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儿

东楚历正月初九,安州秦家因大公子秦陌暗自屯兵密谋造反,被满门就地抄斩,秦老爷秦世御和秦大公子秦陌以及秦二小姐秦怀皆被就地处斩,秦氏一脉就此消失。

天亮时,帝都靖安城和安州的城墙上已贴满了告示,此时刚刚过完年,城内还残留着热闹喜庆的气氛,随处可见身着花棉袄奔跑的孩子,秦怀是被青空摇醒的,她从来没见过青空如此紧张的样子,顿时睁开了迷糊的眼一咕噜坐了起来,青空却又不说话了,只是默默盯着她,青空虽然常常这样沉默,却从没有如现在一般眼神迷蒙,秦怀心里也紧张了起来,她皱眉盯着青空:“说呀什么事呀?”

青空微微动了动藏在背后的手,修长的手指泛白,终于将手里的纸递到秦怀面前。

秦怀一把抢过,只看了一眼就呆愣着抬头看向青空,青空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眼里多了些雾气,蓝色眸子更加迷蒙。

秦怀死死咬着颤抖的唇,接着看下去,秦陌擅自屯兵密谋造反,秦氏满门就地抄斩。秦怀擦了擦眼睛仔细去看下面的印章,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秦怀一阵颤抖,娇小的身子蓦然软了下去,青空慌忙扶住,秦怀挣扎起来,怔怔的盯着青空:“这不是真的,走!咱们回家去!”

青空手指收紧,薄唇紧抿,湛蓝的眸子如覆了一层霜,他抬手点了秦怀穴道,看着她软软的躺了下去,双眼却蓄满了泪水哀求的盯着他,青空心口一痛,心口如同被捅了一刀,他拉过被子盖住秦怀,寒冬的早晨,外面还飘着雪。

“怀,你听我说,这里有一封先生给你留的信,他曾和我说过,若有一日,秦家遭难,就把这封信给你,他让你····不要冲动。”秦怀从没有听青空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可她此时已顾不得这些,抬起虚软的手抓过青空手里的薄纸,梗着脖子看起来。

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泪水终于决堤,青空手忙脚乱的给她抹掉,他跟了她十七年,从来没见过她流泪,心里沉沉的痛如万蚁钻心。

怀儿:如你看到这封信,父亲和哥哥还有七儿应当是离你而去了,父亲对不起你,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受苦,可你要记得,你的命是哥哥和七儿用命换来的,所以一定要爱惜自己,好好的活下去,我的怀儿,从来便是坚强快乐的。

父亲知道,你一定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疑惑,此事是父亲之过,连累的你们,当年父亲还在宫中时,曾犯下一件大错,我曾助皇后和太后谋杀即将产子的珍妃,珍妃之子便是如今的四皇子殿下楚南柯,为父虽在最后一刻尽力保住他,可他还是沾染了先天的寒毒,此寒毒每年入冬便发作,父亲曾为他把脉,他必定活不过二十五,父亲一世坦**,唯此次失足欠他终身,父亲对你唯一的心愿便是找机会替他解了寒毒,如此父亲亦可安心矣。

怀儿,人生一世苦短,此次劫难不过是父亲罪有应得,你不必寻仇,但望你快快乐乐活下去,父亲便心愿足矣。

父亲题

秦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的,反反复复看了很多次,她不敢相信曾经温馨快乐的家没有了,这不过是场梦,她或许还没睡醒,她猛然掀被坐了起来,青空并不惊讶,他的功力能困住她这些时间也是因为她心神乱了。

秦怀将信纸小心折起放入怀中,大步走了出去,青空指尖拈起桌上的斗笠轻旋,斗笠已稳稳戴在头上,黑纱垂下,遮住倾城绝色,遮住妖异的蓝瞳。

秦怀一出客栈就愣住了,满街都飘着泛黄的薄纸,都是青空拿给她看的那种,黑字红印,混杂着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的飘落,许多小孩子手中拿着它,大人们交头接耳满脸惋惜,秦怀听到身侧的行人摇头叹息“哎,好好的一户人家就这么没了,听说秦先生以前可是京城有名的御医呢,秦公子怎么会····”

“小心你这张嘴!紧着些,没看到御林军还在东街口?这是京城来的,看那高头大马的·······”

秦怀定定的站着,青空将手里的披风为她披上,又将风帽拉起来,挡住漫天的大雪,秦怀渐渐清醒,她心跳如雷,周遭的一切仿佛远离,只剩满眼的雪花和飘散的薄纸,最后,天地间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不知道站了多久,路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她渐渐回神,不必回头就知道青空一定默默的站在身后,她快步朝着东街口走去。

东街口人很多,城墙上是满满告示,旁边是高头大马的铁甲兵士,当中一人身披红色盔甲,即便坐在马上仍然可以看出精壮的肌肉鼓起,他方脸阔鼻,年纪约莫三十出头,满脸络腮胡,眼里泛着嗜血的冷光。

秦怀定定的看了他许久,才拉紧披风快步离去,她十七岁了,十七年来,每一次回家都是欢快的,即便她总是拉着青空四处野,但离家的时间却从没超过三天,她前天央求大哥带她去军营,大哥义正言辞的责备了她,说她一个女孩子不能这样,大哥没答应,但是她知道等他回去想想肯定会答应的,大哥总是这么疼她,她本来算好今日早早回家,大哥很早就要赶去军营,她不回去早一点八成就撵不上他了。

双眼渐渐模糊,秦怀在街的转角站定,前面就是秦府,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有跑过去,她已经看到红漆的门牌被几个士兵砸在地上,围了一圈人,不停的有人进进出出,抬着一具具尸体,血水在雪地里蔓延,秦怀从来不从大门进出,父亲在府里挖了地道,她每次出府都是做贼一样和青空从地道跑出来,她也从不在外面说自己是秦家大小姐,父亲不让,她不懂却也不忤逆,安州没有人知道自己是秦家二小姐,他们眼中的秦家二小姐是七儿。

“七儿呢?”秦怀猛然转身看着青空,即便她不喜欢那个骄横跋扈的妹妹,但毕竟骨肉相连。

秦怀愣住,忽然笑起来,父亲早就安排好一切,那个娇生惯养的妹妹,那个只有父亲哥哥和自己知道的秦家三小姐,从小被养在府外的一家农户家里,但父亲却总是得空就出去带她玩,七儿身在农户过的却是千金小姐的生活,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她总是闯祸,父亲总是不厌其烦的替她收尾,她和哥哥都讨厌她,可是又很嫉妒,父亲对秦怀很严厉,虽然疼爱,但每日逼着她学医,背兵书,没日没夜的练武,她手上起了厚厚的老茧,她总是受伤,可是七儿却是身娇肉贵,父亲总是无止境的让她享受,什么都给她最好的,她嫉妒,也就日渐疏远,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她和七儿同时看上了一个泥人糖,可是只有一个了,父亲毫不犹豫的给了七儿,她其实并不想吃,可是那一次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父亲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就当你还给她的吧。”

她那时不知道这什么意思,今日才懂,世人皆知秦家有一位公子一位小姐,父亲留她在府中日日教导,把七儿放在府外,却又常常在府外带着七儿游玩,于是府里的仆人以为秦怀是秦家二小姐,府外的人以为七儿是秦家二小姐,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在今日保下她秦怀的命,而七儿,从一开始就注定要为她去死。

秦怀木讷的看着远处闪动的人影,士兵开始在红漆门上贴长长的封条,她心里如同塞满了雪,冰凉膨胀,过往的点滴反复回放,七儿对她总是怯怯的,因为她总是疾言厉色的吼她,印象中,她仿佛从没给过七儿一个笑脸,她怯怯的叫她姐姐的时候,她总是厌恶的转向一边,可是她这一生,再也听不见那一声软糯的“姐姐”。

远处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秦怀忽然直直的倒了下去,如同一颗被砍断的芦苇,猝然失去与大地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