”

“呃,”云夕咽下那口香滑的猪肘肉,“风霖啊——”

“以后叫我大哥!做我风家的妇人,总得懂些最基本的礼节吧。”

“我说风霖公子,我是看过你的那个小小的‘啥’了,你也看过我的身子,我们就算扯平了——不对,我只看了你那点,你可看了我全身!还是我吃亏,所以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哈?”

风霖闷闷地,“方才我还抱过你了。”

“我睡着了……不算数!”云夕瞪他一眼、暗自数算:‘抱过我的人多了去了——慕容珞、子御说、月忍……还有卫开方那个混球,我都要负责任的话,岂不都要将他们带回昆仑山做情宠?’

“虽然你不知礼教,不懂男女大防,可是我却不同,我是自小熟读礼制的谦谦君子——”

“嗯、嗯,你是君子!一见你我想起一首关于君子的诗来,要不要唱给你听?”

“是不是那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风霖放下汤勺、眼前一亮。

“不是,是那首‘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

风霖的脸一沉,“你在女闾中待了这两日,果真学了不少东西!”

“不是的呀,这是我文师傅教我的《诗三百——国风》里面的一首诗,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你不知这诗中的意思?”

“当然知道!”云夕接过风霖递来的帕子,擦净油晃晃的小嘴,“这诗就是说,一个少年君子呢,他很得意的样子!拿着乐器叫人进房听他演奏……对啊,云师傅说是这么讲的!”

风霖抽着嘴角,可以想像一位儒士对一个小姑娘讲述这首诗时,很为难的心情。

侍女进来收拾食盘,并端进一壶有淡淡酒香气的新醴。

“端到园中凉亭里面吧,多打几盏灯。”风霖怕云夕吃了一肚子肉食后又会渴睡,为防她积食、索性让侍女把甜酒端到夜风习习的荷亭中。

风府的凉亭几乎就建在荷塘的中心,得走过很长一段曲曲折折的竹制廊台才能进到亭中。

云夕不耐烦同侍女一样在吱吱作响的竹桥上扭来扭去,便长吸一口气,如夜鸟一般扑到亭中,先风霖一步在石凳上坐下。

风霖由衷地赞叹,“你的轻功很好,这王城中能与你的轻功相媲美的也只有义诚君了……谁教的你武技?也是那位云师傅?”

“不是啦,我修习内力和纵跃之术从三岁就开始了,是母亲亲自教我的,云师傅的那种武技不适合我的体质……蛊术呢是我舅舅教的,还有高娃姨母……她教我唱歌跳舞!”

云夕忽地站起来,“我跳牧羊舞给你看!”

“羊啊羊——相爱在草场——经历那场雪灾的乡人啊——又要横渡苍茫的冰原——”

“马啊马——盲婚又哑嫁——那隔山互念、遇水相爱的——只有亲亲的咱俩——”

“天天天蓝啊水水水绿,人间的好风景啊——见一次啊少一次——”

她一边跳着高娃姨母教的草原歌谣,一边把风霖拉起来与她一同挥手错脚地欢跳。

“花不常见草常见——神不常见你常见——生死不弃啊我生生世世的情郎——写在你心上的誓言啊——你如何能够遗忘……”

风霖被她奇异的歌声蛊惑,身不由己地跟在她身后比划,渐渐地跟上云夕的节拍,俊逸的脸上也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执事风禾就站在荷塘不远处,倾听云夕古怪又悦耳的歌声,他也由衷地笑了:傍晚时分见霖公子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少年进内房,他还忧心着公子沾染上王城纨绔子弟那种玩弄娈童的劣习;现在听到少女独有的甜美歌声,方知道那少年原来是女子装扮成的。

他抹去滑落在花白胡子上的泪水,转身向自己的睡房走去,方才他老眼昏花,竟然模糊看到亭中欢歌笑语的那双男女,就是风逸和姜灵儿夫妇!

入夜,风霖习惯性地盘膝在榻上,准备做一个时辰的吐纳内息再安置;门外传来低低的叩门声,“风霖,风霖?你睡了么?”

听到云夕的声音,风霖如惊兔一般跳起来冲到门口,随即就迅速退了回来,他平了平气息,竭力用平静的语气回道,“我已沐浴安歇,云姑娘有事明早再说的。”

“可是,我真的有急事啊,风霖,你开开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