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清凉的气息萦绕在医院的上空,太阳像珍珠一样璀璨,映得大地一片光亮。无边无际的平静笼罩着整个天地,万物祥和地静默着。

“我会飞,我会飞。”天台上林花的鬼叫把宁静撕开了一道口子,像平静湖面上的一颗巨石落入,嘈杂的波浪顷刻扩散。

和很多人一样,在草坪上养神的阿肯也惊到了。

林花又准备跳楼了,这次更严重,市里的警察都来了。

“我是天神,相信啦察邦呼啦神,我们是上帝的弃儿,我们是被真正的神选召的孩子,我们注定与众不同。我要去那里,见到和我志同道合的爱因斯坦和牛顿。”林花拿着一只棍子站在矮墙上挥舞着,一蹦一跳,似乎要去到更高的地方俯瞰整个世界。

迷迷糊糊的阿肯听到声音吓坏了,立刻像闪电一样冲上天台。

“喂,傻婆娘,你又在那干嘛?不是已经聊过了吗?”阿肯对着林花嘶吼,心跳加速,因为林花的一只脚已经几乎站不稳了。

“阿肯!你是阿肯吗?你昨天?你也是啦察邦呼啦神吗?我亲眼看见你,哦,我懂了,你偷偷学我的神书对不对?”林花想起了昨天灵异而飞的阿肯。

“她在说什么?”阿肯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王医生,“她在说些什么?什么神书?”

“她被邪教蛊惑了。”王医生叹息道,“估计是在大学时候偷偷看的,也是最近发现的。”

“阿肯,你水平不够哦,你没有我这样的天赋,你不是天才,你不能学的。”林花开始教育阿肯,“我们练功是要去极乐净土寻找属于天才的世界的,可你不一样啊,你是个蠢货,你们都是,哈哈哈。”

林花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有办法。

“我该怎么做医生?”阿肯焦急地问道,这一次他发自内心真的紧张。

“我也在想办法。林花的病是因为过多的心理落差导致的,她的内心因为一些连环的打击感到极度的不平衡,练功就是因为自己的缺憾无法弥补,妄图找到虚幻的精神依托来拯救自己,妄想去到极乐世界。要救她只能给她创造那些她想要的东西,那些只配她拥有别人不允许有的优越。”

阿肯的心突然颤了一下,他恍恍惚惚觉得王医生是在批判自己:破碎的生活环境让他极度自卑,他总是认为上帝应该给他最好的弥补他,所以他巨富后又失去让他觉得是命运对他的嫉妒。对优越感的渴望和内心真实的极度自卑是阿肯越发病态的原因。但他又比林花好一点,毕竟他也从来没有真正优秀过,真正优秀过的人,有时候反而更容易被打击摧垮。

阿肯在远处死死地盯着林花,她的一举一动都能使阿肯心神不宁。他仿佛看见天地之间卷起巨浪,两颗心唤起了回音。

“只需要给她一个真实存在的优越感是吗?”阿肯重复地问这个问题。

在多次得到肯定回答后,阿肯的心变得沉重了。他眼睛里神色不安,眼珠子滚来滚去,拳头握紧又松开。他看见天空变成银灰色,一种凝重的、多情的、贪婪的银灰色。他看着眼前的世界,就像是对待电影的最后一幕一样期待而又无可期待。他瞄了一眼林花的母亲,头脑混乱而急得放声大哭,就像身上爬满了毒虫似的;他又看看林花,撕裂喉咙神志不清地呼喊,就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恶魔;他又想到了钟瑞,那个遗憾的惨白色尸体。

阿肯不禁自问:这样做对自己值得吗?

阿肯打算通过服用大量的安眠药是自己快速睡去,他想抑制住这个自残的念头,他告诉自己这件事对自己充满风险不要去做。但是毫无作用,阿肯发觉自己已经和刚住院时截然不同了,他过去遇到事情时,从不会先考虑行为选择和态度的合理性与公正性,而是先考虑自己可能遇到的风险和攻击。

阿肯暗自发笑:那是多么遥远的一种存在了。

他心情沉重

而悲伤地迟疑了许久,还是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吞下了几乎是要让人死亡的剂量的安眠药。

“赌一把吧,反正我的命也不值几个钱。”他感到突如其来的晕晕乎乎,躺在**很快就入睡了。

阿肯又回到了在天台,他发现天实际上是玫瑰色的,欢快而柔情,带着破晓的凉爽。

阿肯拍拍晕晕乎乎的脑袋,爬上天台的铁梯,所有人都背对着他,只有林花和他面面相觑。

“林花,看见我了吗?我在这里。我告诉你什么是神。”阿肯竖起声音激动得咆哮一声。

林花听见声音,立即抬头和双目对视。那一刹那,阿肯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头猛烈地撞铁梯到头破血流,像巨人般用手死死扣住铁门,一声咆哮:“想见我就到我房间来。”

阿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在墙边的林花吓得目瞪口呆,她立即竖起前脚,像其他激动得女人一样,什么也阻止不了地疯也似的向阿肯的房间狂奔而去。

阿肯安详地躺在病**,闪动的阳光投射在上面,把他照得格外高大。阿肯的头部在柔软的枕头上安详地摆放着,摆出一副高身份的姿态,冷漠地笑着。

“阿肯,阿肯!我刚刚看到你了,你别装睡了。”林花看见阿肯躺在**惊讶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激动地拼尽全力摇晃睡着的阿肯,但是他没醒过来,“你一定是神,你才是被选召的吗?你醒醒,你去了极乐世界了吗?为什么不是我去?”

接下来的日子,林花每天都在等阿肯醒来要问个究竟,她为阿肯洗澡更衣,喂阿肯吃流食,晚上甚至为阿肯讲故事,但是阿肯始终没有醒过来。两个人没有言语,似乎也并不等着言语,都是酷爱标榜自己身份的人,此时此刻唯独相互面对才肯放下居高不下的面子。

一个爽朗而干燥的早晨,在漫长而单调的恶睡之后,阿肯终于醒了。

林花正在为阿肯洗被子,她侧着身子站在洗手池边,用长长的毛刷一点一滴地出去上面积蓄了很久污垢。阿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沉醉地看着林花的举手投足,联想到了和丽芳生活的琐碎日子:丽芳总是围着腰巾拿着拖把、扫把或者炒菜铲,粉黛不施,富贵不求,安安稳稳地做着阿肯背后的女人。她为孩子的调皮而恼火,对潮流服饰嗤之以鼻;她为脏兮兮的袜子大发雷霆,对沾了灰尘的口红视若无睹。

林花洗完被子后,擦擦纤细的手指,转过身来准备去晾晒,却发现阿肯已经苏醒了。她情不自禁地发出孩子般爽朗单纯的笑声,心像电击似的咚咚乱跳,她无法安静下来了,义无反顾地扑到阿肯身上,感到极度兴奋。

“你醒啦,你醒啦!快告诉我,极乐世界怎么样?”林花劈头盖脸一顿狂问,“快说说,快。”

“老子他妈为了你去了一趟鬼门关,你一上来就问这个?”阿肯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到。他推开林花,看看自己,

衣服干净整洁;照了照镜子,脸上一尘不染,“你帮我刮了胡子?你给我换的衣服?”

林花点点头,脸颊微红。

“我的妈,看来我这倒霉日子是无尽了。你是不是把我当神了?”阿肯感到既害怕又幸福。

林花激动得喉咙缩进说不出话,牙齿咯咯作响,双手发抖,仿佛被和煦的阳光融化一般。

“哎呀,我不是……“阿肯刚准备说出真相,却又担心林花发疯。

了“算了,信那个还不如信我呢。”阿肯不想澄清了,他露出高傲地表情,仿佛自己是坐在高跷上的伟人,宣布道:“对啊,被你识破了,我就是神。厉害啊,我活了快五十岁了,你是第一个发现的,慧眼慧眼。”阿肯说这段话的时候十分得意,但并不是过往那种因为漫无边际的吹牛而产生的得意。这种得意仿佛真的来自天地,一种真正靠自己的聪慧和仁义收到尊重的得意。

林花紧紧地握住阿肯的双手

,急切地问道:“极乐世界如何?有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

阿肯甩开林花的手,捋了捋衣服,摆出一副活佛的样子:“极乐世界还不错,我在那里被封为“肯神”,最顶级的那种,见到了牛顿和爱因斯坦他们,他们都像你一样争相和我握手。”

林花听到这里感到说不出的不舒服,她一面想继续打探极乐世界的消息,一面又因为觉得连阿肯都可以成神自己却不行而自卑。她感到莫名的酸痛,神经紧张,小腿瑟瑟发抖,心情烦躁到了极点。

她呆在那里很久,感到精神和身体都已麻木,仿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愿意知道。她想听,又不愿意听,想找到一条出路,一条可以躲避失败、躲避自卑、躲避阿肯的出路。

阿肯端视林花许久,裹着暖和的被子。他看着林花不服气的冰冷的眼神,感受到了一种绝望挣扎的力量,妄图挣脱沉寂的意志散发出来的堕落的力量。

这时候,往事一一出现在阿肯面前:在破落的村庄和贫瘠的土地上为了生存而漫游;在冰冷昏暗的工厂冒着生命危险而从事所谓的高薪工作;在其乐融融的新年面对疏远的家人而无奈陪笑;在疲惫的夜晚和丽芳平凡地看电视吃瓜子;在魔幻城买尽光鲜而满目疮痍。阿肯的眼前不在辽阔无边,一切的事物仿佛汇成了一个个微不足道的斑点,上面踩着或深或浅的习以为常的脚印,悲哀的微小奇异地散发着迷人的幸福。

阿肯喝了水,经过长久的思量,他才慢慢悠悠地开口:“我告诉那里的人们,‘这里不是极乐世界,真正的极乐世界在人间。在那里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悲哀和烦恼,他们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会被骗会失败,会自卑会骄傲,有生老病死和孤苦别离,但是他们始终如一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做好自己微小的事情,把充满缺陷的不公平的悲哀的每一件事情尽全力做到最好,哪怕最后他们还是不能成为你们这样的人,他们也可以封神,我叫他们‘微神’。微神才是最了不起的神,他们放下虚幻的天堂,在自己的心里构造理想国。”

林花将信将疑地看着阿肯,她想说阿肯又神志不清了却欲言又止。她觉得自己像挨了板子,不知名的东西在自己的体内蠕动着,想要挣脱这个疲惫而高傲的躯壳。她整个人陷入沉思,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她害怕自己甘于平凡,可她又希望自己真正能接受平凡。

一小时后,林花的眼泪流了下来,像个三岁小孩似的傻呵呵问道:“那我呢?我可以成为‘微神’吗?”

阿肯握住她的手,点点头,拍拍林花的肩膀,“我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微神’,你比我聪明,你也可以是,脚踏实地地面对朝阳,你一定是‘微神’,最伟大的那种。”

两人都呆着不动,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愧,却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幸福。

林花抽开自己的手,歪坐下来,羞羞答答地问道:“阿肯,我可以爱你吗?我可以爱比我高一级的神吗?”

“孩子,你不是爱我,你只是把我看成了你想要的样子,你想成为你自己罢了。”

两人沉默无言。

夕阳斜斜地透过窗射入明红色的霞光,在林花和阿肯的脸上慢慢润开。曙光在林花的眼角汇成了向往,在她的手上画出了该有的活力的色泽,她的身体开始闪烁越来越多的希望。也许她依旧固执地相信世界上有神的存在,但又何妨?也许正如阿肯瞎说的,与其信邪教不如信阿肯反正都是信;又也许就是阿肯说的那个样子,每个人都可以也应该成为‘微神’,我们不是天才也没有那么多的好运气,但是我们可以在一切不公平面前做好自己微不足道的事情。“微无微,至圣乃至微”,有缺陷的理想国那也是理想国。

林花健康出院了,是阿肯赶走的。

他就说了一句话,“新一条最高神天路在外面,已经禀报神司赐予你,但是需要你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