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霖公子趁夜逃走,凤府后园闹哄哄地乱了一宿,侍卫们里里外外搜查个遍,也未找到子夜时分、曾和随女祝在房中交手的黑衣人。

而云夕借着‘圣女高徒’这一特殊身份,居然堂而皇之地在凤府中居住下来,早饭后还在院子里得意地逛了一圈;其实她的体力一早就恢复如初,可以找机会溜出去与风霖会合了。

但是,她的心情可以说非常复杂——复杂到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的心情会变得如此地复杂。

一个月以前,云夕在离河之畔得知风霖遇难的一刻,她心痛欲狂、几乎要追随风霖跳下悬崖;那时心里只想着假若风霖能平安无事、能亲眼看到他还活得好好的;那么她对上天再没有什么祈求……

现在她已能全然确定风霖是完好的、安全的,那种无边的恐惧消失了;心里却有无数种苦的、涩的、伤感的、不平的滋味一起涌现出来。

“他明明不再乎我,需要我的时候甜言蜜语,不需要我了,就变着法地赶我走;我做什么还要这样犯贱地为他操心卖命?”

月鹿巫女与云夕相对而坐、共用木几上的晚膳;云夕拿着竹筷恶狠狠地戳铜盘中的一块卤豚肉,“戳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我戳!我戳我戳戳戳……”

“不要浪费和侮辱你的食物。”月鹿女意态优雅地吃着陶碗中的豆羹,“是它们用生命延续你的生命。”

“呵!”云夕听到这个新奇的说法呵呵笑起来,“圣女师傅的见解果然高人一筹!那么说,我的生命是由无数只山豚和肥羊构成的?那我下辈子岂不是要变成一只野兽?!”

“这并非没有可能。”月鹿巫女放下陶碗,拿帕子拭了拭嘴角,起身去拿面纱。

“月鹿姐姐,你又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凤歌公子情况怎样了。”

“我也要去!我……一个人在这房里闷得很。”云夕抑制不住当面会一会情敌的奇怪念头。

“你这丫头可别再闹出点什么事来,”月鹿女另取一块面纱仔细给云夕系在脑后;“就随在我身后,什么也别说,啊?”

“是了,师父——”云夕嘻嘻笑着把面纱吹得高飘起来。

楚凤歌住的院子在后园正北;云夕随月鹿巫女转过游廊、进了两道门才来到凤公子的外房。

里面居然特别的简洁,只摆着平常的檀木家具,木几边的竹榻上面铺着狐裘毯子,更显得雅致和清静;窗下的书案上摆放着一只冰青色的花瓶,里面插着数枝蓓蕾初绽的红梅;房里明亮的烛光把梅枝优美的侧影打在窗前的纱幔上,和楚凤歌精致而忧郁的面容相映如诗。

月鹿女上前为楚凤歌把脉,云夕却盯着雕有凤栖梧桐图案的窗棂、暗骂风霖四处留情又不负责任,害得她对这可怜的姑娘也生了恻隐之心。

“凤公子,早上的汤药可用过了?”月鹿在楚凤歌对面坐下,一双温和的美眸凝视着她。

楚凤歌展颜一笑,恢复了几分少女特有的娇憨,“月姐姐这次开的药又苦又辣,实在是难以入口,可否能换成香甜些的汤丸?”

“又苦又辣?嗯,里面有味药是栀子,味道是怪了些……你若是想吃香甜的东西,说明心气稳定、脾胃已能纳物,不须要再吃什么汤药了。”

“心不定又能怎样?”楚凤歌叹息道,“我听母亲说,派到风氏各家店铺盯梢的几个探子都回来了,一个个愣愣地,像是被人打晕过……看来霖公子已经回到自己人那里了,他根本不想再与我有任何瓜葛。”

“霖公子回驿馆了?!”云夕突然靠近楚风歌、急切地问。

“你是谁?你何时认得霖公子?”楚凤歌警觉地站起身,急声逼问云夕。

“呃,我……我是圣女大人新收的弟子,我叫蝉儿。嗯——”

“蝉儿听我说起来风霖公子事情。”月鹿女插口道,“天色已晚,既是凤公子身体无碍,我与蝉儿明早就回郢城了。”

楚凤歌愕然问道,“月姐姐,你为何急着回王城?再住几天可好?”

“已近年关,宫里此时正在准备年关的大祭,今年主君初登君位,祭礼应是办得比往年更为隆重;我与随女祝都得早些返回宫中,随时听候主君召见。”

“这样啊,月姐姐路上小心。”楚凤歌起身送月鹿巫女,靠近云夕身侧的时候,略略皱起眉头。

云夕和月鹿女刚出二门,迎面正碰到侍女们伴着纪夫人和随女祝进门;纪夫人含笑向月鹿点了点头,视线不以为意地滑过月鹿身后的云夕。

随女祝跟着纪夫人走出几步之后,突然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云夕的背影!

云夕只觉背后有冷冷的杀气,她略转头望着月鹿,月鹿巫女轻轻摇了摇头,恍若不知地领着云夕走出内园。

“鹿姐姐,那个妖妇怀疑到我了!”云夕一进屋就扯下面纱来,“我得快些走了,不然等她醒过神来,又得是一场恶战!”

“可是……我这一走便连累到鹿姐姐;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像你说的那样,巫教中人没有半分人情味;你有什么可留恋的?你随我去齐国找貂大哥,你们兄妹团圆过活不是更好?不要再当这个莫名其妙的巫教圣女了!”

月鹿女叹口气,“我给你说过我母亲背叛巫教的下场;你们昆仑神族虽然名动天下、青鸟门下擅使蛊毒;可是真的论起势力广布来,还是西域巫教更胜一筹;西南之地几乎人人信奉巫教,就连这楚国历代主君也是巫教中的挂名长老……我若想离教,只有死路一条,更何况会连累到同胞哥哥的性命!”

“想离教,真的只有‘死’这一条路?”云夕拉开肥大的黑袍,从内袋里拉出一样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松木鼠?”月鹿不解道,“它的血能解蛇虫之毒而已……”

云夕得意地把软趴趴的松鼠小霖托在手中,她方才在楚凤歌房里看到这只看了美味就认主的家伙在房角酣睡,暗用禁术定住了它;并趁别人不备将白鼠塞到内兜里,幸好圣女的黑袍子够肥够长,并没人发现她顺手牵羊,带走了楚凤歌的新宠物。

“鹿姐姐,我们……”

“小贼!看你这次往哪里跑?!”

两人正计议着,院门被人一脚揣开,随女祝带着侍卫冲进月鹿女的院子里,随女祝尖声叫骂,“月鹿贱人!夫人和公子一向待你不薄,你居然敢伙同贼人进府犯案!”

月鹿和云夕对望一眼,一起出了房门。

“敢问随女祝,我伙同何方贼人犯案?犯的什么案?”月鹿女一袭黑袍静立在月华之下,一双剪水美目冷冷地盯着随女祝。

两个黑袍、笼身黑纱覆面的女子对面相峙,相同的服饰,一个如月仙临凡、气质出尘;另一个却如荒林妖魅、阴鹫凌人。

“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明明就是你与这丫头掳走了凤歌公子的……”随女祝当着园中的诸多侍卫倒是不便说出风霖的名字来。

云夕跳到随女祝面前,“你这老妖妇,凭什么血口喷人?我们掳走谁了?凤歌公子的情人还是纪夫人的娈童?你说呀,怎么不敢说了?”

随女祝大怒,“丫头找死!”

“就是她!”楚凤歌和纪婉在一队侍卫的围护下也进了小院,她指着云夕对纪夫人说,“昨晚就是她抓着我当护身,我闻她身上有种特别的香味!方才月鹿圣女带她到我房里,这气味又提醒了我!就是她!”

纪婉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她抬起手示意侍卫们开弓引箭,箭头一齐对向云夕。

云夕转了转眼珠,“不错,我今天下午也闻到自己身上有奇怪的香味!我是最讨厌擦香抹粉的了,和我师父一样……我将来是要做圣女的,熏香有毛用?!就是她搞的鬼!”

“我师父说我身上这香气有毒,刚才给我吃了药丸解毒呢;这毒药本是随女祝独有的一种暗器!昨天劫持凤公子的那个人兴许中了随女祝这种带香味的毒,才身有异香的。”

“你……你一派胡言!你这狡诈的丫头……我杀了你!”随女祝一时没反应过来,任由云夕编造了一通,这时才想起来截住她的话头,一抽长剑,蓝幽幽的光辉映亮她怒气腾腾的碧眼。

“你想杀人灭口?把守护不力、失职于纪夫人的过错转嫁到我和师父身上?我不就是昨晚开门迎接搜查的时候,不小心扯掉了你的面巾、让别人看到了你丑陋的面容……你居然用暗器害我,还要嫁祸我们师徒两个?!亏我们还是巫教同门,我从前一口一个师伯地叫你,你这黑心肠的妖妇——”

云夕左右躲闪着随女祝的剑式,快若连珠地编派了一大通令随女祝火上浇油的言辞。

随女祝其实长得并不丑陋,但是此时也不能扯下面纱来向众人证明云夕的话是假的呀,她恨恨地剑刺如飞,招招指向云夕的要害。

月鹿女在一边暗暗运气抗衡着随女祝的剑气,嘴里却幽幽地叹道,“随师姐,我月鹿无意争夺你在楚王城的势力,你又何苦处处与我师徒过不去?”

此时纪婉和楚凤歌倒有些疑惑了,命侍卫暂时放下箭弩;毕竟月鹿女任楚宫守护圣使已有近二十年,是楚君也要以礼相待的巫教大人物,她们也不敢轻易冒犯;此外巫教教规又严,圣女亲近男子之身会被处死,月鹿圣女与风霖素不相识,掳走风霖作什么。

但是月鹿女新收的这个徒弟实在是可疑得很,纪夫人便与楚凤歌闪到院中较安全地一角,不发一言地任由她们打斗。

随女祝见纪婉母女居然置身事外起来,心中愈发得烦闷,她大喝一声,又咬破舌尖将血沫喷到长剑上;蓝莹莹的剑光大亮,一个狠招便割去了云夕的一缕长发!

月鹿见状不妙,欺身去点随女祝的臂肘要穴,随女祝回剑一格、居然放开云夕去斗月鹿。

云夕退到一边,装作大口喘息、无力支撑下去的模样,眼角却警惕地扫向纪夫人母女。

月鹿自从为风霖发功疗伤之后,内力还未完全恢复,昨天又救下云夕,为她疏通逆转的气血;此时她额头见汗,挥开随女祝剑光的长袖已微微发抖。

随女祝也觉察到月鹿势弱,她精神大震,又是一口怪异的鲜血喷到剑上,凌利的剑光直取月鹿女的心门!

月鹿气力已竭,无力再挥开对方长剑的逼进,下意识地用手臂一挡胸口:左臂硬硬地受了一剑!

云夕尖叫一声上前接住摇摇欲坠的月鹿,伸手去按她手臂上的伤口。

“别沾到我的血……她的剑上有剧毒……”月鹿气息虚弱地阻止云夕。

云夕眼望着那伤口向外不断地溢出黑血,转头怒视随女祝,“你竟敢毒害我师父!我师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教中长老们也不会放过你!快拿解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