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化完的妆

倪匡首先发现了黄迪的不正常。

这天上午他老是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一回头又看不出是谁。在去洗手间的路上,他又感觉到了那双眼睛。他飞快转身,看到楼梯口闪过一个身影。他轻手轻脚追了过去,看到黄迪缩成一团,靠墙站着。倪匡奇怪地说:“黄老师,你在这儿干嘛呢?是不是病了?”

黄迪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小声地说:“你那天讲的话千万不要讲出去,否则有危险。”倪匡注意到,黄迪讲这句话时紧张得双手握成了拳头。

倪匡疑惑地问:“我讲什么了?”

黄迪神秘地说:“就康习铭和卓然一块吃西餐的事。”

倪匡笑着说:“噢,是这事啊,后来我又回忆了一下,确实是看错了。那女的可能是卓然,但男的不是老康,那人是平头,发型和老康不同。”

黄迪诡异地笑了一下说:“这就对了。”然后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轻松地跑下楼去。

倪匡愣在那里琢磨黄迪的话,正不知所以,一个保洁员走过来对他说:“倪老师,黄老师有点怪,她一个人在洗手间自言自语,我给她讲话她都没反应。”??匡说:“她有失眠症,估计这两天休息不好。”

倪匡想到自己不经过大脑的一句话竟然给黄迪带来了这么大的刺激,既不安,又觉得不可思议。一起吃餐饭有什么了?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康习铭出轨,黄迪竟然脆弱到这种程度,难道说爱到极致就像真空,不包容一粒尘埃?太可怕了。难怪康习铭说他在忍受,看来,爱得太执著太霸道反而会给别人带来压力。

倪匡想到自己对这件事负有的责任,连忙给康习铭打了个电话。

其实,黄迪的心理承受能力早已达到了极限。

那天,康习铭向她坦白了十几年前自己和卓然的一段恋情,说自己之所以一直隐瞒,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伤害,各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再翻那些陈年旧事也不尊重别人,况且,卓然是个好女人,她已经够不幸的了。康习铭言之凿凿,令黄迪无言以对,她的沉默从表面看似乎是理解了康习铭,而这正是康习铭要的结果,但外表冷静的黄迪,心也在一点点变冷。

霍冰死的前两天去办公室找她,说是感谢她的关心和爱护,对自己以前的冒犯请老师原谅。后来话题一转竟问起了康习铭的籍贯,在哪里读的大学,等等。霍冰这个倔丫头可不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孩子,会和人拉拉家常,勾通勾通情感,说说暖心话,她不会,她的感情都装在心里。她能讲出那些感谢的话已经够黄迪意外的了,打听康习铭的事更让她不解。后来她反复地琢磨,才发现霍冰那些感谢的话只是铺垫,她的目的是向自己打听康习铭的事。她联想到康习铭突然失踪的黑痣,顿觉疑窦丛生,晚上睡觉时就憋不住盘问起康习铭来,她本不打算暴露霍冰的,她只是想追问康习铭,明明最近去除的黑痣,为啥要说是半年前除的呢?黄迪是个一根筋,三问两问的,康习铭发火了,说她无事生非,康习铭一发火她也恼火,说你要没问题霍冰会调查你?康习铭脸色铁青,问霍冰调查他什么了,黄迪急忙改口,说也不是什么调查,就是问问你老家哪里的。

霍冰死后,黄迪的心没有一刻是平静的,她一遍遍地回忆霍冰当时找她时的神情、语气和状态,她觉得霍冰的故作镇定背后,掩饰的是极度的紧张和不安。她还想起霍冰失踪那个凌晨郭炜打电话告诉她陶竟男作恶梦梦到霍冰在水里时,康习铭自言自语那句话“难道真有心理感应?”,一想起这句话黄迪毛骨悚然。假如霍冰调查康习铭是她死亡的原因,那么她为什么调查康习铭呢?一定还有一个原因,直觉告诉黄迪,那就是卓然的死。因为霍冰虽然不是个多事的人,但她是个重义气的人,为陶竟男她会不顾一切的。

黄迪不愿相信康习铭和卓然有什么关系,但他们确实有关系,有关系也就罢了,这只是生活作风问题,不违法,黄迪退一万步,她能接受的只是康习铭不违法,现在,他不仅违法了,而且违得天理难容,人神共愤。黄迪不敢想象是康习铭杀了卓然,但自己的一瓶子安定药全部变成了谷维素。黄迪听陶竟男说过,她妈妈死前先被人下了安眠药。也是鬼使神差,她把自己私自从试验室带回来的安定拿回试验室偷偷作了化验,才知道安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调了包。

从试验室出来,黄迪整个人都傻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黄迪出生在豫北一个小县城,父亲退休前是县委办公室主任,一个有一定党性的小官僚,母亲是县直幼儿园园长,一脸党代表的正气和威严,在这样一个家庭中长大的黄迪,不可避免地,正统得近乎古板。她从小到大,都是父母的好孩子,老师的好学生,大人让她干什么她从来不打折扣。在学校她是班干部,班主任的小秘书,老师让她盯谁的毛病她就盯谁,让她汇报谁的错误她就汇报谁,黄迪不会阳奉阴违,她的揭发和汇报都是当着当事人的面,光明正大的,所以,从小到大,她很少有什么朋友。她母亲也不喜欢她和别的同学拉拉扯扯,所以,她在学校就一门心思地学习,回到家里,做完作业就帮母亲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她们家能保持窗明几净,有条有理,都是黄迪的功劳,父母对她比对两个儿子还要疼爱。

黄迪上学也比哥哥和弟弟强,读完本科读研究生,她是全家的骄傲,可就是在婚姻问题上,黄迪违背了父母的意愿。

黄迪上高中时曾暗恋过同班一个男生,她考上吉林大学后还写信追求过人家,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从此黄迪就再也没有恋爱过,直到遇见康习铭。

那是她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春节放假回家过年,她没有买到座位,一直站到北京,有人下车,她才找了个空位坐下,和刚刚上车的康习铭正好挨着。黄迪站那么远的路,心里难受,康习铭主动帮她打水,还送给她几粒仁丹。俩人聊了一路,康习铭下车时,黄迪突然觉得依依难舍,她眼泪汪汪地望着康习铭,康习铭也看着她,他们相持了几分钟,就在康习铭道过再见,转身离去的一刹那,黄迪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就这么的,黄迪把认识不到二十个小时的康习铭带到了父母的面前。谁知父母对落拓不羁的康习铭一点也看不惯,并且把他们的意见全部写在了脸上。黄迪的父母一点也不了解康习铭的个性,他们如果对康习铭十分满意,这桩婚事未必能成,他们的阻止反而成全了女儿。

从小到大对父母没有过一丝忤逆的黄迪,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毅然决然地和父母翻脸,跟着康习铭去了康家。那时她想,总有一天,她要让父母重新认识康习铭,重新认识自己的选择。

果然,康习铭参加工作后表现不俗,进步很快,尤其是业务方面的建树,让黄迪惊喜不断,他的一篇有关宏观经济理论与政策的论文引起了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的注意,当时北京方面曾派人来了解他的情况,并打算借调他,但黄迪那时候刚刚生下儿子,更重要的是,俩人同时进京不容易,让康习铭一个人去她绝对不放心,离开她,康习铭分分钟都有被别的女人抢走的危险,所以黄迪不能让他去。她哭哭啼啼,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康习铭果然没有同意进京。

他在南港的仕途也一帆风顺,书记已经找他谈过话,让他先进市委,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提个副书记。她常常窃喜自己找了个如意郎君,夫贵妻荣嘛。幸亏自己有主见,当初没有听从父母的话,否则,不要抱恨终生?她和父母的关系在僵化六年之后,渐渐解冻,看着女儿家庭美满幸福,黄迪的父母不再坚持当初的看法。父母亲都退休了,哥哥弟弟都在县局机关上班,也没有大的前途,老头子开始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女婿,他周围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乘上升状态的处级女婿。

黄迪光是从世俗的角度也无法承受康习铭的违法。

另一方面,从情感上她也难以承受康习铭的残忍。卓然她没见过,但她知道康习铭他们相爱过,相爱过的人说杀就杀了?霍冰,是和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学生,她的身影,她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黄迪的眼前晃动,有时在梦里,霍冰还哀怨她不该告诉康习铭自己打听他的事,女人应该永远保留独立思考的习惯和能力,怎么可以完全依赖男人,依赖到毫无保留的地步呢?她知道对霍冰的死,她有着深深的自责。

她突然想到了倪匡,自己出卖霍冰的结果导致霍冰被害,可是自己还出卖了倪匡呢?难道他连倪匡也不会放过?倪匡的家庭那么美满,尼尼才七岁,天啊!黄迪感到自己头疼欲裂,意识一阵阵模糊,她觉得自己必须马上带儿子逃离这个危机四伏的家,别让儿子看到他不该看到的东西,但是在离开前,她得委婉地提醒倪匡,免得他重蹈霍冰的复辙。

她正要去学校找倪匡,有人敲门,黄迪吓得魂飞魄散,她战战兢兢地从猫眼向外看,看见一张陶竟男变形的脸,她的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察。黄迪一下就瘫坐在地上了。恍惚中,她听到陶竟男说:“黄老师不在,可能去买菜了,我们去市场找她吧。”

黄迪从地上站起来时,就觉得自己直犯迷糊,她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要到学校找倪匡。

康习铭迟了一步,黄迪已经带着着儿子侃侃走了。房门洞开,房间凌乱,康习铭仔细查看,发现侃侃的口杯还冒着热气。

夏湾分局刑警队重案一组再一次召开了双22案案情分析会,会上,靳旅把最近调查的情况作了汇总分析。

霍冰在陶竟男电脑屏幕上留下的几个字,使陶竟男回忆起了霍冰曾经对康习铭的怀疑,她想起了那次康习铭请她和霍冰吃饭时饭桌上发生的事,想起了饭后霍冰悄悄告诉她的细节,想起了霍冰讲那些细节时的兴奋和紧张。陶竟男的话第一次让专案组把目光锁定了康习铭,于是靳旅亲自出面去会康习铭,先轻轻敲一下他的神经。

靳旅对康习铭所述的12月12日的行踪进行了调查,证实他没有说谎,他确实去了海安镇三山村,他经常去那里调研,也不和地方政府打招呼,直接深入到田间地头,那里的老百姓大都认识他。但12月12号那天他究竟什么钟点到的,没有人能说具体,反正是中午以前。从收费站的监控录像看,他九点四十出的市区,到三山的车程大约需要五十分钟,加上堵车的时间,他就应该在中午以前到达三山。经过调查,博园路市郊段堵车将近半个钟头,情况属实。

康习铭表面看纹丝不动,但靳旅他们走后他立刻往外打了一个电话,负责监督康习铭电话的侦察员立马去查询,康习铭打的是一个手机号,主人叫李渊亭,是市郊一家广本4S店的总经理。靳旅立刻派人去找李渊亭核实情况。

李渊亭很意外,自己又没犯法,与外界的通讯联系怎么被公安局掌控了呢?侦察员们耐心地说服他,说配合公安机关查案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况且他们查的是一桩人命案,事关重大,要他一定积极配合。李渊亭脑袋一下大了。公安局不是查他就是查康习铭,他知道自己没有沾违法的事,可康习铭就能沾违法的事?他是目前南港市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本人对仕途有期望,做事很严谨,不打牌,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不洗头,不泡脚,不玩女人,他连一点不良嗜好都没有,他怎么会沾上人命案呢?李渊亭实话实说,康习铭打电话什么事也没有,就问他最近生意怎么样,顺心不顺心,扯了几句闲篇。

侦察员继续追问他和康习铭何时相识,有什么交情,最近有没有见过面,三言两语就问出了12月22号那天康习铭介绍一个朋友买车,可朋友生意忙走不了,他亲自到这儿开走了一辆雅阁,给朋友看过又送了回来,前后不过半个小时。侦察员们把这一情况报告给靳旅后,靳旅兴奋得差点跳起来,他亲自去查看那辆雅阁,却被告知车已经卖到广西了。

靳旅把这一情况向刘局作了汇报,刘局也觉得这可能是案件的一个突破口,需要对康习铭采取措施,但康习铭是省人大代表,他们不能贸然行动,他一方面让靳旅把康习铭监视起来,一方面向检查院递交了逮捕康习铭的审请报告,等待检查机关的回复。

侦察员们追到广西,也没从车上发现什么。

靳旅马上想到了自己的疏漏。

康习铭借4S店的雅阁前后不过半个钟头,但他们对霍冰进行二次尸检时发现的尸斑证明,她是在死后几个钟头才被抛入大海的。那么这几个钟头霍冰并非待在4S店的雅阁上,也就是说,她的尸体被转移过两次,从雅阁上转移到哪里,才便于抛尸呢?当然是康习铭自己的车,也就是说,康习铭去三山那天是拉着霍冰的尸体的。那么,青天白日,他是如何把霍冰的尸体转移到自己车上的呢?

靳旅亲自到那家4S店去调查,原来4S店有个地下停车场,康习铭那天先把自己的车停在停车场,又开着本田雅阁去让朋友看,回来时由于时间紧,直接开车走了,那辆雅阁被撂在了停车场。霍冰从一辆车被搬到另一辆车,几秒钟的功夫,在光线昏暗的地下停车场不难完成。

关于康习铭手腕上的黑痣,陶竟男带柳玉茹和凌凯去找黄迪调查,黄迪不在学校,也不在家,他们到菜市场也没找到黄迪,柳玉茹因为约好要到机场去送苏珊,只好无功而返。

北京方面的调查,没有重大发现。

靳旅和凌凯的河北之行收获不小,使这个案件的脉络更加清晰明朗。

西城分局发布的认尸公告中的男青年,就是那个服安眠药昏迷后被轧死的小伙子,竟然和康习铭老家是同村。靳旅他们一到乡派出所,正好碰到了齐家寨的治保主任,康家的事没聊几句就扯到了那个叫齐天赐的孩子身上,治保主任说,村里有人议论,说齐天赐本来就是康老二的种,现在去南方投奔有本事的堂兄,也算是认祖归宗了。靳旅掏出车祸现场拍的照片让治保主任认,治保主任一下就认出是齐天赐。

他们在地方派出所同志的陪同下去了齐家寨,可齐天赐的母亲,那个将母爱压抑了二十年的女人一下崩溃了,靳旅他们在那里住了两天,得到的线索只是齐天赐不是她丈夫的孩子,至于是谁的,她也不知道。靳旅把村民的传言讲给她听,她首先否认了自己的公公齐继承,说到康老二,她也茫然地摇了摇头。

靳旅他们临走时,齐天赐的母亲非要跟着他们一起去见儿子,靳旅看着她憔悴衰弱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她儿子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他委婉地说:“大嫂,天赐是在车祸中丧生的,我们有规定,公告之后迟迟没人认领的尸体,是可以处理掉的,至于天赐的尸体还存不存在,我要回去查一下。我这次原本是办别的案,能找到天赐的家人,完全是个巧合。你放心,我回去弄清楚后一定尽快和你们联系,把天赐的情况告诉你们。另外,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便。”女人失神地跟到村外,突然叫着了靳旅:“警察兄弟,”她有点难以启齿地说:“那个人,天赐的父亲,他不是康老二,他不是个男人,他还是个孩子。”

综合以上情况,靳旅分析道:“孩子指谁?康习铭的大哥吗?他叫康习德,四十一岁,现居本市东湖小区,一家四口,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嫁人,一个还在读书。他本人是个猪贩子,从北往南贩生猪,押车都是雇的人,他作梦都想有个儿子帮他。据说康习德当初南下就是为了躲出来生儿子,结果连生两胎都是女孩,这才放弃,两个女婴都送了人。根据我们的调查,齐天赐是个不错的孩子,他来只是想弄清自己身世,又不是要讹诈谁,康习德会杀害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子?

“线索又指向了康习铭。我们设想,假如是康习铭杀害了齐天赐,他为什么杀他?齐天赐要仅仅是一个和康习铭具有血缘关系的非婚生子女,他有必要杀害他吗?只有他自己的私生子,对他的名誉才构成威胁。况且,是他未成年时的私生子。要证明康习铭和齐天赐的血缘关系并不难,齐天赐的尸体被火化前法医留下了DNA检材,现在只需取得康习铭的,便可确认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