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清明拜祭父母后,苏芳容的精神一直不大好,动不动就落泪。连看到被风雨打残的荷叶,都会忆起兄长幼时苦读的情形,便忍不住掉几滴眼泪。

直至这日到了自己生辰,本该高高兴兴的日子,她却依旧高兴不起来。

一大早,便已经有小丫鬟端了两碗寿面和一笼生煎包出来做早餐。

这是大、奶奶多年的老规矩了,要端两碗寿面出来,可是大、奶奶又不吃,只肯吃其中一碗,另一碗寿面和小笼包经常被原封不动端下去,赏给底下的人吃。

一旁的贴身丫头劝道:“奶奶,趁着时间早,赶紧吃碗面垫垫吧。等会那些交好的夫人、小姐、太太奶奶们都该来给您贺寿了。到时候您只顾着招呼客人,怕是顾不上吃东西。”

苏芳容道:“你们全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终究还是不敢违背主母的意思,退出起居室。

苏芳容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却还是倒胃口的放了筷子。

当年素来身体不好的丈夫赵之涵病危,夫家想娶个身家清白样貌周正身体健康能生养的女子给丈夫冲喜。

当时的赵家虽然也是富户,但却远不如现在风光,疼女儿的人家不会让女儿去守寡,想卖女儿的人家却又看不上赵家拿出来的钱财。

偏偏母亲病了,家里拿不出多余的钱再去买汤药。婆婆当时去东邻家相看人家姑娘,可却嫌弃人家姑娘长得“五大三粗”,没相看上。什么五大三粗,不过是穷苦人家的女儿长得比娇滴滴的小姐结实罢了。赵母给儿子挑冲喜媳妇也这么挑三拣四,惹得大伙不喜,生怕闺女嫁给赵家受婆婆的气,更没人想结这门亲了。

苏芳容思量一晚上后,厚着脸皮找了西邻家的大婶,托那大婶去赵家给自己说亲。在大胤,哪有姑娘家自己找媒人给自己说亲的?这事说出去,真是丢死人了。大婶知道她的难处,不但没取笑她,反而可怜她,悄悄帮她把事儿办了。

苏母原本不同意,说自己就是病死了,也不要女儿卖命得来的钱买药吃,她已经卖了一个儿子,说什么也不能再卖女儿。可是听女儿一番开解后,便在无奈之下同意了。若是自己真的就这么病死了,剩下女儿孤零零的一个人,还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境地去。赵家家境殷实不说,那长子赵之涵竟还走了读书人的路子,有秀才的功名傍身。倘若嫁入赵家,运气好的话,赵之涵那病歪歪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女儿就是赵家长房的大、奶奶,日后再生几个孩儿,那就是一辈子平安富足。若是运气不好,赵之涵就这么死了,女儿虽说要守寡一辈子,但不管怎么说,赵家总得护她周全,保她一世平安。既然这家人走了读书人的路子,可见不想只是做商贾。那读书人家规矩多,但是规矩多有规矩多的好处。赵之涵若是能好起来,必然继续考功名,那为了自己的前程,就算以后做些荒唐事,也不会让女儿这个正妻的位子受动摇。若是赵之涵死了,赵家总不能让守寡的长嫂受了苛待。

几日后,赵母来芳容母女租住的小院里做客,说是向苏母讨教生煎包的做法,实则是来相看人家姑娘,结果一眼就看中了文静娴雅,容貌秀丽,细腰丰、臀的芳容。苏母那一日强打精神,收拾得利利落落的接待了赵母。赵母看母女两个都知礼守节,不似一般妇人那般粗俗浅薄,又听说苏父生前是个教书的秀才,心中十分满意。等细细看了芳容给苏母做的新鞋子,只觉得这姑娘女红不是一般的好,当下对芳容十二分的满意。只是末了又多问了一句:“家中可还有什么亲戚?”

苏芳容正待回答,却被母亲一声咳嗽将她与赵母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苏母道:“家中只有我们母女二人,没有旁的亲戚了。”

苏母想法很简单,苏清痕早已不知被卖到哪去了。她做梦都想见到儿子,可是她心里清楚,天大地大,她这辈子可能都再也见不到儿子了。赵家挑媳妇这么多讲究,若是说出还有一个贱籍为奴的哥哥,说不定这门亲事就做不成了,即使做成了,怕是芳容日后嫁到赵家也不好做人。何必为了一个再也见不到的儿子,再影响了女儿的幸福。清痕那孩子最疼妹妹,想来即使知道了芳容今日的难处,也不会怨怪她。

这门亲事就这么做成了。赵母虽然心高气傲规矩多,待媳妇也严厉,倒也不是坏人,知道苏家的境况后,除了明面上的聘礼,还拿自己体己银子送了苏母不少贵重金银玉器首饰和药材,算是解了苏家的难处。

临出嫁前一晚,苏母拉着女儿哭了半宿,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话:“芳儿,你以后一定得好好的,不然真是对不住你哥哥当年那么为你。”

苏芳容亦是陪着母亲掉了半夜的眼泪,最后还是苏母怕女儿出嫁时眼睛太过红肿不好看,这才给芳容眼睛做了冷敷,好歹劝她睡下了。

第二天,左邻右舍和村中姐妹皆来捧场,苏芳容家中虽然寒酸,但看上去却不失热闹喜庆。

如此,便算是终身有了归宿。也不知是她的运气还是赵之涵的运气,婚后不久,赵之涵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虽说和一般人比终究体弱了些,但总算是健康起来。赵家老爷子经商很有一手,眼光也毒辣,须臾两三年,在生活境况越来越糟糕的大胤,竟然赚了几万银子。赵老爷没有被白花花的银子蒙了心,发现世道越来越差后,便暂时收手,卖出不少铺面庄田等产业,一家人安安稳稳坐吃山穷的过日子。

公公当时的说法是,“等这几年的混乱过去了,咱们东山再起”!

六年前,苏母看着生活幸福的女儿,带着对儿子的牵念,抱憾离世。

现如今天下大定,公公已经又开始带着小儿子做起了老本行。

赵家的蒸蒸日上,越发衬出自己家世不好,娘家无靠。不,自从娘去世后,自己已经没有娘家了。

自己生东哲的时候伤了身子,不好再生养,而丈夫的身子却一日好似一日。长房这么多年都只有东哲一个孙子,婆婆担心丈夫的子嗣,又不愿像别人家那样从丫头里抬姨娘,便从娘家的远房亲戚里挑了两个出身良家的侄女做贵妾。如此,生下的孩子也体面一些。

赵之涵是个软弱性子,一切但凭母亲吩咐,不敢有丝毫违抗。她怕犯了七出,又怕惹婆婆不喜,于是也装得高高兴兴的,欢迎两个姨娘进门。赵家上上下下都夸她贤惠大度,却不知她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

两个贵妾,娘家都是得靠的,虽说妾的娘家不算正经亲戚,可不管怎么说,人家腰杆子也比她硬。两个姨娘一个比一个能生,如今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她如今唯一能仰仗的,不过是丈夫的疼爱。那两个姨娘,赵之涵不过偶尔过去点个卯,为的只是应付婆婆。可性子这么软弱的丈夫,依旧无法让她觉得靠得住。若是哪一日,赵之涵不想再听家里安排考科举了,或者公公婆婆不再指望丈夫考科举了,她这个正妻随时可能下堂。贵妾是可以扶正的,那两位可是一日都不安生的在谋算正妻的位置呢。若自己真的成了下堂妇,东哲就再也不是赵家的长子嫡孙,再也不会受到公公婆婆那么多的宠爱了。

如果不是处境如此艰难,她当日见到哥哥时,又怎么会吓成那样?赵家不是没有和入了贱籍的亲戚断过亲!这事如果传了出去,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小事也会弄成大事,何况这根本不是小事!

心纠结成了一团乱麻。苏芳容悔恨、不甘、内疚种种心绪交织在一起,忽然爆发一般,将面前的寿面扫到了地上。瓷碗落地,声音分外清脆。

外面一个小丫头匆匆进来,却不是如苏芳容所料那般收拾碎碗碟,而是对苏芳容急急行了礼:“奶奶,威北侯递了帖子来做客,身边还带了女眷。大爷已经出去迎客了,让奶奶也准备一下接待女客。”

威北侯?苏清痕?想起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苏芳容便有些揪心。可是……丈夫什么时候结交上了威北侯?

威北侯不是传统勋贵,反而更像个隐士,他的种种行为,比那些勋贵更得老百姓喜爱。关于其人其事,坊间无不是津津乐道。因此,对于他的到来,赵家上下无不是又好奇又有些惊喜。不知这位着意藏着行踪的威北侯,为何会突然来登赵家门庭。须知赵家可还高攀不上这位大名鼎鼎的侯爷呢。威北侯此番只是乘了一辆普通的马车过来,全身上下半点架子也没有,明明是武将出身,可人往大门外一站,却是一身清华,但又不失威势,一张脸生得极为英俊,一路走来惹得从管事妈妈到小丫头无不想要偷看两眼。

这号人物突然指名道姓来见赵之涵,长房从上到下无不觉得十分有面子。只是么……有人看着看着威北侯,就突然犯起嘀咕来:这张脸长得和大、奶奶倒是很有些相像。

威北侯长得像大、奶奶的消息,很快跟长了翅膀似的在外院传开来。

偏偏苏清痕却好像看不到四周那一道道暗自窥测的目光,身姿笔挺,目不斜视,走起路来闲庭信步,好像在逛自家后花园。这让那些猜测威北侯长相吓人,气势威猛,走路龙行虎步的家伙纷纷偃旗息鼓。

赵之涵亲自迎出来时,看到那张脸,也是一愣,继而就将人迎到了外书房。

另一边,苏芳容亲去二门迎了威北侯带来的女客。她原本还在犯嘀咕,赵家和威北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以前更是没有任何交集往来,怎么突然登了赵家大门?莫不是有人来讹诈吧?可是当她看到二门处亭亭玉立的女客时,脸上顿时血色尽失。这……这不是那个自称“萧月”的女子吗?

萧月上前,对苏芳容笑道:“赵大、奶奶,久违了。”

苏芳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萧月很自来熟的上前,挤开苏芳容身旁的嬷嬷丫鬟,径自虚扶住她胳膊:“大、奶奶,上次清明节我去拜祭了苏世伯和伯母,只是不巧没遇上你。”

苏芳容干笑。原来是她,竟是她落下的帷帽。可……可若是她来了……那……那威北侯是谁?莫不是哥哥他假扮的?这么说,哥哥也来了?她脸上的干笑忽然又变成了惊喜:“你是不是和我哥……”

萧月一直在仔细留心瞧着她面上神色变化,看她如此,心中顿觉满意,听她这么说,便打断她道:“我是和侯爷一起来的。”

苏芳容用力抓住萧月胳膊:“他……”他有没有恨我怨我?他是不是就在外书房?

她一连串的问题还没来得及问,萧月再次打断她:“大、奶奶,这么久没见,咱们二人好好叙叙旧。我可是有不少话想跟大、奶奶说道说道。”

苏芳容想说的话顿时全都吞了回去。萧月这是有话要提醒她,免得她露陷吧?她点点头,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好,萧姑娘这边来。”

这二人的反应落在后面诸多下人眼里,一时间引起诸多猜测。

外书房里,赵之涵“腾”的起身:“侯爷是说,你是内子的孪生哥哥,和内子失散多年,此番是专程来认亲的?”

苏芳容房中,一切下人都已经被屏退。听了萧月一席话,苏芳容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你是说真的?他当真是威北侯,不是同名同姓不同人?那上次,上次……”

“上次是我刚刚丧夫,清痕与我丈夫情同兄弟,与我也颇有些交情,自然要护送我平安归家。他不想暴露身份惹人猜测,我也不想太过麻烦,于是我二人这才假扮主仆。”

竟然是这样?苏芳容心头一时五味杂陈,只恨自己当时瞎了眼。

萧月又道:“清痕说了,你以前不肯承认有他这个哥哥的事,只管推到老父老母头上便是。只说他当年因家贫不得已为奴,伯父伯母便不再承认家中有这个儿子。如此……也免得你难做人!至于客栈里那档子事,就当没发生过,以后也不要再跟人提起。清痕此刻想必正在这么跟赵大爷解释,你日后千万别说漏嘴才好。”

苏芳容本来被萧月一席话惊得站起身,此刻却又重重跌回坐榻上:“哥哥他……竟如此为我设想。”

萧月面上带了微微安抚的笑意,双手轻轻合拢,轻轻压到苏芳容一只手上:“赵家的情况我们已经都知道了,你的处境我们也知道。那天在客栈里,也不能全怪你。清痕今天是特地来给你撑腰的!”

有威北侯做哥哥,她就再也不是高攀入了赵家门,而是低嫁入赵家。全家上下,再没有谁比她身份更尊贵。这样一来,她就什么也不用怕了!哥哥就是来给她撑腰的,甚至连该怎么对家人撒谎,都帮她想好了!

外书房里,赵之涵仿佛还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威北侯居然是他大舅子?这个……也太夸张了点……不过看着苏清痕那张脸,他又觉得,面前这个人如果不是他大舅子,那也确实挺说不过去的。

苏清痕说话全无半分架子:“若非当年离家之时,老父有言在先,说苏家从此再无我这个逆子,想必芳容早已同你说了实话。可是这会,我早已不是奴隶,我想父亲他老人家若是泉下有知,恐怕火气早消了,所以我这才四处打探妹妹的下落。若尊夫人闺名是苏芳容,那定然是无误的。我想我还不至于连认个亲都认错。”

赵之涵忙道:“内子闺名虽然不能随便同外人讲,但说给侯爷却是无妨的。她闺名确实是苏芳容,而且同侯爷你长得有七八分像。如此说来,你们倒真是孪生兄妹!”

苏清痕喜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就怕万一弄错,唐突了夫人不说,再带累了她名声。如此甚好,甚好!”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一个熟悉的女声:“哥——”

苏清痕一转身,便看到急急奔过来的苏芳容。

自从嫁入赵家,苏芳容一直恪守妇道,何曾往外书房多走过半步,此刻却是不管不顾了。

她一直奔到苏清痕身前,扑入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哥……我一直日盼夜盼,就盼着你回来。”

苏清痕想安慰她一番,可却发现,多年未见,兄妹二人之间多了不少的生疏隔阂,他纵然激动欢喜,可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妹妹,身子竟然一时有些发僵。

苏芳容却又忽然放开他,理了理衣裙,朝他双膝跪了下去:“哥,上次是我的错。萧月说得对,是我狼心狗肺,我上次在客栈,不该以为你是奴籍就不认你。”

苏清痕忙上前去搀她:“你胡言乱语什么呀?快起来。”

“哥”苏芳容抬起泪眼看着苏清痕,郑重道,“错了就是错了,我不能让你为我遮掩。若是这件事传出去成了笑话,即使一辈子遭人耻笑我也认了。”

苏清痕微微笑开,只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没有错,总算是给兄妹两个都换来一个好结果。略带生涩的语气尽去,如同当年那般唤道:“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