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肯不再离开自己的病房,也几乎不怎么睡觉了。他总是站在窗边呼吸空气,或深或浅地呼吸,就像要吸掉所有的空气一样;他呼进空气却不呼出来,总是憋到不行才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颓丧地吐出。他像是想去虚无缥缈的另一个世界了,又像是想留住这世界上唯一真实的行动。

一些全新的念头不断地缠绕着他,说不出到底是潜意识开始作祟了,还是自己从来不承认这些意识。他想起了过去,遥远的过去:他的爷爷总是挽着他去田地里割种,挑个最大的地瓜拍掉上面灰溜溜的尘土,看着阿肯喜滋滋地吃下;他的奶奶做着手工活补贴家用,却总是留下织得最好的手套给阿肯,让他做活的时候不要受伤,她偶尔会为阿肯的淘气打骂他,但过后又后悔不已地为他擦拭药水;他父亲在城市混的并不好,没有钱买火车票也没有脸面面对阿肯;他的父亲后来小有所成想弥补阿肯,是阿肯自己对他毫无感情屡次三番把他拒之门外才越发疏远了;阿肯的弟弟也不是一开始就作恶,他一直记得他的父母教育他,是他的哥哥让出了计划生育的位子才有了他在城市的好教育,可是阿肯病态的嫉妒和不平衡撕裂了浓浓的血脉;他的母亲被逼迫后有些神志不清,阿肯其实是第一个感到羞耻的。

他的幻想停留在这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上,他把自己所有的缺点全部转接到别人身上,他幻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完美人物,他心里的小人隐隐地暗骂他贪得无厌,不切实际地不承认不完美的自己。

最后,阿肯疲乏得趴在了窗台上,脑子涨裂得几乎要发疯,不是像洛亚一样因为幻想而发疯,而是因为认清了现实而发疯。

突然,罗雅雯进入房间,看见气喘吁吁的阿肯,焦急地走上前。

“阿肯,你怎么啦?”她温柔地询问。

“没什么,头晕。”他的语气像行之将死。

“你的脸色很惨白啊,快和这墙壁一样花白了。”罗雅雯边说边给阿肯倒了一杯水。

“是吗?”他凄戚地回答道,一动不动,整个人陷入沉思。

阿肯接过水抿了一口,除了有些凉以外索然无味,居然问道:“我是不是白到你看不见了?和这水相比,你看得到那个?”

“啊?”罗雅雯被阿肯这一通话问得稀里糊涂的。

阿肯望向窗外躲藏在大榕树后面的一排排蒲公英,微小得几乎看不见,在斜射的阳光下,是剩下苍茫绿色中的一抹煞白。他的心更加触动了,神魂颠倒,仿佛天地之间只有那抹煞白是真实有颜色而存在的。他的心又开始咚咚乱跳了,天旋地转,仿佛自己是天地之间那抹唯一不存在的煞白。

“阿肯,洛亚去哪里了?”罗雅雯突然问道。

“不知道。”

“我想去他家找他,你说好不好?”罗雅雯含羞地问道。

“啊?你知道他家啊?”阿肯不走心地问道。

“你知道他家

!”阿肯突然用异乎寻常的洪亮声音感叹道。

罗雅雯点点头。

一瞬间,阿肯仿佛被阳光注入能量似的,蹦跳起来,惊喜地看着罗雅雯,大声欢呼道:“去!去!必须去!我陪你去!”

“你陪我去?”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就想陪你去蔚蓝酒吧一样,给你壮胆!”阿肯快活得像只嗡嗡飞舞的小蜜蜂,他的心瞬间一片欣欣向荣。

罗雅雯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整装待发的阿肯拖走了。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大地,的士在路上像欢跳的小马一样飞驰。他们走进了一所普通公寓时,阿肯的心突突直跳。他们走到一扇铁门时,阿肯止住脚步不敢敲门,他仿佛看见门的对面有一个池子,走进去再出来就变得赤条条无所依挂。

罗雅雯不知道阿肯为什么不动了,她来来去去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便自己敲了门。

门背后出现了一个男人:鼻子有颗痣,穿着斑点的素色衬衫。

“叔叔好,我找林枫。”罗雅雯礼貌地问好,见阿肯没有反应,用手撤了撤他的下衣摆。

男人点点头后看向了阿肯,脸色变得煞白,下巴不受控制地抖动。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诶,叔叔你这是干嘛呀?我是雅雯啊,这个是我朋友,我们找林枫有点事。”罗雅雯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震慑住了,焦急地猛烈敲门。

“他不在他不在,你们走吧。”男人的声音抖动得十分厉害。

两人在门外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罗雅雯烦躁地来回踱步,阿肯一动不动地呆站。

现在,罗雅雯决定离开了,她拖着木头似的阿肯走下楼,时不时地说道:“你怎么回事啊,阿肯?还说要陪我来,第一个犯浑。”

阿肯像小狗一样被罗雅雯牵着,环顾四周,露出对一切都感到难以置信的表情。

迎面走来一个小孩,让阿肯回过神来。

“师傅!师傅!真巧,在这里还看见你。”李雨晴用天真的声音说道。

“徒儿?你怎么会在这儿?”阿肯看到李雨晴更加分辨不清了。

“我和我妈妈搬出来了,我爸爸定期给我们钱。”李雨晴十分快乐地说道,并跑上来拥抱阿肯,“阿肯,我妈妈说想见你一面。”

“见我?”

“嗯。我们很感激你。你有空吗现在?”李雨晴一边说一边举起手要挽住阿肯。

他们两个商量了一会儿,罗雅雯就先走了。

他们去到了这个小区的另一栋楼。

李雨晴在楼下按了按门铃告诉李兰“阿肯来了”,李兰兴奋地把门开得敞亮。

阿肯和李雨晴上到家门口,发现李兰已经端着水果在门口笑脸盈盈地恭候着了。

阿肯被这天差地别的招待弄得更加凌乱了,他笑嘻嘻地走进去。

房间的陈设比

较破烂,电视机是最老式的,几张长条凳代替了沙发,除了桌子上有新鲜的汤菜以外,没有其他的任何生气。

“这位就是阿肯先生吧,哎呀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兰看见阿肯不由自主地就握住了他的手,连连道谢。

阿肯挠挠头,害羞地说:“你这样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多亏了您罪人才可以绳之以法,多谢多谢。”李兰笑得跟花儿似的。

“夸张夸张,哪有那么了不起。”阿肯的脸通红。

他们坐下来以后,李兰把饭桌上的菜端到茶几上,请阿肯便用。他不好推辞,便也吃了起来。

“您和刘沛先生现在还顺利吗?”阿肯看着李兰的脸色慢吞吞地问道。

李兰微微一笑,说道:“我们分开了,一切顺利。”

阿肯感到有些欣慰,他原以为李兰是死也不会分开的死脑筋。

“经历了那么多才发现自己一直把自己困死在刘沛的圈子里,强扭的瓜不甜,从头至尾就格格不入的两个人非要拴在一起,不止苦了自己,还害了小晴。”说完,李兰心疼地看了看李雨晴,神色十分抱歉。

阿肯笑笑,问道:“怎么突然看懂了?”

“因为您给的那份照片吧,一直觉得罗玲和刘沛十分相爱,看到照片有些触动。罗玲为了钱紧紧跟着刘沛,又为了快活和王贤纠缠,我不知道我为了什么非要盯着刘沛不放手。”

阿肯被李兰的这番话打动了,他既欣慰自己给了照片,又开始寻思自己为什么会住院。他突然问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李兰点点头。

“您觉得我为什么住院了?”阿肯真诚地问道。

李兰想了想,断断续续地说道:“其实我说句心里话吧,阿肯先生,我觉得您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的。虽然之前在医院见到您的时候,您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是您的气色一直就很好,其他的体征也像正常人一样。再有就是您那么有能耐帮我们解决了这件事,我觉得您不止不是病人,反倒还有点了不起呢。”李兰的神色十分坦诚,不像实在恭维。

阿肯被李兰的话说得心里乐开了花,他望了望阳台稀稀疏疏的花花草草,一个个独立而快活地生长着,和医院成片成片的山花烂漫相比,反倒更加有自己的特征,清清楚楚得可以明晰。

“您的照片怎么处置?”阿肯突然问道。

“哦,给我烧了。”李兰笑得很恬静,仿佛一朵初生的雪莲,“留人一路,日后好相见。”

阿肯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吃着简单的美味佳肴,每一口下咽,都实实在在地感到饱腹与满足,每一口汤汁都暖融融地浸透他的心灵,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种矛盾过后的清晰可见的豁达与自在。

“对了,你认识对面那栋楼阳台有件白袍子的人家吗?”

“嗯,她是老街一家照相馆的老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