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山水

明代后期的绍兴人王思任,是个奇才。清人攻入城中,他发誓不入城取食,遂饿死山中。这么一位气节之士,一生耽爱山水,在其《游唤》序中写道:

夫天地之精华,未生贤者,先生山水。故其造名山大川也,英思巧韵,不知费几炉冶,而但为野仙山鬼蛟龙虎豹之所啸据,或不平而争之,非樵牧则缁黄耳。而所谓贤者,方如儿女子守闺阈,不敢空阔一步。是蜂蚁也,尚不若鱼鸟,不几于负天地之生,而羞山川之好耶?

这通议论发得怪,却很好。先有名山大川而后有贤者,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些名山大川到了今天,虽然并不为仙鬼虎豹所啸据,而相继被开辟成旅游风景区,但以仰慕之心情而亲近山水者,却又是少数了。

中国历代文人,比较注重生活的质量及品位。出名的才子学者,没有哪个不喜爱山水。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苏东坡的前后两篇《赤壁赋》,都是游江的余绪。朱熹在庐山主持白鹿洞书院,晚年听说有人发现了三叠泉,因腿脚不便不能亲临,便请人把三叠泉画成立轴,挂在书房欣赏。比之古人,今人亲近山水的态度,到底差得多了。

今人不是不喜欢旅游,而是旅游的方式和目的,都不及古人的高妙。试想一下,乘一只小木船过三峡,和站在轮船的甲板上游三峡,能获得同样的感受吗?

还是这位王思任先生,对于旅游的方式,也是格外讲究。他在另一篇文章《纪游说》中写道:

予尝谓官游不韵,士游不服,富游不都,穷游不泽,老游不前,稚游不解,哄游不思,孤游不语,托游不荣,便游不敬,忙游不慊,套游不情,挂游不乐,势游不甘,买游不远,赊游不偿,燥游不别,趁游不我,帮游不目,苦游不继,肤游不赏,限游不逍,浪游不律。而予之所谓游,则酌衷于数者之间,避所忌而趋所吉……

他的讲究简直苛刻到了迂腐的地步。如他所举,这二十三种旅游皆不可取的话,那么今人的旅游就完全没有办法进行下去了。当然,他首先反对的“官游”,倒的确是大败人意的事。

我总以为,游名山大川是一件难得的韵事,但官场上的事,却是大俗。如果游山玩水仍不忘官场,前呼后拥,车毂相接,游山的乐趣就早已去掉了大半。

古人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这是讲融合。“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一种融合,物我相悦;“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是另一种融合,物我相吸;“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是更高的融合,物我相忘。现代人过于强调物质,导致了庸俗的享乐主义,这种倾向对我们的生活起了毒化作用。“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这是我小时候读的第一首诗,浅显易懂,算是我人生的第一堂旅游课。我几乎从童年起就热爱山水,但懂得山水的意义则是中年以后的事。我认为山水自然中蕴含的美感,有益于我们的宗教生活和感情生活。在芜杂的人世间,宗教与感情是社会稳定的最为重要的精神因素。耽于山水会使一个人厌烦尘世的生活,而去寻找那种幽玄的境界。但是,暂时抛开手头的事务,到自然中旅游几天,让心松弛下来,得以疗养,相信是恢复生命**的最好的方法。

生命有限而山水无量。风也罢,花也罢,雪也罢,月也罢,这些抗俗的雅事,在混凝土的森林中是找不到的。为了不让我们的灵性被物欲吞没,还是应该到山水中走一走。用王思任的话说,这叫“避所忌而趋所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