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空 005 柔弱,一苇轻舟泛 四库书

那天,她在殿外等了他很久,很久。

那么久,他就那样一直屈膝跪着,一动不动。

以至于后来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梁灼的心底总还惦记着,他那天曾跪立在冰冷的大殿上,那么久,那么清冷,那么一意孤绝。

乌蓝的天空中升起了一轮金色的明月,月光皎洁。海棠花也开得格外簇喜,红光潋滟犹若连绵不绝的大火。(远处青衣女子一脸鄙视的坐在月亮上,轻瞥一眼某人,十分不屑,“也就是个做树的命了,唉!”)

她在殿外的石阶上坐着。

石阶冰凉,风吹过,有些疼。

“还不是为了向娘娘要婉姑娘!”

“还不是为了向娘娘要婉姑娘!”

“还不是为了向娘娘要婉姑娘!”

梁灼的耳畔一直回**着那些宫女说的话,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像一根长刺直通通的刺去了心里。

原来,他有心上人了。原来他那么爱她,竟然要非卿不娶。她觉得心里闷闷的,被揪着似的,泛起一阵细细的疼痛。

眼泪落下来,滴滴答答的打在石榴红裙上,晕染开来,如同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一小朵一小朵不厌其烦的开着,又一小朵一小朵的谢着,不急不缓。

“我看像这些宫女就应该拖出去狠狠地打上一顿,没事乱嚼什么舌根,人家主子都还不知道的事,她们倒先晓得了。哪里是真知情,分明是在那自个揣摩胡乱猜一通。她们——”如意看着梁灼这样,又急又气,晃着脑袋急躁的在那直叹气。

“给我拿件衣服。”梁灼站起来,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推了推如意“去吧,拿了我们就回去了。”

“真的啊?太好了太好了,还在这等什么等,我这就去拿。”如意顿时开心的手舞足蹈起来,一溜烟就跑远了。

梁灼立在那,心里酸楚极了。

她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从小到大,她样样都是好的,家世好,样貌好,父王疼她,若耶更是**她**得紧,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夸她,不管她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招人喜欢的。可是,现在偏偏有人不喜欢她,而她却又这样喜欢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来也没有人教过她别人要是不喜欢你该怎么办,从来也没有。

鼻子一酸,忍不住又低下头簌簌的哭泣起来。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她缓缓转过身去,墨池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立在一株开得极是繁盛的海棠树下。(海棠树摇得哗哗哗直响,过分啊过分,都没有我的份!…………5555,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换完骨头啊!!!)

“是你——”梁灼一惊,即而笑了,低低地喊了一声,双瞳剪水,含嗔带怨的看着他。

“哭了?”墨池缓步走过来,微笑的望着她。那双眼睛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是深潭,不可见底,引得人朝下沉坠。

“我”梁灼惶恐的低下头去,又渐渐抬起头来,

“嗯?”

他站在她身前,站在淡淡的月光下,微笑的望着她,笑容清和,眼神澄澈。

海棠花在他的身后轻轻的摇摆,一阵风吹过,一树的花儿都羞红了脸,你推我攘的寻求躲避。(某人表示深深的不满,恼怒!恼怒!恨不得连根拔起来一树砸过去,砸死那个皮相长得还不赖的小白脸!青衣女子看着某人急火攻心的样子,呵呵一笑,踢了踢腿,在月亮上居高临下的看他。)

在梁灼看来,这一切就犹如梦境,只要你伸出手去抓,他就会消失不见。

“你——”她浑身颤抖,脑海里不断充斥着那些宫女说过的话。那些话此时此刻就像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一个接着一个的朝她劈头盖脸打来,打得她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要娶婉姑娘?你是不是喜欢她?是不是,是不是?”梁灼突然冲上前,抓过墨池的胳膊,一双纯净明丽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她的眼泪还挂在浓密的睫毛上呢,一颗一颗,仿佛也迷恋上了那柔嫩无瑕的肌肤,迟迟的不肯落下。月光下看来,她的模样如清水芙蓉,无辜又怜弱。

他看了看她,俯过身,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喜欢我,对不对?”

听了他的话,梁灼的心突地一紧,觉得半边身体都颤栗起来,脸莫名的便觉得发烫发热。

原本紧抓着墨池胳膊的手也猛地收了回去,放在胸前不安地来回绞着。

他浅浅一笑,伸手去拉她的手腕,“走,跟我来。”

梁灼怔怔地,红着脸被他拉在身后,手腕处穿来的一阵温热让她的心跳得很快,怦怦,怦怦地响。一时间竟然特别害怕被别人听到了,——可这声音,这世上,只有自己能听得到。

也许,还有一个人也听得到,墨池缓下步子,捏了捏她的腕处,轻柔的说道,

“怎么了?”

……

入了夜的宫殿寂静、冷清。幽长的宫道深远宛转,一望无尽,远远看去像一个人刚吐出来的黑漆漆的舌头。她绵软的海棠花绣鞋走在石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四周静谧而清宁。

她的玉腕温热。他的衣衫微冷。

梁灼低下头偷偷瞄着她和他被月光照在地上的,紧密挨着的两个影子,一高一低,缓缓向前,一会儿变长,一会儿被拉得越来越长,得意地抿着唇轻笑。

他亮出玉牌,

沉重的宫门“吱——”一声缓缓打开,在暗夜里听起来格外清亮。

宫门外停着一匹白色的马。

墨池拉着梁灼走上前去,无限爱怜的看着马,低声念道:

明月。

马又高又大,长鬃如雪,在月光下显得神骏非常。

梁灼好奇的盯着眼前的这匹马,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亲近感,如同遇见久违的故人。

她凑近了,温柔的直视着马的眼睛,绵软的手掌心正轻柔地在马背上轻轻摩挲。

马的眼神坚毅而温柔,

“不要!”一边的墨池转过头,大惊失色。又看到明月依旧温顺的立在那,随即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了?”梁灼不解地抬起头,还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他盯着她,轻声问道,“你会骑马?”。

“啊?”她惊讶的抬起头看他,极难为情的吐了吐粉舌低下头小声说,“我还不会——骑马。”

“以后我

慢慢教你。”他颇有深意的扫视了她一眼,幽幽道。

“好啊好啊”梁灼高兴的拍着手跳将起来,眉眼一转,又恢复了她平日里的灵动活泼,天真淘气。

墨池低头浅笑着,小心地拉过缰绳递到梁灼手里,细声道,“记住了,它叫明月。”

梁灼牵着马跟在他身后,他径直朝前走着,一下,一下,他的步伐轻缓,仔细听着,能听到布料之间“沙沙”的**细微的摩擦声,“沙沙、沙沙”像是儿时母亲唱摇篮曲时轻挥的拍子,一下一下让她觉得仿似此刻就躺在母亲的怀里那般平静、祥和。

岁月久长,山河壮美。

多年以后,梁灼这样形容。

其实,只要爱的人在身边,哪里都是风光,到处都是风景。

和他在一起梁灼就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无论外面风雨飘摇还是天地变色,她都能安稳温暖,像躺在一叶扁舟上,小舟徐徐前行,无论风雨多急,无视天地浑变。

一开始她认为这种感觉人人都能给,她的父王可以,若耶可以,墨泱可以。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

我要的平和安静并不一定是要你给我平和安静的生活。我要的我希望的我在意的只是要和你在一起,不管春夏不管天涯不管风霜雪雾、刀山火海,只要你在,我都觉得安静平和。

人一生真正所需,并无几多。至少一个女人是的,她只希望能够让她觉得现世安稳的那个人,能够带着她走完今生今世。她只希望她有一天要告别这个红尘俗世时,他在,他在身边,她就不会那么害怕。

因为,女人怕黑。

(后面一抹黑影闪过,阴**,“他不是普通人,前面你去不得。”

“姑姑……”某人嘿嘿嘿一笑,眯起眼睛撒娇,如果他有的话。

“没得商量……”青衣女子眼眸微挑,转身就走,边走边幽幽叹道,“你还是留着你那副残壳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吧。”

“呃……”某人泪奔中,咳咳、咳咳、咚咚锵锵的跟上去,很是委屈的说,“你就不能说一句好听的么……”

“不能,说完我牙疼。”青衣女子一回头,给了他一记白眼。

“好吧……”某人表示已经无力反抗。)

“我们上船。”不知走了多久,走完层层叠叠斑驳的树影,走过缓缓流淌的月光,走在他浓黑沉谧的影子里,梁灼接着往前走,撞上他忽然转过来结实的胸膛,“咚”一下,一阵苦茶的味道倾入肺腑。

晚上湖边的风大,他们上了一条停在岸边的渔船,梁灼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看了她一眼,脱下自己的长袍不动声色的给她披上。

梁灼裹在他青色的长袍里,四处张望,湖上烟波浩渺,隐约能见到湖中央有一座岛的轮廓,岛极大,树木郁郁葱葱,朦朦胧胧中能看到一点亭台楼阁模糊的影子。

船头上披着蓑衣的渔夫摇着船说:“这位公子,咱们是去哪啊?”

墨池朝前信手一指:“去那儿吧。”

渔夫答应了一声,卖力的划起桨来。

岛的周围有许多树,在月光下恍恍惚惚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树。

她含着笑坐在他旁边,盯着他落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碎影发愣。船夫把船摇到近岸的地方,墨泱给了些散碎银子,拉起她走上岸边。

岸上有一栋宅院,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飞檐高挑如蝠翼,在夜色中仿佛随时会凌空飞去。

“七公子好——”梁灼他们刚上岸,就从宅院里走出两个穿黑衣的年轻男子,他们走过来,朝墨池作揖,两个人看清了墨池身边的梁灼,诧异的互相观望。

“怎么?”墨池冷言道。

那两人赶紧低下头,领着他们朝里走。院内十分安静。

进入之后,里头是一片水烟浩渺的湖水,与刚才外面的湖水一模一样。湖面上泛起淡淡白色的雾,风吹过,寒气袭人,梁灼忍不住朝他旁边偎了偎。

湖水四周是弯弯曲曲的回廊,回廊下星星点点的挂着一盏盏的灯笼,灯笼上有的绣着青莲,有的刺着翠竹和苍柏……

绿莹莹一片。

灯火也像湖水一样渺茫恍惚,他忽然抓着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她的手心冰凉潮湿,湿漉漉的腻了一手的汗。

那两人忽然不见了,他拉着她往前走,她低头——漫不经心,看绣花鞋上的海棠花。

“公子好。”一个恬静温柔的声音传入梁灼耳朵里,梁灼抬起头,看见一个着一身绿衣服的姑娘,站在殿堂中央,殿堂上掌了灯,光线却还是不清楚。

“是你?”梁灼笑起来,这姑娘正是她当日进宫出手搭救的那一位。

“当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那姑娘微微笑着弯下腰来,点了下头。

“很晚了,让阿碧带你去休息吧。”他松开手,神色温柔的望着她,说罢转身朝外走。

“墨池——”梁灼追过去,门外是曲曲折折的回廊和幽绿色的灯笼。湖面上的风一阵阵吹过来,很冷。

“走吧。”阿碧站在她身前,朝她微微一笑。

“阿碧,你知不知道墨池去哪了?”

“阿碧,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你怎么会在这啊?”

“阿碧——阿碧,这里的其他人呢?”梁灼来来回回问了几遍,阿碧就是不答腔,她急了,上前扯住阿碧的袖口,撅着嘴轻斥道,“你听见我说话没——”

“到了。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阿碧说完就走了。

屋子里面昏黄幽暗,地上铺的石砖日久天长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花纹颜色。窗子敞着,可以看到外面的那片湖水。雾渐渐重了,夜色也更浓,淡淡的月光洒进来,梁灼觉得害怕,扯住被子朝里使劲地缩了缩。

困意一阵一阵涌上来,梁灼拼命的睁着眼不敢入睡,可不一会儿,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

迷迷糊糊间,梁灼抬起眼,看见墨池端坐在**边上看着她。

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摇摇晃晃,身上还带着雾气,冷扑扑的。梁灼淘气地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脸,他朝她微微一笑,抓住她的手,低下头,柔声道,

“别怕。”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秋山上晚风吹起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她听着,倏然一下,心里面变得暖烘烘的。

便心满意足的紧握着他的手躺了下去。

晚上可以听到湖边水浪拍岸的轻响……

若隐若现,仿佛梦里谁传来的细细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