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起风了,自北而来的寒风席卷了这个南方最富庶的城市,早上,明月重新点了盆银炭送进房里,柳小桃还闷在着厚厚的羊毛褥子里,没有起床的意思。

“姨娘,该起了。”明月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子,两个小丫鬟还各自端着早就做好的莲蓉羹和蟹黄汤包候在外头。

屋子里熏着暖香,明月轻轻地掀开了帘子,柳小桃只是梦呓了几声似的,翻了个身,床边小木几上的肉、团还拱在棉花里打着盹,一人一兔,连睡姿都是一样一样的。

“姨娘,外头温姨娘派人来请您过去。”明月小声提醒道,带着忐忑和不安。

柳小桃本是半醒半梦的状态,听着“温姨娘”三个字,一咕噜就是爬了起来,自己不去找她,她反而来找自己,倒是奇怪了。

“在哪?”柳小桃裹着被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千鲤池的观景台。”明月连忙替柳小桃准备好了外衣披风,又连忙示意外头的小丫鬟送早膳进来。

“还有,”明月边是替柳小桃挽着发边是惴惴不安地继续说道,“二夫人也派人来告假了,说是昨夜着了凉,得卧床休养几日。”

“恩,”柳小桃咬了半个蟹黄包,皱了皱眉,依旧有些恍然,“告假?她病了,如何要来我这告假?”

明月连忙又是替柳小桃舀了一碗莲子羹,继续说道,“姨娘忘了,靖公主可是说过……。”

“哦哦,我懂了,”柳小桃匆匆咽下半口的蟹黄包,心里却是再明白不过,靖公主的意思不可违,加上常氏这次是牵连了侯府一起博了靖公主的面子,靖公主的话,自然是不能当做耳旁风了,可是常氏虽然莽撞,也不是傻子。

这一招告病假,既可以免除了替柳小桃这个晚辈加死敌端茶送水当下人的惩罚,也是名正言顺地躲过这一次丢面子的事,至少,是在这明面上躲过了。

“姨娘你准备……?”明月低头试问道。

柳小桃沉眉,这模样,与沈浩低眉思索的样子,倒是有几分相似,柳小桃和沈浩相处久了,就连想事情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地开始走这样的思索路子,若是那家伙在,会怎样想,若是那家伙在,会怎样处理这件事。

“恩,病就病了,总不能真的让她过来给我端茶送水吧,她不嫌,我还怕惹不起呢,等下让人送些补品过去,就那些上回小侯爷拿来的什么参啊窝的,都送些去,不过……。”柳小桃顿了顿语气,又是轻轻地用指甲磕着花梨木桌角。

“姨娘还有什么吩咐?”

柳小桃点了点头,换了个略带狡黠的语气接着说道,“不过,咱得准备双份的,老夫人最近身子也不好,记得,得准备一模一样的锦盒,一模一样的暖盅给送过去,花色都得一模一样。”

“这是?”明月不解。

“人家不是说我一个乡下丫头不懂礼吗?我这回,礼数可是给做足了。”柳小桃细细地嚼着嘴里的蟹黄汤包,一咬,口齿留香,香汤留了满嘴,入喉润滑,让柳小桃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福熙阁,常氏的榻前,一个小丫鬟正是跪着,手里端着一大一小两个锦盒,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回了话,“二夫人,柳姨娘不仅准了二夫人的假,还让奴婢拿了好些补品回来,说是让二夫人补身子的,还说,自己是晚辈,靖公主的意思是靖公主的意思,自己只决然不敢让二夫人干那捶腿捏肩的丫鬟活计的。”

柳小桃让回的这番话,当真有水平,将自己的身段放低了,却是把话给说高了,还不着痕迹地拿捏到了常氏心头最不痛快的地方。

“拿走。”常氏倚在一个蚕丝软枕上,和外界传的不同的是,这常氏不仅没病,精神还好得很,如今正是躺在**左一个丫鬟捏腿,又一个丫鬟捶肩,一盆银炭燃得正好,一盅血燕刚好八分温,日子别说多舒坦了,这罚归罚,可是老侯爷终究还是念及了兄弟情谊,没有让自己二弟的遗孀过得多凄凉,就算是做错了如此大事,月银什么的,还是一分不少。

“可是……。”这丫鬟还想多说几句。

“拿走拿走,”常氏十分嫌弃地看了看这两个锦盒,且不管这里头放的是什么,多名贵的药材也好,多稀有的补药也罢,只要是那小贱人送来的,自己只要看到都心烦,别说还放在自己屋里了,“记得,都给我丢了,一样都不准留。”

“可是,”这丫鬟最后还是大着胆子说道,“柳姨娘不仅给夫人您送来的这些血燕窝和白参,还给老夫人送去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这若是丢了……。”

常氏一个激灵,顿时坐直了身子,这若自己把这些东西丢了,这再要是被那有心人抓了个把柄,在老夫人面前说道几句,比如说自己心高气傲,看不上这和老夫人一样份例的东西,或者说自己有意刁难,故意让那柳小桃难堪,或者是其他的什么理由,总之无论是哪个,都是对自己不利的。

“罢了,”常氏生生地憋了一口闷气,就似那煮的滚烫的开水却一下被闷上了壶盖,一肚子的不平只能憋在心头,烧得慌,“呸,好个小贱人,”常氏实在忍不住,猛地一掼,就是把手边的那血燕窝给掼到了地上,“留着就留着,哼,东西是留下了,我看她还能在侯府留多久。”

床榻下的小丫鬟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哆哆嗦嗦地回了个模糊不清的“是”字。

“碧仪呢?她如今被罚了三个月的月银还有两个月的禁足,吃的可少了?用的可少了?她若是缺了什么,都给我马上派人送去。”常氏低声吩咐着,话里依旧含着方才气火攻心时残留的怒气。

这小丫鬟猛地一颤,连忙就是趴在地上,俯身道,“回夫人的话,温姨娘如今在……。”

千鲤池,湖面平静,东风掠过湖面,还带着湖面上冰的寒气,打在人身上,就似一记记的重拳,留下斑驳的印记。

柳小桃虽然裹着暖和的狐裘披风,和脸上,却还是挂着被冻出来的红红的晕色。

“你知道,千鲤池里头,有多少条鲤鱼吗?”温碧仪倚着栏杆,面朝着池边,身上穿得甚是单薄,可眼神和言语里,都看不出也听不出有丝毫怕冷的意思,反而更是将脖子朝着水池边望了望,冷风灌进脖领里,想想都冷。

“一千条?”柳小桃偏偏头回道,从自己如约来了后,这温碧仪除了看鱼,就是看鱼,自己本还觉得奇怪,这温碧仪向来是最守规矩的,如今明明被禁了足,还如此明目张胆地约了自己来这千鲤池,可如今看这温碧仪一脸淡然的表情,浑然一种看淡一切的样子,真是让人捉不透。

“不,是三百三十八条”温碧仪总算是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柳小桃,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真的回来,她该是会很恨自己吧,自己总是三番五次地害她,不,她不会恨,她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明艳,她不会恨,她已经有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了,她已经获得了小侯爷完完整整的心,她还何必和自己计较,和自己这样一个小角色计较。

呵,可越是这样,自己反而,越是不希望她存在这个世界上。

“三百三十八条?”柳小桃偏偏头,不懂温碧仪要和自己说这些有的没的是什么意思。

“是啊,起初刚建这池子的时候,确实是放了一千条鱼苗下去,可是你也知道,不是每个鱼苗都可以长成小鱼的,也不是每个小鱼,可以安然无恙地一直长大继续产卵繁殖的,留下来的,都是强者,这鱼池是一样,这侯府,也是一样。”温碧仪的眼里透着一股莫测的深度,仿佛是那会吸人的漩涡,让人迷晕。

“所以,”柳小桃昂昂首,用着无比坚定的语气回道,“这就是我留在侯府的理由。”

“哈哈哈,”温碧仪昂首一笑,第一次,见到这大家闺秀会笑得如此没了章法,仿佛这一次,才是一次放纵而释放的笑,“你是在说你自己是强者吗?”

柳小桃不是说话,可眼里丝毫没有让步。

“你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罢了,这些小聪明,让你在渔村可以混得风生水起,可是,在侯府呢?小侯爷他哪次不帮着你,纵然有些是你的主意,可是若没了小侯爷的撑腰,你以为,你还可以像现在这样活得自由自在吗?”

温碧仪的话,可谓是字字诛心,就似一颗一颗的钢珠砸在了柳小桃的心上,每一下,都砸出了好大一个空虚的黑洞。

“你到底想做什么?”柳小桃咬咬牙。

“我只不过,是要告诉你,终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温碧仪说着这番话的时候,眼光却是一直盯着远方的回廊,似乎在等待,忽而,眼光一亮,她等到了,很好,很好。

柳小桃不解,会回来?可是温碧仪人不是还好好地在这,人未走,哪里来的回不回来?

柳小桃正是疑惑的时候,这身后就是响起一声忠厚的男声。

“温姨娘,两个月的禁足期限未满,您如今,破戒了,按照您和侯爷的约定,您知道会如何的,请吧。”

这一声,若是放在往常,温碧仪定然会眼泪一涌,潸然低头自怜自艾,可如今,温碧仪却忽而微微一笑,昂首对着柳小桃用口型说了个,“要记得,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