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化完的妆

齐家寨,位于冀南平原,从行政区划上看,它属于河北洛川县。一个普通的村落,像大部分平原地区的村庄一样,几十年来一直祥和、安宁,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大灾大难。然而,上溯到几十年前,齐家寨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齐家寨也有过大排场,整个寨子,包括周围十里八村都是地主齐祥斋的。齐家寨四周修着寨墙,寨墙里修着高高的炮楼,二十四小时有人站岗放哨,像一座城堡似的,不管匪患多严重,这个村子总是安然无恙。解放后,齐祥斋被镇压,他的大儿子经台湾去了美国,小儿子因先天性哮喘留了下来,这个留守的儿子跟着齐祥斋可受了罪了,文革期间齐祥斋已经卧床不起,挨批斗游街示众的事都由儿子代替,没多久,父子俩双双离世。

说到齐祥斋父子遭罪,不能不提到一个人,要不是他,乡亲们还拉不下脸来批斗他们的东家呢,要不是他,齐祥斋父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还不会受到严峻地挑战呢。

这个人是齐家管家齐大倔的大儿子齐继承,外号“****胡子”。

客观地说,齐祥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生性比较淡薄,又抽??片,他也没有太用心思去经营父亲留下的家产,也没有处心积虑地盘剥他的佃户,家里家外的事务都是由管家齐大倔帮他打理。齐大倔是齐祥斋父亲收留的讨荒孤儿,小名老木儿,在齐家大院长大后做了齐家的管家,齐祥斋父亲帮他成了家,还送他一个小院。齐大倔感念东家对他的恩情,也改姓齐,因为他脾气暴躁,人送外号“齐大倔,”这齐大倔一叫叫到了老死。

齐大倔生下大儿子后让老爷赐名,老爷说,祥斋无兄无弟,齐家的家业你和他共同继承吧,这个孩子就叫齐继承。给齐继承赐过名字不久,这个老地主突然脑中风,死了。临死前,他艰难地用手指指齐祥斋,又指指齐大倔,齐大倔明白,老东家是让自己尽心尽力帮助少东家打理这个家,他流着眼泪,拉着老东家的手说:“老爷,你放心吧,我对齐家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齐大倔对齐家确实忠诚。除了出租,齐家还保留了几十亩地,这几十亩地都是齐大倔亲自带几个长工耕种,起早贪黑,没偷过一点懒。每季收租时,齐大倔更是不敢懈怠,丁是丁,铆是铆,弄得分毫不差。其实,齐祥斋不看帐的,他是甩手掌柜,但齐大倔没有生过一丝愚弄东家的心。齐祥斋也依赖齐大倔,没把他当外人。齐继承和齐祥斋的小儿子年龄相仿,到了识字年龄,齐祥斋请来了私塾先生,两个孩子一起受教育。齐祥斋进城回来,不管买什么礼物,吃的、玩的、用的,有自己儿子的,就有齐大倔儿子的,那时候,齐继承在别人眼里也是个少爷。

齐继承这个人心眼太活泛了,他是齐大倔的儿子,但齐大倔的耿直和忠诚他一点也没有承袭。当齐祥斋被揪到人民政府公审大会主席台上,当政府号召让人民审判他时,齐继承第一个跳上主席台指着齐祥斋的鼻子骂他“剥削穷人的恶霸地主”,“骑在穷人头上作威作福”。人群里一片窃窃私语:恶霸?剥削?东家怎么恶霸了?他没欺负人啊?他剥削谁了?要说剥削,齐大倔还有点儿,收租时短一两都不行。

齐大倔没有听到人群里的议论,当齐继承冲上主席台时他愣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全身的热血都往头顶涌,他一句话没说出来就倒下去了,倒地时,他把一口鲜血喷在了周围人的身上。

齐大倔的死,被记在了齐祥斋的头上,要不然,齐祥斋还真没有害过人。齐继承由于向地主份子齐祥斋反戈一击,成了进步青年,贫农代表,被批准进入区政府作了宣传员,这一年他十六岁。齐祥斋原本已经给他定了亲,打算年底完婚的,齐继承一进步,把这门儿地主份子包办的婚事也退了。

当上宣传员的齐继承比原来接触的面宽了,眼界大为开阔,不仅区剧团美女云集,敢情村村都有美女,正是怀春之年的齐继承眼也不够用了,腿也不够用了,心思也不够用了,天天地上窜下跳,招蜂惹蝶,在区政府工作半年,告他调戏妇女的不下五例,区政府对他进行思想教育后,撤消了对他的工作安排,他又回到了齐家寨。

齐继承从此臭名昭著,直到二十五岁还没娶上媳妇。后来,他弟媳妇把一个远房表妹介绍给他,这才算成了个家。弟媳妇的表妹是个跛子,一开始,齐继承听到跛脚就恼火了,他骂他弟弟:“你不是糟践我吗?瘸子也敢给我介绍?就你那熊样还找个眉清目秀的,我凭什么要个残次品?”他弟弟说:“我是看在妈的面子上才让我媳妇说的,妈为你整天愁眉不展,呕也呕死了,你还说这种没人性的话?谁不让你找好的了?你找个九天仙女也没人拦着呀?怎么不找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谁家好姑娘肯跟你呀?不要拉倒,再管你的事我是王八蛋!”

齐继承晚上躺在**反复琢磨,总这么苦熬着不行啊?腿有毛病,别的部件又没毛病,在**,也看不见腿疾,为什么不要呢?再次的女人搂到怀里也比自摸强啊?

齐继承天不亮就敲开了弟弟家的门。

成亲后的齐继承也没过几年好日子,瘸子给他生下一男一女就死了,那时候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患上了浮肿病,一直肿死。是齐继承的母亲和弟媳帮他拉扯大了两个孩子。这期间,爆发了文革,虽说是文化领域里的革命,但各个行业都没有置身事外。农村没有反动学术权威,但是有黑五类里边的地主份子,齐祥斋算是派上了大用场,为齐家寨的无产阶级**运动作出了巨大贡献,隔三差五地被拉出来运动运动。假如没有齐继承,齐祥斋这个地主份子可能只是被拉出去应应景,但有了齐继承就不一样了,齐祥斋的反动立刻有了理论依据,比如剥夺长工的姓氏自由,企图让穷人世世代代成为他的马牛,比如小恩小惠地拉拢穷人,其实是想更狠地剥削他们,自己的父亲就是为他卖命,直到累得吐血而亡。组织运动的红卫兵们大都是年轻人,对齐祥斋也不了解,看他整天低首下心的样子,确实像个坏人,斗起来也有了仇恨。

齐继承成了造反派头头儿,很是风光了一阵儿,但老百姓大都躲着他,他母亲和弟弟一家也不理他。齐继承把仇恨全记到了齐祥斋的头上,齐祥斋死后他把大粪泼在他的坟头上,齐祥斋病病歪歪的小儿子听说后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假如说土改时齐继承登台控诉齐祥斋是一时冲动,想出风头,那么他后来的遭遇,比如遭受众人唾弃,一直娶不上媳妇,媳妇死后一直续不上弦,自己的种种不幸不都是这个老地主份子带来的吗?他死后的几十年间始终阴魂不散,让齐继承一生也没续上弦。齐继承生性是多么爱女人啊,可他的女人缘生生让齐祥斋给搅了。他没有女人,只好过嘴瘾,张口闭口就是女人脖子以下大腿以上那点事,别人都叫他“****胡子”。

有人喜欢听齐祥斋“****”,谁?未成年的半大小伙子们,刚刚进入青春躁动期,然而又很懵懂,听了齐继承的黄段子后都学会了****,并且,他们听了还想听。有个时期齐继承给生产队放羊,节假日他身后跟的孩子比羊还多。他利用羊**向孩子们普及性知识。羊嘛,小动物,没羞没臊,吃饱喝足随时随地都会**。

听齐继承“****”的孩子群里也有他的儿子齐国富。齐国富虽说是他儿子,但从小他没管过,儿子对他没什么感情,有时候也跟着别人叫他“****胡子”。齐继承讲黄段子时他留意观察孩子们的表现,有的捂着鸡鸡,有的搓脚拧手,有的抓耳挠腮,有的面红耳赤,只有他儿子一个人傻愣着。齐继承看他儿子的裤裆,也没变化,那时候儿子已经十四岁了。齐继承忽然有点着急,儿子是不是有毛病啊?小的那几年没留意,现在他有了毛茸茸的胡子了,怎么对****没兴趣呢?

齐继承开始张罗给儿子找媳妇,他自己有切身体会,知道想女人的滋味不好受,决不能让儿子重复自己的命运。从儿子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张罗了十年,齐继承也没给儿子张罗上媳妇。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女儿有了变化,用他的话说,“一下浪起来了”,他觉得不妙,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把儿子的婚事着落在女儿身上。

换亲很容易,那时候,相貌、身体、智力有点缺陷的男孩子,或者因家庭条件差、年龄偏大而找不到对象的,但凡家里有个姐姐妹妹,也不会让他打光棍。齐继承很容易找到了交易对象,竟然是当初齐祥斋给他订那个未婚妻生的孩子,这家的男孩是个哑巴。后来齐祥斋才知道,那女人的命也很苦,因为她们家里那几十亩地的家业,解放后也被划成了地主,一家人一直抬不起头,于是委委屈屈嫁给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人家是贫农。女人婚后也不幸福,整天郁郁寡欢,不到四十岁就死了。齐祥斋到这时候才公开承认自己的悔恨,自己一切的不幸都是从抛弃这个女人开始的。

齐继承从儿媳妇玉儿的眉眼之间,依稀能够看到她母亲当年的影子,很耐看。只是玉儿不生育,过门五年也没怀上孩子。他一问齐国富,齐国富就骂他老不正经,瞎操什么心?齐继承又偷偷问儿媳妇,玉儿开始脸红,齐继承问的次数多了,媳妇说,你还是问你儿子吧。齐继承就知道问题出在儿子身上。他真有满腹的怨气说不出口,为了儿子,他把女儿的幸福牺牲了,女儿和同村一个小伙子好半年了,愣是让他生生拆散,给儿子换了媳妇,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却是个废物。自从那年和齐祥斋反目后,父亲活活气死,母亲从此不理他,弟弟也鄙视他,他凭什么鄙视我呀?论长相他比我呆,论心眼他比我少,可他凭什么事事比我顺啊?啊?他家庭和睦,人丁兴旺,还有些狗屁人缘,为什么?弟弟已经有了三个孙子,个个虎头虎脑,一看就是富贵相。我齐继承凭什么就得绝后?我不仅要有后代,而且还得要有出息的后代,我就不信这个邪。

齐继承开始运作借种的事。

他看上了同村康老大家的二小子。这小子也是听着他的黄段子长大的,但他从小就有心计,有一次齐继承看到他的裤衩前边都湿了,但他依然抑制住自己,不露声色。这家伙聪明,学习好,才十五岁就考入了市重点高中,全公社,不对,是全乡,只考上他一个,这比过去那秀才都主贵,要用用他的种,我齐继承的后代还愁没出息?

暑假里,齐继承留意盯着康家二小子,发现他天天到河边去,上午去看书,下午去游泳。这天下午,齐继承牵着自己家的牛也来到河边,借故和人搭讪:“二娃,放假了?”

这小伙子小名二娃,农村人喜欢叫小名。康二娃瞟了一眼齐继承,没吭声。齐继承说:“还没有中状元就这么大谱儿?”

康二娃微笑一下说:“啥谱啊?我是在回忆你当初给我们传授那些宝贵知识。”

齐继承顿时眉开眼笑:“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说出话来就是中听。那不过是些理论,不结合实践也没啥意思。”说着,拿眼睛瞟康二娃,观察他的表情。

康二娃讥讽地说:“你还能帮人实践?”

齐继承说:“那当然。别人我不能,二娃你要想实践我就有办法。”

康二娃又瞟了一眼齐继承说:“憋什么坏主意呢?”

齐继承看这小子不上套,只好把自己的意思讲了。十六岁少年康二娃睨视这个讨厌的小老头儿,似乎有一丝怜悯,又有一丝好奇,他调皮地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齐继承说:“我们是互相帮助啊?我儿媳妇水灵灵的,一掐一股水,我都舍不得碰,你小子还忸忸怩怩个啥?”

康二娃斩钉截铁地说:“我不需要帮助。”

齐继承到这会儿才看出来这小子不好对付,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自己需要这样的后代,他狠狠心,咬咬牙说:“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三十块钱。咋样?又美气又挣钱,哪儿找这好事?”

最终是三十块钱迷乱了一个高中生的心智。他们家太穷了,齐家寨家家都比他们过得好。他父亲是个病秧子,母亲身小力薄,他哥哥早早辍了学帮家里干活儿,但他们的日子永远是个穷,分田到户后家家生活都有了改善,只有他们家还是年年落饥荒,他在学校对面小卖部看上一款红梅牌袖珍收音机,携带方便,又能帮他学英语,又能听音乐,不到二十块钱,他都买不起,有了****胡子的三十块钱,收音机不到手了吗?

齐继承留意着儿媳妇玉儿的生理周期,他有这方面的知识。这天,他把儿子支到田里看玉米,儿子知道他是个老不正经,一般不在外留宿,齐继承为了把儿子逼到田里,狠狠心把自己家没成熟的棒子掰了五六条,埋在地里,回到家里骂儿子不操心,家家都有人值更,就你舍不了女人,哪怕值到十二点再回来也好啊?儿子说,你怎么不去啊?你又没女人,又没瞌睡,不正是值更的好材料吗?但说归说,到晚上还是抱着席子被卧出去了。

玉儿的工作很好作,因为老没孩子她也很着急,尽管责任不在自己,但还是觉得抬不起头。借种的主意是公公出的,也不怪自己,更重要的是玉儿对齐国富这个性无能也有了一定的怨气。齐继承没有告诉玉儿他找的谁,他怕借完种玉儿再和人纠缠不清。他对康二娃也嘱咐过不让他吭声,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齐继承站在院子里望风,屋子里果然悄无声息,三分钟不到康二娃就出来了。齐继承追到大门外问:“弄上没有?”康二娃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继承又回屋问玉儿,玉儿已经把房间门闩上了。

为了增加安全系数,齐继承决定第二天再请康二娃补一枪,可是第二天这小子没露面,第三天也没露面,一个假期再没看到他,开学后倒是回来了,从亲戚家回来的,黄瘦黄瘦,说是得了什么怪病,厌食,乏力,只好休学。不过,这时候儿媳妇已经害喜了。

第二年春夏之交,儿媳妇给齐继承生下一个大胖孙子,孩子长得聪明可爱,人见人夸,可齐国富却恨不得掐死这个孽种,问媳妇是谁的,媳妇哭着说不知道,问齐继承,齐继承也说不知道,“你别无事生非,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龙种,就取名天赐,我们家就靠天赐来振兴了。”

齐国富说:“你们以为我真是个废物?我是让你这个老东西给害的!一想起来你说那些不要脸事我都硬不起来。假如我是听别人讲那些,可能也会冲动,但你是我的亲老子,你说那些话让我没脸见人,是你把我变废的!你看着,我马上会养个自己的儿子。”

齐国富一发狠,第二年就养出了自己的儿子。人见人爱的齐天赐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爹是真不疼,非但不疼,而且还恨,娘爱,却不敢爱。齐天赐成了齐继承的孩子,从小给齐继承睡,他的饮食起居都由齐继承负责照料。齐继承想起齐国富那些振聋发聩的话,一个****字也不敢在齐天赐面前讲,齐继承在他人生的最后十年,他的灵魂被齐天赐净化了,不说脏话,只做善事,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他经常带着齐天赐到父母坟上,到齐祥斋坟上,坐坐,拔拔草,给齐天赐讲他小时候的事,讲父亲的暴躁,母亲的慈爱,齐祥斋老人的温良恭俭让,直说得老泪纵横。

齐天赐用他胖胖的小手给爷爷擦着眼泪,天真地说:“爷爷,你是不是想他们了?你叫醒他们吧?”

齐继承说:“我是想他们了,但我叫不醒他们,他们不会理我的。”

齐天赐瞪着又黑又亮的眼睛问:“为什么?”

齐继承说:“因为我做了错事。”

齐天赐稚嫩的声音略带忧伤地说:“爸爸妈妈们为什么总记住孩子的错呢?爷爷,我哪里错了?为什么爸爸妈妈总不理我呢?”说得齐继承抱着孙子嚎啕大哭,他说:“天赐,乖孙子,那不怪你,都是爷爷的错。”

齐继承死后???齐天赐一个人睡在爷爷的小屋里,有时候,弟弟妹妹进来找他玩,都会被爸爸喝斥。齐天赐在孤独中一天天长大。虽然他的学习成绩挺好,但初中毕业时父亲没让他考高中,说让他回家干活,供弟弟读书。齐天赐想,明明弟弟的成绩一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