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夕,原来路上行人所说的神医就在这个驿馆中坐诊啊!此时不宜进馆惊扰他们,不若我们与兵士们一样在毡帐中夜宿?”

云夕闻言打开车窗向外望去:那挂着‘义诊堂’牌匾的禚地驿馆门口人声嘈杂,病患的呻吟声、家眷们的安抚声和牛马的哞叫声混在一起;虽然馆中院落较大,但此时此景实在不是个适宜使团人马休整的地方。

“好啊,在毡篷里点个火盆也很暖和,夜里饿了就烤只白鼠当宵夜,嘿嘿……”

“吱吱——”小白松鼠立时惊恐地尾巴直立起来,准备好逃跑的起势。

风霖安抚地拍拍小松鼠的脑袋,随后走下马车、指着不远处的一弯结着薄冰的溪潭对侍从们吩咐,“就在那溪边的空地上安帐、埋灶吧。”

侍从们领命去后面马车上卸下必用的物品来,随护的王宫侍卫们自觉地下马捡柴生火;云夕到馆驿门口张望了一番,看那院中排队就医的乡人甚多,便回来与风霖静坐在马车避着寒风,等待侍卫们扎好毡帐再下马车。

副使臣石虎大夫的马车中隐隐传来女子的歌声;云夕已然见怪不怪:出使他国与征战不同,不需要保存最佳的体力和高度紧张的状态;携歌姬同行也不算什么忤逆之事,风霖公子不也再带着女眷同车么?(虽然她身着男装,但是同行的官兵都已知道她是女子之身。)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衣衫啊绿衣衫,绿色外衣黄色的衬里。我的心愁肠百转心有千千结,何时这种忧愁才能停止?!)

那女子清泠泠的歌声散在呜呜作响的寒风之中,更添了几分凄凉。

随后一个颤颤的男声和了起来,“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衣衫啊绿衣衫,她最爱穿嫩绿的上衣、淡黄的长裙。我的心愁肠百转心有千结,到何时才能将她忘记!)

云夕耐心听了一阵,忍不住扯扯风霖的衣袖,“高大人的妻子故去了?”

风霖从书简上抬起脸来,似笑非笑地扬起浓眉,“高大人的正妻是郑国女公子,呃,就是公子昭的姨母;我们出城时高夫人还携子到城门前相送,何言‘故去’?”

“我听师傅说过,这首‘绿衣’就是男子悼念亡妻之作,高大人若没死夫人,为何唱得如此哀怨?你——方才说他夫人是公子昭的姨母?”

“对,公子昭之母郑夫人乃是郑王嫡女公子,十几年前嫁到齐宫为妃,郑夫人伴嫁的庶妹之一被义父赐给高大夫为妻。小夕,你怎地对这些事感兴趣了?是不是打算以后久居齐王城……”

风霖的眼睛亮晶晶地逼向云夕,正在偷偷啃竹简的小白鼠也立刻跳到风霖肩上,瞪大眼睛盯着云夕。

云夕方才听到公子昭的名字,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什么;现在被这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盯着,一下子把方才的念头抛到九宵云外。

“齐王城有什么好的?等你到了昆仑知道何为人间仙境了……看你的书吧!等会啊,和我一起去驿馆看看里面坐诊的疫医,是不是去年我和长桑大哥结识的那个秦越人。”

听云夕说到回昆仑,风霖立时放下竹简,斟酌了一番才说,“小夕,假若……你遇到我时,我不是现在的身份,而是一个靠打渔为生的村野少年……或者是可以继承王位的世子;你,会更喜欢哪一个?”

云夕把小白鼠拨到一边,伸手围住风霖的颈子,“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都是我的霖哥哥。”

“一定要你选呢?”

“嗯……打渔的少年吧,总好过你将来做齐国君主。”

风霖面色微变,“为什么?你是一国公主,难道不希望你未来的夫君与你身份相配?”

云夕嘻嘻笑,“嫁给侯王有什么好?得和别的女子分享自己的夫君……那就不如嫁与一心一意待我好的乡野少年了。”

“呃,我若为王也是一心一意待你的,即便是身边女子众多,我心里也只爱你一个——”

“哥哥?”云夕侧目而视,“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么?你若是敢娶姜惜桐或是别的女子,我就找二十个美少年做我的情宠!”

“那你后来也说过那是玩笑话的……”风霖讪讪地分辩道。

“也是噢。”云夕挠挠顶发,“我是说过了……那你随便娶好了,反正你敢娶别的女子,我就敢用鬼面蛊把她们一个个变成山猪头!然后……然后我再躲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见你,让你一辈子得不到解药!”

风霖打了个哆嗦,他倒不是想到族兄风柳中了鬼面蛊的可怕模样,而是因为那句‘躲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见你’!

他直直地盯着云夕的脸,无法再言语,车厢时只余下两人(一鼠)细细的呼吸声;风霖胸口**开一缕苦涩,他开始怀疑自己对齐王的承诺是不是太过草率。

直到天色将黑、馆外的医患散去,云夕才得以扯着风霖走进驿馆。

“秦大哥!果然是你!”

正在嘱咐着两个童子收拾药方的秦越人愕然抬起头来,借着黄昏残余的日光仔细打量着门口的两位少年,终于想起云夕就是去年夏日以医典相赠的那位‘老人’的孙儿!

他一揖到地,“小郎请受在下一拜!”

云夕和风霖急忙闪身到一边,“秦大哥,您这是做什么?”

“在下的医术能有大成,全赖风老伯相赠的那两本珍奇医典,请小郎向风老传讯:若风老不嫌弃越人愚笨,越人想登门向风老跪拜、行拜师大礼!”

云夕对风霖嘻嘻笑道,“他说的风老就是长桑大哥!”风霖了然地点点头,“在下风霖,请神医先生到馆外的帐房一叙如何?”

秦越人见这位少年气度轩昂、言行有礼、又与云夕同行,便欣然道,“在下打扰了。”

侍卫已在风霖的毡帐里摆好晚膳,风霖请秦越人坐下一同用膳,秦越人忙碌了一天,也确实饿了,推让之后便举箸同食。

“说实话,”风霖见秦越人停了筷子才开口,“秦先生,去年夏时长桑大哥与云夕易容成祖孙、路经此地回齐国老家,实在是因为大哥不愿面见故人;他年龄略长你几岁,还当不得风老之称。”

秦越人怔了怔随即释然,“齐国风氏,你们可是姑棼风族中人?”

风霖点点头,秦越人大喜,“那我岂不是圣族门下?明日越人便启程去姑棼拜见恩师长桑君!”

“先生不畏严寒,在此荒僻之地为乡人义诊,实在是当世良医,不负上古神医之名。”

秦越人想到‘扁鹊’之称,连连摆手,“那就是乡人淳朴,在下哪里当得起神医扁鹊之号,若非长桑恩师相赠的那两本医典,在下还是当初那个技艺平常的三等疫医!”

“长桑大哥说,那两本行医方剂手录,是她母亲——”云夕没说完便被风霖踩了一下脚,她嘴角一抽才想到风长桑的真实身份不能示人,立时改口道,“是长桑大哥的母亲珍藏的呢。”

“噢?云少爷可知这医典是何人所书?”

“文姜夫人啊。”

云夕说完又被风霖狠瞪了一眼。

“果真如此!”秦越人一脸狂喜地喃喃道,“越人出生时母亲难产,就是在这个义诊堂,文姜夫人救了我们母子两个的性命,当时我母亲便立誓令越人长大后成为姜夫人那般的济世良医……天意啊天意!”

见秦越人喜极而泣的模样,云夕与风霖相视而笑;“秦先生?”风霖想到一事,“你可否先到临缁城一行?”

“师叔有何吩咐?”秦越人自觉已是一家人,称呼瞬间也改了。

“齐王城的管相国自年前从燕地北征归国之后,便缠绵病榻,你既有神医之名,可否去相国府为他老人家诊治?呃,就说是风霖公子向相国大人举荐的良医,相国大人府中的执事自会带你去见他。”

“师叔有此吩咐,学生哪敢不从?”秦越人对自己的医术倒是极为自信。

两下里谈妥,秦越人也不再打扰风霖和云夕安置,酉时刚过(晚上7点)就回诊堂了。

云夕拉过自己的披风抖了抖,把躲在里面取暖的松鼠小霖甩出来;(她坚持给小白鼠改成这个名字,风霖巴不得她再也不提姜惜桐,也就随她乱叫了。)风霖见她系披风,不由得奇道,“快入夜了,天冷得紧,你又要去哪里?”

“驿馆后面那处院落就是鲁国夫人的行宫,你注意到没有?上次来我就想进去看看,长桑大哥不许……今晚可是个好机会。”

“鲁国一位先君夫人的行宫,兴许早已荒废了,有什么可看的?”

“是长桑大哥的生母——文姜夫人住过的呀,听说这个义诊堂也是她最早开设的,你就不好奇她的事情么?”

风霖闻言一震,齐王的话犹在耳边:‘你是寡人的大哥和二姐的亲生骨肉!’那么,这位文姜夫人就是自己的生母?齐王殿下还猜测她与父王尚在人间,这处行宫可否还能探得她们的踪迹?

这样想着,风霖的心也怦怦剧跳起来,他整了整袍子、随云夕悄声出了帐篷,如两缕轻烟一般向驿馆后的行宫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