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儿红胜血

自有记忆起,遗星第一次见到锦玉是在九岁的时候。

那是个寒冷的冬季,前院铺了厚厚的一层白雪。那些海棠被寒风折磨得只剩下干瘪的枝桠。父亲已经外出整整一年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穿着白色的披风,手执御灵杖,走进茫茫的雪里。他说:“明年的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回来看你了。”

她坐在里屋门前的石阶上,看着散乱的雪花一朵一朵将大门的门槛覆盖。已经一年了,父亲允诺的时间已经到了,可眼前只有煞白的雪花,却不见父亲的身影。

就在那时,大门突然开了,大雪卷进来一个消瘦的身影。她立马起身,然后就看见左手持着苍雪剑,右手拎着花篮的锦玉。

遗星失望地坐回原地,双手托着腮,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锦玉走过来,蹲在她面前,睁大眼睛问:“你应该就是星儿吧?”

遗星瞟过他一眼,把头埋得更低,还是不搭理他。

“噢,看来我是走错门了,”锦玉把花篮在眼前掂量掂量,“看来陌离大祭司的礼物是没法送到咯。”

遗星听到父亲的名字,立马抬起头,问:“你是谁?我爹爹呢?”

锦玉又蹲下来,说:“你爹爹呀,与盛欢哥哥南下出征了,没时间回来。”听到这里,遗星又失望地垂下脑袋。锦玉嘴边却扬起一个暖人的笑,伸手拂拂她的侧脸,说:“不过,他托锦玉哥哥给星儿带了礼物,据说是星儿最喜欢的海棠花。”

虽说等来的还是失望,但她还是疑惑的问:“这么冷的天,怎么可能会有海棠,你分明就是在骗人!”

锦玉笑,慢慢地将花篮拆开,一把一把将花篮里的花瓣取出来,然后将它们放进风雪里。粉红的花瓣在遗星面前纷繁飘零,她迈出脚步,走进花雨里,身体不由自主地转啊转,好似一个踏花而来的仙子。

某个瞬间,她的目光掠过锦玉初显棱角的轮廓。那一张轻雅的面庞里,是满满的欢喜。他目光中倒映的是她小巧的身姿,稚嫩的面容。还有那一敛一放的笑容,惊得她几乎失去了自我。

许多年以后,遗星想,锦玉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侵占了她的心。

花瓣雨停的时候,遗星也停下来。她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锦玉,不躲不闪,似乎要望进锦玉的心里。那目光连从小就向往金戈铁马的锦玉也生生羞红了脸。

他走过来,问遗星:“还不满意呀?”

遗星依旧望着他,全神贯注的模样。

“放心,爹爹没有回来的日子,有锦玉哥哥陪你玩。”看着面前仍然一动未动的遗星,锦玉有些紧张了,“星儿,你怎么了?”

终于,遗星的脸上绽开一个甜甜的笑。锦玉听见她说:“我把锦玉哥哥放进我的心里,这样就能天天晚上见着你了,就好像爹爹一样。”

锦玉笑着说:“傻丫头,那叫梦。我们云下国的每一个人的梦都是完整的,自己内心深处藏了什么,就会梦见什么。”

说着,锦玉掀袍而起,对遗星说:“星儿,有时间我再来看你啊。”伸手开门之前,他扭头:“记得晚上要梦见我噢。”

遗星站在原地,看着渐渐淹没在风雪里的锦玉,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好像那个季节里的雪一样,坚硬,冰冷。

之后,遗星在母亲的口中得知,锦玉是盛欢的弟弟,也就是云下国高高在上的二王子。由于没有通报王子驾到的消息,遗星还被母亲训斥了一番。

锦玉来看过遗星之后的几个晚上,遗星几乎都会在梦里见到他那一张深沉的面孔,梦里有盛欢,还有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女子,他们叫她雨颜。

每次梦醒,她的眼眶总是湿的,心也翻覆得久久不能平静。因为她再梦里总会听到锦玉重复着同一句话:雨颜是我的,是我锦玉一个人的。

自那以后,遗星总是在心里想,雨颜到底是谁呢,世上怎会有如此惊艳的女子,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夺走了锦玉的心。

锦玉每次来看她都会带好多好多的海棠。遗星却从未向他提过自己所做的梦,以及那个叫雨颜的女子。

她只是问:“这么冷的天,哪儿来的海棠呢?”

锦玉笑:“这个呀,我家多的是。”

“你家?是天宫吗?”遗星抿着嘴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说:“听爹爹说,那里没有季节之分的,一年到头总会有花开。”

锦玉问:“星儿很喜欢海棠吗?”

遗星看着他点点头,说:“那是因为见到海棠的时候就会见到你。”

“星儿真乖,”锦玉伸手拂拂她的脑袋,“要是星儿喜欢,不如哥哥带你去天宫吧。”

遗星笑笑,心里向往了好一阵。可终究没有答应。她记得爹爹曾说过,自己之所以叫遗星,因为是天降之星,是福是祸还不得而知。所以未经过他的允许,她还是不敢擅自外出。

她不再是当年的女孩儿

有锦玉陪伴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是父亲离去的第六个年头。在得知云下军队凯旋回朝的那一刻,遗星看着满园的海棠,潸然泪下。

那时,遗星已经十五岁,稚气退去,出落成冷艳无双的容颜。当时民间有传言说,陌家遗星与沈家雨颜乃惊世碧玉。只是一个冷艳逼人,一个温柔聪慧。

这些年,慕名来陌家提亲的人可谓络绎不绝。那些个王公贵族深知不能抱得美人归,只求能一睹美人芳容。可这样一个不算太奢侈的愿望,依旧还是沦为无法实现的幻想。遗星言:爹爹一日不归,遗星一日不嫁。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早已被锦玉占满,哪还容得下别人。

陌离几乎是撞进大门的,遗星见他,愣怔了半天,才微启朱唇:“爹爹?”

陌离咧开嘴笑,粗糙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沧桑,不过此刻却堆满难以言语的欢喜:“星儿都长这么大了,爹爹都快不认识咯。”

遗星窝在陌离怀中,抽泣一下变作嚎啕,像是要把六年来的思念在一瞬间宣泄完。

第二晚,云下王在天宫中摆下盛宴,为南征将士接风洗尘。

那是遗星第一次入宫,满目繁花比想象中的更美。她左顾右盼,带着期待的目光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一座又一座庭院。只期盼那下一个拐角后,出现的是锦玉久违的笑脸。

陌离笑,指着不远处说:“瞧,海棠。”

遗星走近,俯身轻抚那迷人的花朵。它们的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锦玉指尖的味道。她轻轻一嗅,真是一阵销魂的香。

此时,庭院里阁走出一男一女,见了陌离父女,便是一脸善意的笑。

男子走到遗星跟前,问:“你,可是陌家星儿?”

遗星颔首答是。又闻男子说:“真是女大十八变,那星儿可还记得我?”

遗星抬眼看他。面前的男子负手挺胸,前额耷拉下的发髻在细风中摆漾,腰间的长剑是他南征北战的最好见证。

“如果星儿没有记错,你应该是盛欢哥哥吧?”答话的瞬间,目光掠过盛欢身旁的女子。遗星一惊,原来是她。

“呵,那你可知我身边的这位姑娘是?”盛欢继续问。

遗星仔细的打量她,矜弱的体格,颔首低眉的模样足以让天下男子垂涎。

“莫不是沈将军之女,雨颜姐姐?”

“咦,你们见过?”盛欢惊讶,见遗星点点头,又问:“何时,何地?”

遗星笑,轻答:“九岁的时候,在梦里见过。”

雨颜走过来,笑着说:“星儿不仅容貌倾城,还如此冰雪聪明,让雨颜都有些汗颜。这可真是陌家之福啊。”

笑罢,盛欢说:“雨颜,你先带星儿四处逛逛,我与陌祭司有事相商。”

雨颜笑笑,挽起遗星,说:“星儿一定没到过临天园吧,姐姐带你瞧瞧去。”

遗星点头,与父亲和盛欢欠身作别,然后随雨颜退去。

临天园在天宫的东北角,从天宫中看过去,像是一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岛屿。要想进入,必须用御风之术。

雨颜挽过遗星的手,朝着临天园的方向,腾跃而起。身上的锦袍在风里发出“唰唰”的声响。遗星抬眼看她,眼前是一张素雅的脸和一双饱含善意的眼睛。遗星想:论美貌,自己与雨颜的确相差甚远。

落地,一阵诱人的香扑过来。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却叫遗星控制不住自己,迈步跨进了庭院。

眼前的一切,惊得遗星愣了半天。那白的牡丹,黑的曼陀罗,黄的山菊,紫的罗兰,在院中呈方块形分布,中间有石路穿插。置身其中,倒像是身临仙境。

雨颜告诉她:“这临天园里是没有季节之分的,一年到头都有花开。你现在看到的是花园,后面还有草园,树园与池园。”

遗星想,这里应该就是小时候父亲经常提起的地方吧。她笑笑,满脸洋溢着向往的神情,说:“要是能住在这里就好了。”

“呵,只有云下的王后才能住在这里。传说当今云下王在年轻时曾深爱过一个女子。此园就是为她而建。可就在园落成的前三天,那女子却莫名其妙的死在了风月宫。所以这园子一直空着。”雨颜长长叹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只有获得云下王真爱的人才能住进这临天园。”

“那姐姐有没有想过要住进这里?”遗星问得显然有些冒失。

雨颜笑笑,反问:“星儿可懂什么叫爱?”

遗星点点头,思索一会,又连忙摇摇头。

雨颜又说:“当星儿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明白,任何的繁华美丽都比不上对方的一个笑。”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许久,遗星装作不经意的问:“怎么没见锦玉哥哥呢?”

雨颜拈花的手当即悬在半空,愣了一会。她笑:“应该在千宁宫吧,对了,以前常听他提起你呢。说你懂事,一点也不像同龄人一样调皮。”

遗星低眉,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在她的心里,更多是愿意听到锦玉赞美她漂亮或是温柔。而不是以一个兄长的姿态去夸她乖巧听话。

云下国之灾

晚宴在金銮宝典上举行。遗星坐在父亲身旁,一直不停的四处张望。目光在满朝的文臣武将,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上游弋。却始终寻不见锦玉。

坐在大殿之上的是云下的王,他斑白的发迹,沟壑纵横的脸上依旧盖不住那属于一个王者的气派。遗星记得雨颜说过那个关于临天园的故事。顿时也生出一阵苍凉之感。或许,在自己年华老去,守在生命终点的时候,更多是哀叹与悔恨吧。

这时,门外突然闯进一个金装玉裹的男子。遗星一看,不小心触翻桌案上的酒杯。那不是别人,正是二王子锦玉。此时,浑身酒气的他站在殿前。这是遗星第一次见到如此落魄的他。

王显然有些不悦,搁下手中的酒杯,怒声斥责:“混账!”

锦玉也不辩解,弯腰道:“孩儿知罪。”然后在陌离身旁的桌案前坐下来。见了遗星,扬嘴赠过一个善意的笑。

那一整个晚上,遗星都在偷偷看他。可锦玉在那一笑之后,似乎就已忽略了她的存在,目光一直呆在对面的盛欢与雨颜身上。

遗星暗暗的想:锦玉的心里早已被雨颜占满,怪只怪自己生不逢时,没有早一些遇到他。如今就算再努力,也换不来他哪怕一丝的爱慕。

晚宴接近尾声的时候,王邀杯,酒前说道:“此次南征南陲国,沈将军与陌祭司可谓功不可没。耗时虽长,好在赢得了胜利。”

殿上群臣也举杯而起,只听沈将军道:“为国为民,乃臣之本分。”

王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搁下金樽,道:“在此,朕有两件事要宣布。”顿了顿,有说:“封陌离之女陌遗星为紫月公主,赐紫月宫一座。朕无女儿,以后你就是朕半个女儿了。陌离你不介意吧?”

遗星一听,立刻低眉,以躲过大家投过来的目光。

陌离挤出一个浅浅的笑,“星儿有此福分,做父亲的替她开心还来不及呢。”

此时,殿上一片喑然,大家都安静的等着王即将宣布的下一件事。

王正襟又言:“另一件事呢,就是封沈将军之女沈雨颜为王子妃,与大王子盛欢择日完婚。”

遗星听到这话,倒像是自己的心里插了千把刀。她扭头看一旁的锦玉,只见他一杯接一杯的将酒往嘴里送。她再抬眼看对面的雨颜和盛欢,却是不一样的欢喜。只有遗星知道,心里藏了雨颜的人不只是盛欢,还有二王子锦玉。此刻,或许他的心早已如刀绞。

回家的路上,遗星在父亲身后,看着他一直沉默的驾着脚下的御灵杖,才注意到自从他与盛欢交谈之后,便一直郁郁不欢。

在云间穿梭的时候,有尖锐的风刮在他脸上,使得他微微眯着眼。

遗星问:“今日王为何要封星儿做公主呢,立功的是爹爹,应该封爹爹才是啊。”

陌离轻笑:“王是想赐婚雨颜,但又怕雨颜做了王子妃后,沈家在朝中膨胀,所以一并封你做公主,这才好均衡沈陌两家在朝中的势力。况且爹爹与沈将军早已封侯拜将,哪还有官位可升呢。”

遗星轻轻点头,“原来如此。”

陌离轻叹:“这朝中之事,岂是你一个女儿家能懂的。待紫月宫落成,你住进了天宫,切记不要与他人争权斗狠才是。”

遗星还来不及答是,就已停在一个高高的山顶上。风很大,四处尽是荒凉。俯身一看,仿佛是站在云里,所有的山峦河流尽收眼底。

遗星问:“这是什么地方?”

陌离背对着她,抬起眼看璀璨的星空,冷冷的说:“探月峰。”

遗星记得,小时候听父亲提过,探月峰是天底下最高的山。在这里占星相命,可以将一切命运清晰到每一条纹理。

遗星并不懂占星,只能蹲在一旁,看着紧闭着双眼的父亲脸上纠结变幻。

幽蓝的月光铺陈下来,在陌离眉头紧皱的脸上,协调成令人揪心的模样。

许久,陌离睁开眼,眼神在月光里不断闪烁。

遗星上前拉住他的手,焦急的问:“爹爹,怎么了?”

陌离闭上眼睛,微微抽搐的嘴角吐出几个字:“云下就要大难临头拉。”

遗星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应该是刚才占星让他看到了什么。既然父亲不讲,她也不便再细问。只是细细的凝望着父亲,将此刻他焦虑的表情印在了心里。

那个晚上,陌离再也没有说过话。久未归家,见了夫人也没有半点温柔。更衣洗漱之后,便早早睡下。

遗星又在前院的石阶上坐下来,院子里的海棠又抽出新绿,在这宁谧的夜色中,散发着幽幽的新香。

她双手交叉在膝上,然后将下巴轻轻搁在上面。眼前的大门,成了空空如也的摆设。她记得在过去很多的日子里,自己天天守在这个地方,期盼着那门外能走出自己思念已久的人,从最初的父亲,到后来的锦玉。

她还记得,那数不尽的等待,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变得短暂。那些个飘着白茫茫的雪的冬日,有个俊朗的男子踏着飞雪御风而来,为了换取自己的一个笑而使出浑身解数,最终却悄无声息的占据了她的心。而那个人就是锦玉。不过,遗星相信,自此,一切都将结束。不是因为父亲的归来,而是因为他心已死。

想到这些,她不禁润湿了眼角,轻叹一声,便起身入房。

窥梦人

天渐渐暗下来,晚春时节却见不到一丝红绿,整个视界里只有黑白和灰。天宫很静,静得可以听到陌离惊慌的脚步声。

视线里处处红绸高挂,有各式的花摆成整齐的花坛。经过万和广场的时候,看到上方架起的祈福台,四周的火盆里摇曳着明晃晃的火光。

这是云下国的祭天大典,每年的这个时候,云下王都会站在祈福台上洒血祭天,以求得天神护佑。在祭天大典上,云下王还要对一年来云下国里的有功之臣论功行赏。遗星记得,盛欢和雨颜的婚典也是在那一天。可是此刻,整个万和广场上却空无一人。

陌离继续跑,穿过金銮大殿,在千宁宫前停下来。他迟疑了一下,轻轻的推开门。房间里很静,却不见锦玉和婢女。

他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更大。他下意识的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屏住呼吸,一把拨开面前的幔帐。

惊慌中,陌离被吓得倒退了两步。他看着躺在**正慢慢腐烂的锦玉,几欲疯狂。

此时,千宁宫里传出陌离歇斯底里的呐喊:“诅咒,南陲国的诅咒!”

遗星从**坐立而起,额头上沁满的汗和急促的呼吸,将她的惊恐暴露无疑。刚才那个梦还在她脑子里徘徊,耳边似乎还回**着父亲的那句“南陲国的诅咒……”

她迅速穿戴整齐,来不及梳洗,就夺门而出。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每个都不只是梦那么简单。

天已微亮,月亮还挂在抬眼可以望见的地方。虽是晚春,清晨时分也还残留着几丝凉意。

遗星快步跨出房间,在后院里看见披着长褂坐在石凳上的父亲。

“爹爹,什么是南陲国的诅咒?”遗星走到父亲身边还来不及寒暄就问。

陌离侧眼看她,突然疑惑起来,抱着遗星的肩,问:“你怎么知道诅咒的事?”

遗星垂下头,吞吐着说:“我,我在梦里看见的。”

“梦里?”陌离的心顿时紧张起来,“你在梦里还看见了什么?”

遗星说:“梦里的您穿过空无一人的天宫,最终在一间又一间的寝宫里发现宫女和王族腐烂的身体。我还听见您说,那是南陲国的诅咒。”

陌离一听,六神无主的呆坐在石凳上,煞白的脸上满是绝望。遗星听到他喃喃自语:“天降之星,原来如此。”

遗星有些担忧,她从未见过如此方寸尽失的父亲。她问:“爹爹,怎么了?”

“我昨晚做的就是这个梦。”陌离恍惚着回答。

“那会怎样?”

“也就是说,你能窥探别人的梦,”陌离淡淡的说,“在云下国每个人的梦都是完整的。人们所担心的,期望的,害怕被人知道的事都会在梦里展现。你能窥探别人的梦,就代表着能窥探别人的心。窥梦,是这世上最邪恶的力量。”

遗星被父亲的话吓得倒退了两步,她摇着脑袋自言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的,我怎么会是最邪恶的人呢。”

陌离对着天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冷冷的说:“昨日,盛欢告诉我,现在从南陲国归来的将士已经身患一种奇怪的皮肤病,御医诊断数次,仍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昨晚梦中的一切就是我在探月峰上占星所得的景象。”

说着,他走过来捧着遗星的脸,关切的说:“虽说窥梦人在云下人眼中一直被视为恶魔,但爹爹相信,星儿不会让爹爹和大家失望的,爹爹也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那一刻,遗星看到父亲眼眶中泛出的泪花,自己也忍不住一阵心酸,两行眼泪不由自主的奔涌而下。

沉默许久,遗星问:“那云下从前可有先例?”

陌离将手负于后腰,又叹了一口气,仿佛沉入一段悲哀的记忆。

“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又坐回石凳,“三十年前王亲征西漠,在战场上虏获了一名西漠公主。那女子的容貌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惊人。至少有生以来,那是爹爹见过最美的女子。王将她带回云下,在城民与群臣的见证中,将她封做明妃。明妃入宫后,深得王的宠爱。王自此冷漠了后宫佳丽,并且为她大兴土木,先后修建了风月宫,玉清池和临天园。日日与明妃在宫中寻乐,不问政事。

后来,沈将军找到我,要我占星相出云下未来的命运。

我在探月峰上占星做法三天三夜,终于相出云下即将大祸临头。那时宫中就有传言,说明妃对宫中每一个人的心思都十分了解,尤其是做过的梦。后来才知道,她不仅能窥探别人的梦,甚至能走进你的梦境。

而这一切,王竟不知。为了博得美人芳心,寻尽天下奇宝赠于她。甚至后来决定废黜王后,立她为新后。

适时,南边南陲国扰境,战乱不止。又逢大旱,百姓无收。南边百姓更是四处颠沛,饿殍无数,百姓苦不堪言。王居于高堂,不闻民间疾苦,只顾与明妃寻欢作乐。民怨激愤,一触即发。

终有一日,明妃趁夜下无人,试图盗取云下圣物——灵天玺。

竟不料,被当时的御林军统领,也就是如今的沈将军所察觉。最终将其手刃于风月宫中。

明妃死后,王心如死水,从此再也没有对任何女人动过心。只是明妃的死,除了沈将军和我,再无人知道。”

遗星听着这个久远的故事,一下就想起了雨颜在临天园里给她讲的那个故事,心里久久无法平静。

陌离起身回房,在门前驻足,对身后的遗星说:“窥梦和诅咒的事万不可告知他人。”在听到遗星答:“孩儿知道。”之后,迈步进了房间。

遗星这时担心起来,若父亲占星所得的景象是真的,那云下岂不是要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还有锦玉,那个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男子,肯定也无法逃避。祭天大典那天,一切就将知晓。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或许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破除诅咒。

南陲诅咒

关于南陲国诅咒的事,遗星也是在后来听父亲提起的。

遗星九岁的时候,陌离与沈将军随王子盛欢带兵南下。奉云下王之命,务必攻下南陲国,以解除云下国数十年来的边境忧患。

云下军初到南境,难以适应南方气候。只得在城中苦守,战争久处劣势。

一日,有三名将军外出侦查敌情,却不幸中了南陲的埋伏,几十人被巨碾活活碾死。南陲国为打击云下军的士气,将剩下的肉泥全数送回。

盛欢见此情形,不禁痛哭流涕。那三名将军随自己南征北战多年,屡立战功却从不要求封赏,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如今还未来得及发起攻击,就成了一滩肉泥。加之,那三位将军在军中威望颇高,军中将士见此,皆悬起心中大石,不敢出城一步。

云下军士气日益低落,本是进攻却改为退守,并被南陲国连取三城。

盛欢踞守在巫陵山下,看着白茫茫的山峰,心中只是悲恸。这巫陵山乃云下圣地,若失此地,必将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他将全军将士聚于山底,自己站在高台之上,手里的长剑在冰冷的空气中泛着寒光。

他说:“想我盛欢经历大大小小上百仗,从无败绩。此次南征南陲,不仅痛失爱将,还被敌军连夺三城。若不是有重任在肩,必定当场自刎以谢圣恩。然而,王曾委以重任,不取南陲誓不归家。

如今,被占之城,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处处鲜血成河,哀鸿遍野。军中将士,若有愿与盛欢共同进退的,明日便举兵反攻。不取南陲,誓不归家!”

他将长剑在指尖一划,血一滴一滴从指尖冒出滴入陌离递过来的金樽里。盛欢举杯,将金樽里的酒仰头饮尽。

顿时,士气高涨,全军将士高喊:“不取南陲,誓不归家!”

那晚,盛欢与陌离几乎整夜未睡,守在营地里占星布阵。沈将军提议,在将士的兵刃上抹上剧毒。他说:“南陲兵贼,个个泯灭人性,手软不得。”

盛欢思虑许久,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翌日,兵士们将军中粮草尽数烧毁。盛欢

不知原由,陌离说:“将士们烧掉粮草,以表誓死之心,若不夺回城池,便不进食。”

盛欢震惊,说:“此战盛欢与诸将士并肩而战,由我带兵做先锋,为我军在南陲军中撕开一道口子。”

陌离相劝:“王子,您乃龙子,倘若有所闪失,臣恐怕难以交差呀。”

盛欢抬手阻止他的规劝,说:“一切后果由我自行承担。”

陌离笑笑:“既然如此,那此战可少不了臣了。”

此时,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两位似乎忘了在下吧。”

两人回头,见来者正是沈将军,三人顿时开怀大笑,披上铠甲,驾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两国军队在巫陵山外一公里的地方交火,盛欢与沈将军带先锋金甲冲在前头,直奔敌营。陌离紧跟其后,用御灵杖做法以令天色巨变。

两军在山野之上卷成一片,云下将士兵刃之上抹有剧毒,见血封喉。敌军也不甘示弱,倾尽全力,殊死一战。

盛欢带领的先锋部队杀入敌军腹部,亲手活捉了对方主将。

那是陌离一生中见过最浩大的一次战争,历经十个时辰,终于赢得了胜利。

军队夺回了失去的城池,在边境整顿。虽说取得了胜利,但云下军也基本死伤有半。原城中百姓见盛欢入城,全部男丁带来家中农具,将其熔为兵刃,并加入到军队中誓死追随。

云下军有了百姓的支持,很快恢复了生命力。盛欢令人在郊野中,重新编排军队,训练数月,就已经可以上阵杀敌。

沈将军说:“如今是民心所向,应当趁此良机,攻入南陲。”

盛欢大悦,亲举军旗,在军中擂鼓呐喊:“诸将士随我杀进南陲,平定贼寇!”

那日,云下军队整备整齐,继续挥兵南进。南陲国在之前的战役中,主力已被灭。所以,盛欢所到之处,犹如探囊取物。

短短数月,就已基本吞并南陲国北面的城池。云下军在南陲国的土地上安营扎寨,一点一点的了解南陲民俗。军队驻扎在哪里,就帮哪里的百姓开荒耕作。这使原本贫瘠的南陲渐渐富裕起来。加之,原本南陲的王好战,时常进扰边国,使得南陲百姓常年处于战乱之中。所以,有的南陲百姓甚至主动放弃抵抗,开城恭迎云下军的到来。

这样,云下军不到三年的时间就几乎夺取了整个南陲国。这场战争中,他们赢得的不只是土地,更重要的是民心。

可就在云下军攻进南陲王宫的时候,陌离发现在金銮殿的后面藏有一个密室。军中兵士费尽周折也无法将其打开。陌离相信,这里面一定藏有南陲国里最珍贵的东西,所以聚天地灵气筑成了金刚不坏之墙。若要硬拆,是无法成功的。要想进入,必须找到入口。

陌离几乎翻遍了所有关于幻术,通灵以及相星的书籍。他还私自闯进原来南陲国王的书房。终于在一本名叫《枕梦经》的书中,发现了进入密室的方法。书中说:凡聚五行,灵气所筑之墙,唯有在每一百年之后的同一个夜晚,出口才会出现。

后来陌离又翻阅了南陲国里的建筑史,在最古老的一本记载册上发现了密室的建筑时间。算算,如今距密室落成的第三个百年还有两年多。

盛欢得知后,决定等到两年后的那一天,进去看个究竟。于是,云下军在南陲王宫中住下,待陌离占星卜卦寻出密室入口之后,再进去看个究竟。

盛欢在南陲的两年时间,依旧帮助南陲百姓耕作收割,却不收分毫。百姓们都纷纷表示愿意归顺云下国。

很快两年时间过去,陌离终于等来了那个夜晚。夜空之中月亮散发着幽幽的光,层层叠叠铺满整个南陲。

陌离在王宫之中坐地相星,手中的御灵杖将零散的星光聚成一束。那强炽的光把整个王宫照得跟白天差不多。

终于,陌离睁开眼,轻声说:“找到了。”

盛欢带了一队将士跟在陌离身后,在密室的东南面墙前停下来。陌离在那面墙上方大约三尺的地方,用手指轻轻扣了两下,一道门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盛欢看看陌离,迟疑了一下,迈步跨了进去。

密室里很黑,盛欢命人点来火把,然后慢慢往里面走。穿过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众人的眼前一下子空旷起来。那用黄金筑成的墙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射出金灿灿的光。

在空地的中间有一个镶满了玉的金盒子。陌离走近,才发现那是一座金棺。

盛欢命人将棺材打开。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金光从棺材中射出来,有字在上面慢慢浮现。

陌离念:凡闯入的外族者,惊扰南陲王安宁,必遭灭族之灾。

原来这个密室中,并没有什么奇特的东西,有的就是这样一座棺材。陌离猜,或许那棺材中躺的人就是南陲国第一个王。

锥心的字句

陌离说:“梦中所见就是下个月十五的祭天大典。”

遗星掐指一算,仅仅还有二十天的时间。她问:“为何要定在下个月十五这一天呢?”

“这是云下的巫师们根据盛欢和沈雨颜的生辰所卜出的日子。”陌离答。

遗星有些紧张了,问:“那诅咒的事怎么办?”

陌离轻轻摇摇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力拖延祭天大典的时间。以便寻出破咒之法。”

“破咒之法?”

“现在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陌离的脸上好似凝了厚厚的一层冰。他补充道:“既然有人能下咒,就一定会有破咒之法。但凡世间所有皆是一物降一物。”

陌离说完,眉头拧得更紧了。其实在他自己的心里,对破咒一事也是完全没有底的。

那日下午,遗星尾随父亲入了天宫面见圣上。听管事的公公说,王在临天园中赏花。于是,二人又匆匆赶向临天园。

宫外已是初秋,天色阴沉,树叶渐黄。不过这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宫中半点,那海棠依旧红,草木依旧鲜。与宫外之景,判若两个世界。

遗星站在花园的阡陌小石路上,周遭尽是醉人的香。不过此刻,她却生不出半点赏花的雅致。心里久久牵挂的是王能否答应父亲,延后祭天大典的时间。

王说:“陌卿家可有说服朕的理由啊?”

陌离低头沉思了半天,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遗星见状,想要上前,话到嘴边却被陌离拦下。

王似乎看出了些蹊跷,说:“陌卿家有事尽可直言,不必顾虑。”

陌离吞吐着说:“没,打扰王赏花了。”

遗星与他退出临天园的时候,她问:“为什么不将诅咒之事告知于王呢?”

陌离皱眉,说:“王若知道诅咒之事,必定会召告天下,这样岂不会引起整个云下恐慌,到时候要想拖延时间就更难了。”

遗星点点头,心里却担心着千宁宫中一无所知的锦玉。

走出宫门的时候,遗星突然驻足,说:“爹爹,我想见一个人。”

陌离也停下来,不回头,问:“见谁?”

“二王子锦玉。”

千宁宫在天宫的西南角,宫外有杨柳低垂,桃花飘洒。

遗星看着那朱红的宫墙,倒像是在讽刺一般。

她在宫女的带领下,敲开了锦玉的房门。

锦玉见她,愣怔了半响,才咧开嘴吐出一句淡漠的话:“是星儿,好久不见。”

遗星笑笑,随他进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檀香。

两人在桌案前寒暄了一阵,锦玉起身,说:“我来给星儿沏一壶王兄从南陲带回的茶,怎样?”见遗星点头,他起身唤门外的宫女准备七分热的水。

遗星问:“这些天怎么都不见锦玉哥哥呀?”

锦玉指指桌案上高高的一堆书,说:“父王给的旨意,熟读史册,悟我云下治国之道。”

遗星走近,看着那一本本厚厚的史书,隐约中能闻出久远年代的味道。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轻手一翻,竟从里面落出一张白色的宣纸。

她弯腰拾起,再抬眼看看正在专心沏茶的锦玉,趁他没注意。开始读纸上的字句。

锦色流光镀空楼/玉石浸染露金秋/此去年华轻扰梦/生在贵中亦是愁

难拾旧梦纤纤手/得忆当年拳拳情/红光已过千山去/颜容凋落等朝夕

锦玉的茶递到眼前,遗星惊得抬起脑袋,露出一个轻轻的笑。然后接过茶杯。

锦玉问:“可读到了什么?”

遗星轻叹:“读到了哀,和不甘。”

“呵,闲下来的时候胡乱写的。”锦玉说。

遗星不再搭话。其实这样简单的字句哪里逃得过她的眼睛。她知道,将每一个句头拆下,便是:锦玉此生,难得红颜。她也知道,那句中“红颜”指的正是雨颜。

那晚,遗星几乎整夜未眠。辗转之余,她看着窗外初秋的圆月,暗自想道:请原谅我的自私,只要能有一线生机,我愿意让你恨我。

还魂草

翌日,她瞒着父亲,独自来到天宫。为见得圣上,在御书房外苦等了两个时辰。

王问她:“星儿可是为盛欢和雨颜的婚事而来?”

“王如何得知?”

“呵呵,依朕对陌离的了解,他是不会罢休的。”王起身,在房中负手慢踱,“说吧,到底为何要延迟时日?”

遗星笑笑,说:“恳请圣上收回成命,星儿不想做公主。”

王突然疑惑起来,这公主的头衔可是他人求之不得的。他问:“为何?”

“星儿心中有了倾慕的对象。”

“这与赐封公主何干?”

遗星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因为星儿所倾慕之人并非他人,而是二王子锦玉。”

王立刻来了兴致,脸上是隐隐的欢喜,“哦,真有此事?”

“恩,所以星儿恳请圣上赐婚,并于祭天大典将星儿一并纳入皇室。”

王笑起来,说:“难怪陌祭司那天在朕面前支支唔唔的,还不如星儿一个女儿家爽快,哈哈。”

“星儿恳请圣上成全。”

“恩,朕的两个王子果真艳福不浅啊,能娶得雨颜和星儿两个绝世碧玉,也理应知足。好,朕答应你。”话音刚落,就是一阵爽朗的笑。

遗星站在一旁,心里却是万分纠结。

巫师再次占卜,取得三个月后的吉日。陌离闻得此事,却不知说什么好。要拖延时日,也是别无他法。

遗星虽说嫁得锦玉,然而却没有半点欣悦之感。因为她深知,即使成了锦玉的妻子,也是得人而不得心。

三日之后,陌离独自南下,想要在南陲国中找出破咒之法。虽然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也是仅有的希望。

遗星再次上千宁宫寻锦玉,在门外徘徊了许久,终于敲了门。

锦玉见她,僵持了半天,才挤出一个无比勉强的笑。房间里两人都不说话,一直这样沉默。那多年的情分似乎就在几天之间土崩瓦解。遗星自知,锦玉是有万分的不愿,却不敢违抗父王的旨意,自己费尽周折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换得他的一条的生路。可是这一切,她却说不得半点。

自那以后,遗星再也没有见过锦玉的笑。可是,锦玉对她倒越发殷勤起来,为她量身制衣,带她游赏临天园,跟她介绍千宁宫里的一切。

遗星说:“你不必如此,这样会让星儿觉得自己有罪。”

锦玉不看她,淡淡的说:“你我既是夫妻,理应以礼相待。”

遗星的心顿时冰冷,此刻的她与锦玉似乎隔了千山万水,永远也回不到从前。

三个月的期限转眼就到了,陌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遗星见他,是难以言语的欢喜。

她问:“爹爹,可有结果?”见陌离点点头,她几乎高兴得难以自制。

可陌离却没有露出半点欢喜,他说:“在南陲国寻得了当地最老的巫师,恰巧,那巫师的祖上正是当年负责修筑密室的祭司。我在他的府外苦等了好久,他才愿意见我。而我最终得到的答案是,要想破咒,只有采得巫陵山上的还魂草。可谁都知道,巫陵山上终年积雪,哪里能寻得半株草木,更可况是那唯一的一株还魂草。”

“爹爹不是能做法变天吗?何不将阴云变作烈日,来融化山上积雪?”遗星担心的问。

陌离叹气,说:“那巫陵山上的积雪恐怕十个太阳也融不了。再说,明日就是祭天大典。”

那一刻,遗星像是受了当头棒喝,呆呆的坐在桌前,心里是满满的绝望。

第二天,祭天大典如期举行。那是遗星见过的最阴暗的天,云阴沉沉的压在头顶,让人几乎失去了呼吸的力气。

遗星在家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宫中来人。心却像是被悬得万丈高,满脑子都是那个关于南陲诅咒的梦。

终于,她再也坐不住,对父亲说:“爹爹,是不是真出事了,不如我们自行进宫吧。”

陌离思忖许久,也是担忧的点点头。

天宫之中很静,几乎能听到风拂过草丛的声音。遗星有些害怕,伸手抓住陌离的衣袂。陌离看看她,安慰说道:“不用怕,有爹爹在。”

两个人在前朝后院寻了一遍,除了四处高挂的彩绸,也没有见过一个人影。

他们穿过大殿,在宫女就寝的地方停下来。遗星拉住陌离要推门的手,双眼尽是恐惧。陌离顾不上她,一把将门推开。

遗星看着那一个个快腐烂的身体,被吓得退出房门。就在那一瞬间,除了害怕,她更多的是担心千宁宫的锦玉。

陌离跟在她身后,在千宁宫外停下来。他看着遗星无所顾忌的冲进房间,然后听到一声几乎震彻天地的哭喊。他知道,一切都应验了。

记不得过了多久,遗星从房间出来,也不说话,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路往宫外走。陌离上前拉住她,问:“你要上哪儿?”

她不回头,冷冷的说:“巫陵山,找还魂草。”

陌离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半响,终于吐出一句话:“好,爹爹陪你去。”

陌离之死

巫陵山的雪积得很厚,方圆一里之内就能感觉到那逼人的寒气。天上的雪还在簌簌的下着,一片一片落下来,在山腰上转眼就变成坚冰。整座山都是白的,实在难以找出半点绿色。

遗星垂下眼,在目光久久聚于那刺眼的白之后,眼眶中噙满了眼泪,那是一阵一阵的酸涩。

陌离说:“在出宫之前,我已在他们的身上符上了金符,但是我们的时间可只有三天。”

遗星点点头,迈步踏上厚厚的雪。脚一下,便深深陷进积雪里,几乎使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脚拔出来。可是再次下脚,却陷得更深。

陌离说:“照这样下去,山腰上的雪可能就已经足够淹没我们了,就更别说山顶了。”

遗星不理会父亲的劝说,依旧一步一步艰难的向前走。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找到那山上的还魂草,救回锦玉的命。

天已经暗下来,可巫陵山的雪却依旧白得清晰。从远处看过去,就像一堆巨大的汉白玉。

遗星在前面停下来,面前有一个雪一样的东西在轻轻蠕动。虽说已是夜晚,但两步开外的距离她却能看得清楚。

陌离低声问:“怎么了?”

遗星似乎并没有听见,只是双眼专注的看着眼前的东西。陌离有些疑惑,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那个东西的动作慢慢大起来。遗星俯身抓起一把冰冷的雪,朝着它用力扔过去。

突然,一个巨大的动物扑过来。陌离冲过去挡在遗星的前面,由于来不及防御,转眼就被生生扑倒在地。遗星见状,当即被吓得退去两步。

陌离与那怪物扭打起来,不幸被它伤到左腿。遗星这才反应过来,走近,趁怪物不注意,将它一脚从陌离身上踹开。陌离这才定身将腰间的御灵杖取出,一道灵光从杖端射向怪物的天灵盖。只见血从它头顶溢出,将白色的雪染成殷红的一片。挣扎了一会,不再动弹。

陌离颓然坐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遗星问:“爹爹,那是什么怪物?”

“是山魈。”陌离气喘吁吁的说。

遗星坐下来,将衣角撕开,扯下一块足够大的布,帮陌离包扎。

陌离说:“看来我们得找个地方先度过这个晚上,待到明天天亮再上山顶。”

遗星看看父亲左腿上那一道深长的口子,轻轻的点了点头,却不曾注意到父亲那闪烁的目光。

山的南面有一个很窄的山洞。遗星将父亲扶到一个凝了雪的石头上坐下来,然后拧亮火星。整个山洞便一览无遗了。

遗星说:“爹爹您先在此休息一下,我出去瞧瞧,看附近有没有草木。”

陌离想要阻止,但他明白女儿此刻的心情,那天宫中锦玉的伤势可是刻不容缓。所以,他思虑了一会,将御灵杖交到了她手上,叮嘱到:“千万小心。”

遗星持着御灵杖走进白幽幽的雪地里,在山洞前巡视了一番,然后往北面走去。

所到之处除了白茫茫的雪,已别无其他。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气刚从口中溢出就变作冰渣掉落下来。伸手去接,却有一阵针扎似的疼。

她顾不得半点,又迈步向前。为了不在雪地里迷失,还故意将脚下得更重,这样雪都足以淹没到她的膝盖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已微微发亮。她停下来,掉头沿着昨晚留下的脚印往回走。

到达山洞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在洞外唤父亲,却半响不见回应。于是,快步冲进山洞。只见父亲正蜷缩在那石头上,脸和手以及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已经腐烂。

遗星看着还在颤抖的父亲,焦急的掉下眼泪,她哽咽着问:“爹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陌离极力扯着嘴角笑,说:“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昨晚不是都还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难道是那山魈身上有毒?”

“傻星儿,难道你忘了,南陲国的密室是我打开的,我是第一个进去的。只是我体内有金符护身,所以才没有中诅咒。昨夜与山魈打斗,在身上伤了一道口子,金符用以疗伤,所以才……”陌离说话显得十分辛苦。

遗星此时才回悟,难怪陌符上下都逃过此劫,原来是从小种下金符的原因。

悲伤中,遗星又听见父亲说:“你自小就怪爹爹能为别人占星卜命,为何就不能告知你的未来。其实爹爹早就为你占过星,只是夜空中属于你的那颗星早已坠落,她就是你自己。”

遗星止不住眼泪,却将陌离止住,她说:“爹爹你别说了,不会有事的,星儿现在就去找还魂草。”

说着,她起身想要往洞外走,却被陌离拉住。他轻轻摇摇头,说:“来不及了。”

“那爹爹再往自己身上种一道金符,三天之内,星儿保证找回还魂草。”

陌离说:“每个人体内只能种一道金符,再说金符要在人身体里长上十年才能起效。星儿你听我说,拯救云下的重任就交给你了。倘若寻得了还魂草,往后在宫中要好好服侍锦玉。从前,属于他和盛欢的星都在东方,若二人活下来,日后二人必有一争。你一定要竭力阻止悲剧发生。”

遗星用力的摇着头,视线已被泪水遮去,她看不清父亲的脸。只是倔强的说:“星儿不听,星儿不听,星儿要爹爹日后来完成这一切。”

陌离咧开嘴角,露出很轻很轻的笑,说话的声音倒像是在喃喃自语:“切记,一定要保管好御灵杖。还有,答应爹爹,不管怎样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遗星听着父亲渐渐低到消失的声音,终于泣不成声,然而心里的痛却比那哭声要猛上千万倍。

再无倾城色

快到正午的时候,遗星才平静下来,将父亲的尸体埋在洞口一丈之外的巨石旁,以便日后再来寻找。

扣完三个头,遗星拿好御灵杖继续上山寻找还魂草。

不知走了多久,遗星感觉自己似乎穿进了云里。眼前只有缭绕的烟雾,却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她仅仅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往前走。

很快,天暗下来。这是遗星来到巫陵山的第二个夜晚,她没有停歇,任然不知疲倦的向山顶的方向走。雪很深,虽没有父亲曾估计的程度,但也及自己的腿部。

慢慢的,已经接近山腰了。她开始留意脚下走过的每一寸地方。两只眼睛在雪地里呆久了,会不自觉的掉下眼泪。她只是伸手揉揉,然后继续走,继续找。

就这样,一直到第三天的傍晚,她终于抵达了山顶。眼前却依旧只是空****的白色,那让人看不到边的白色。

她开始更加细心的找,每走一步,就用手将半个人那么厚的雪挖开。如果没有就再走,再挖。

那晚的月亮出奇的圆,在月光的衬托下,显得越加的寒冷。

她在雪地里坐下来,直到此刻,她终于还是选择了放弃。她想: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回到千宁宫,与锦玉共生死。

就在遗星已经绝望的时候,突然,看见自己左手边七尺开外的地方有东西在雪底下透着隐隐的光。她起身走过去,那光却不见。没有任何犹豫,她蹲下来用手将雪一点一点的挖开。

她手上的血与白色的积雪融在一起,在夜晚里只能看到一片暗红。

挖到大约四尺深,终于有一小块草出现在面前。她确信,这就是刚才发光的地方。可是这一小片地方,却生了好几种草。

没有其他办法,也只能以身试药了。

第一种草入口,她细嚼了半天,也尝不出任何味道。

又换第二种草。那草一入口,未经唇齿咀嚼,便是一阵要命的苦。遗星努力的细嚼两下,那苦又变作透心的甘甜。她记得,上山之前父亲曾告诉过她,还魂草是世间罕有的良药,入口时苦辣难忍,细嚼之后便会有甘甜回味。

正是此草。她来不及高兴,只顾照着手中还魂草的形状尽量采集得更多。一直到天蒙蒙亮起,她才驾着御灵杖起身回天宫。

三日后的云下,一切又恢复到从前。日光依旧耀眼,草木鲜绿,千宁宫外的垂柳又开始诗意的摇摆。

遗星伸手拂拂锦玉逐渐恢复的脸,那棱角分明的轮廓,浓浓的眉,所彰显的是一个轩昂的王子气宇。

遗星记得,这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他。多少次在睡梦中缱绻的容颜,幻想着能够这样毫无顾忌的凝望,此刻倒终于得逞。而这一切,也只能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才不算是奢侈。

她近乎痴迷的贪恋着他那安静淡定的面容,一寸一寸,深深的凝望,生怕待他醒来,他们之间又立起了冷冰冰的墙。

突然,锦玉像是被惊醒一般,立刻从她的手心里挣脱。翻身的瞬间,顺势拔出床头的苍雪剑。遗星还未反应过来,剑梢生生抵住她的喉。

她的双眼被眼泪噙满,心却像是坠进了冰天雪地一般,是要命的寒。她哽咽着问:“为何?”

锦玉望着她,眼中只是满满的恐惧,声音里却充满了敌意,“你是谁?!”

遗星紧张起来,说:“是我,遗星啊。”

“遗星?撒谎!你到底是谁?”

“我真是遗星,陌离之女陌遗星,锦玉哥哥不记得了?”

锦玉后退一步,摇摇头说:“不可能,星儿容颜倾城,怎么可能是你这个样子?”

遗星伸

手摸摸自己的脸,迅速跑到铜镜前。就在见得镜中自己的时候,她几乎被吓得晕了过去。那凹凸不平的脸,像是受过严重的炮烙。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满是深浅不一的疤痕,像是被谁恶意破毁一般。

此时,千宁宫中传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呐喊,那悲恸的声音几乎震彻每一个的心。

锦玉似乎动了恻隐,缓缓放下手中的剑。即便他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还是冷静下来问:“好,你说你是星儿,何以证明?”

遗星不作任何解释,站起身来,踉跄着朝门外走去。锦玉收剑之余,看见她腰间的御灵杖,才回过神来。他轻声喊道:“慢,我相信你。”

遗星定住,却不回头,冷笑两声,继续迈步离开。她知道,以前是自己不如雨颜,而此刻,她却连最后一点值得骄傲的东西都失去了,还能拿什么来爱锦玉。

锦玉快步跨出千宁宫,将遗星拦住,双眼尽是柔情,他说:“星儿已经是锦玉的结发妻子,不管怎样,这都是事实。”

说着,一个暖暖的拥抱将遗星包裹。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几乎融化在了锦玉怀里。

锦玉将千宁宫中所有的镜子撤走,命人在宫门口种满遗星痴爱的海棠。微风袭来,整个宫中都是醉人的花香。

遗星在千宁宫中住下来,虽说失去了那引以为傲的容颜,不过换来的却是自己向往了一辈子的爱。在她的心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不过,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父亲失踪的真相,以及那三天里,天宫中所发生的噩梦一般的过去。

宫中所有的御医来为遗星诊断,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得出的结论是,遗星身中奇毒,然而具体是什么毒却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只有遗星自己明白,那毒正是巫陵山上生长在还魂草旁边的草木。自己在寻找还魂草的时候,以身试药所致。

宣召

云下王虽说在破咒之后,苏醒了过来。然而他年迈的身体却日渐虚弱,即使没人敢言,他却自知,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于是他命巫师们再次卜算,挑出一个适当的日子,尽快将遗星与雨颜纳入皇室。并且,他决定在纳妃的同时,将自己的王位传于锦玉与盛欢之中一人。

巫师们在祈福台上相星卜卦,终于将祭天大典定在了一个月后的月圆之夜。全云下的人都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因为那一夜之后,云下将会新立储君。

锦玉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手中的画笔顿在画纸之上,不再挥洒。那浓浓的墨迹,渗透纸背。

他并不是难过自己将娶那容貌尽毁的遗星,更不是在乎那云下的王位。难过的只是,雨颜嫁的不是他人,偏偏是自己最亲最近的王兄。得不到她,还要日日相对,每每见面还得尊称一句:嫂嫂。那种痛,或许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锦玉这点心思,哪能逃得过遗星的眼睛。她递过一杯凉茶,说:“锦玉哥哥不必多想,星儿虽嫁于你,却绝不会成为你的羁绊。你心中若藏有他人,星儿定当成全。”

锦玉抬头看她,笑笑说:“星儿过虑,我只是在担忧父王的身体。”

遗星低眉,说:“你不必隐瞒,你心中早又雨颜姐姐,这星儿早已心知肚明。”

锦玉一惊,手中的茶杯被抖出茶来。他将茶杯放下,问:“我从未将此事告知于他人,你是如何得知?莫不是雨颜?”

“我,”遗星突然想起父亲曾告诫,窥梦之事任何人不得相告,又顿了顿,说,“我见锦玉哥哥在得知雨颜要嫁于盛欢之后,终日闷闷不乐,所以猜的。”

锦玉低头整理桌上的纸笔,不再搭话,心里却惊讶于遗星绝顶的聪明。不过他哪里知道,遗星并非常人。

天宫中的景色依旧美艳如初,有花香四溢,有流水潺潺,枝头上还有杜鹃卖弄着清脆的声线。

锦玉执笔伏案,宣纸沓平,墨到之处,尽是水墨浸染。遗星在他身边引琴而歌,那婉转的曲调在千宁宫中跌**开去,似乎要与那殷勤的杜鹃争得一席春色。稍稍风起,宫墙之下,有垂柳摆漾,那姿态倒像是迎合着遗星的歌声。

锦玉挑笔朝那宣纸上一洒,然后搁笔拈画。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扬起满意的笑。遗星罢琴音止,起身迈步到锦玉身边。目光在那淡雅的画纸上粗略一览,却被那拂柳的模样生生惊住。

遗星叹:“锦玉哥哥真乃神笔,此风中之柳,俨然实景。”

锦玉笑容又起,说:“正是星儿琴艺高绝,加上这美不胜收的景色,方才有此杰作。”

遗星也笑:“哥哥谦虚了,星儿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个陪衬而已。”

锦玉将她揽入怀中,语重心长的说:“星儿以后再也不是什么陪衬,你将是我锦玉这一生唯一的妻子。”

遗星久久的闭着眼,生怕一睁开会发现这是一个梦。她在锦玉怀中长长的叹了一个口气,说:“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我愿以生命来交换。”

锦玉紧了紧自己的怀抱不再说话,将下巴搁在遗星的额上。遗星抬眼望望他,心里却是难言的欢喜。她想:或许自己只是锦玉在对爱情绝望时候的一个候补,也或许等到明天早上醒来,锦玉就记不得今日的允诺。不过这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哪怕自己一生的等待和无止境的付出,换来的只是锦玉一句伪善的甜言,也不会有半点的悔恨。

此时,有下人来报,白羽宫有人求见。

锦玉正身,想,恐怕是盛欢为赐封一事而来。身边的遗星道:“不如星儿先行退下。”

“不必。”锦玉扬手,又扭头对身后的下人说:“请他进来。”

来人是盛欢的亲信,他朝锦玉弯弯腰,拱手道:“我家主人有请二王子到府上一聚。”

锦玉负手,问:“何时?”

“今夜亥时。”

“你可知为何事?”

来人答:“小人不知。”

在锦玉点头之后,那人慢慢退出千宁宫。到宫门口的时候,又突然折返,说:“我家主人说请二王子务必带上遗星小姐。”

说着,那人抬眼瞟瞟面前的遗星。遗星避过他的目光,一张脸满是惊措。锦玉见状,扬了扬手,说:“好,我会准时到的,没其他事你先下去吧。”

御灵杖的预言

月光缓缓洒过来,在天宫中铺上冷冰冰的白色。那白羽宫外的池里,月亮悠悠的波动。

遗星感觉好像回到了在巫陵山的那几夜,周遭尽是幽幽的白。她突然驻足,对锦玉说:“我,还是不去了吧。”

锦玉转身望向她,那眼神几乎跌进她的心里。他微微启唇:“不用害怕,没人会介意你的脸。再说,有我呢。”

遗星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在锦玉身边,迈步进了白羽宫。

白羽宫相比起千宁宫却有另一番景色,宫中水池分布公整,池边种满桃树。那粗壮的枝干上,是粉色的花,风一过来,便是洋洋洒洒的一地。尽管在夜里,遗星也止不住赞叹。

盛欢的酒宴摆在宫外的阁楼里,临窗的位置,可以清楚的看到夜幕中晶莹的月亮。

锦玉刚饮下一杯,便开门见山的问:“王兄唤锦玉过来,可有要事相商。”

盛欢看了看遗星,没有回答锦玉的话,倒问:“星儿的病御医怎么说?”

遗星本能的埋下头,不敢抬头看面前的盛欢。

“御医说是身重奇毒,却又诊不出为何毒。”锦玉又饮下一杯,“具体是怎么中的毒又不得而知。”

盛欢看着遗星,却是一脸的心疼。虽说他并不知晓关于还魂草的一切,不过他却清楚,陌离的失踪和遗星的容貌尽毁都与南陲国的诅咒有关。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翩跹女子。锦玉回头,正巧与笑容满面的雨颜撞了正着。他微微垂下头,动作略显忸怩。

雨颜翩然落座,与遗星目光相撞的瞬间,她朝着她微笑着点点头,说:“星儿不必遮掩,姐姐一切都知道了。”

遗星抬头,露出极为勉强的笑。

酒宴进行到一半,楼外有人来报,说:“王宣大王子盛欢到御书房,有事相告。”

盛欢拿酒的手愣在半空,扭头问:“可知是为何事?”

报事的公公摇头,说:“王说王子一去便知。”

盛欢对锦玉说:“不如你我一同前往,正好瞧瞧父王的身体。”

未等锦玉点头答应,来人将盛欢打断,说:“王说了,只能盛欢王子一人,其他人不得跟随,陛下还特地交代,尤其是二王子锦玉。”

盛欢与锦玉相对而视,两人眼中尽是疑惑。盛欢搁酒,起身正襟,对来人说:“公公请带路。”

看着盛欢隐没在幽幽的月光里,锦玉回头,怎料又撞上同样回头的雨颜的目光。雨颜赠过一个淡淡的笑。锦玉此时却不知该是悲伤还是欢喜,只是呆呆的望着她。

遗星伸手支住脑袋,说:“星儿身体有些不适,锦玉哥哥先陪陪雨颜姐姐,星儿就先告退了。”

说着,遗星起身。锦玉看着她,话到嘴边,却未来得及吐出一字。遗星朝他笑笑,示意让他留下,自己一个人能行。

白羽宫的宫女将遗星送出宫,遗星转身对她说:“你先回去吧,我想到临天园走走。”

宫女点头退去。遗星折身往临天园走,借着清亮的月光,缓慢的迈着步子。

临天园中的花依旧开得繁盛,各色花朵在月光中显得更加幽静。

遗星突然被脚下乱石绊住了脚,一个踉跄,腰上的御灵杖掉落下来。

她弯腰将它拾起,又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千万保管好御灵杖。她又仔细的看看手里的御灵杖,实在找不出它有何奥秘。

就在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光,千万束汇于杖端。整支权杖发出刺眼的白光。遗星一惊,将御灵杖又丢到了地上。

遗星眼前顿时竖起一道光一样的墙,那墙上有淡淡的光影浮现。她凝神一看,竟是锦玉,盛欢和雨颜。

不多时,光墙渐渐消失。遗星这才回过神来,心里久久的想,难道这就是云下的将来。如果这是大家的命运,那怎么没看见自己。

她又将御灵杖拾起,仔细观察了半天,才发现御灵杖的封盖是可以打开的,那封盖底下,藏了一颗发着幽光的夜明珠。她将御灵杖对准月光,那道光墙又从夜明珠上隐隐浮现出来。

驾崩

一路上,遗星都在回想那道光墙上的影像。锦玉愤怒的脸,和沾满了血的苍雪剑,在脑海里不断闪现。

直到回到千宁宫,见到坐在正宫里的锦玉,她才将御灵杖缓缓收起。

遗星迈进房间,锦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手中的茶杯还悬在半空中。

“锦玉哥哥回来了?”

锦玉一惊,手中的茶杯坠地,那尖锐的破碎声生生刺耳。

遗星走近,关切的问:“怎么了?”

锦玉躲过她的目光,吞吐着说:“没,没什么。”然后缓缓起身,往寝宫走去。

遗星站在他身后,尽是满脑子的疑惑。她将地上打碎的茶杯一片片拾起,却像自己的心一般,碎了便不能再拼接完全。

那晚,月亮照得她的整个寝宫都明晃晃的。她在**辗转了许久,忍不住想要潜进锦玉的梦里。可是,她又想起往常父亲的叮嘱,万不可用窥梦之术。心里挣扎了好久,还是想着锦玉睡了过去。

月光很亮,漫天都是刺眼的星星。

雨颜和锦玉跨出阁楼,在白羽宫的池水边停下来。两个人沉默了好久,雨颜说:“你可知为何要叫你来?”

锦玉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雨颜又说:“那你又知不知道王请盛欢到御书房为何事?”

锦玉说:“莫不是为祭天大典上的立储之事。”

“你可有信心做云下的王?”

锦玉轻叹,说:“我自由困囿在宫中,除饱读史书外,别无长处,这云下未来的王应当是王兄。”

雨颜轻笑:“你就这么没有信心?”锦玉不言。雨颜又说:“记住,云下需要一个有胆识,有魄力的王,包括我也需要。”

说完,雨颜迈步走进阁楼。身后的锦玉站在原地,轻声的重复着雨颜的话:包括我也需要……

突然,眼前一阵模糊。遗星睁开眼,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从**起身披上衣服,走出了寝宫。

锦玉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有微微的风吹过来,他伸手下意识的紧了紧披在肩上的长衫。

遗星走过去,轻声问:“锦玉哥哥可有心事?”

锦玉望着她,许久,摇摇头说:“可能是晚上贪杯的缘故。”

遗星低下头,不敢将自己窥见了他的梦说出来。只能默默的陪着他,任那雨颜的话在他脑子里纠结反复。

那之后的几日,锦玉一直缄默不语。时常在书房中一关就是一整天,遗星担心他,害怕他出事。毕竟她看过那御灵杖给的影像,明了他们每个人的结局。

她在心里想,如果一切都是命定,那自己努力再多也不能更改半点,何不让这一切就照此发展。

三日后的一个傍晚,锦玉突然从书房中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宫外走。

遗星问他:“锦玉哥哥上哪?”

锦玉说:“上御书房找父王。”

遗星愣在原地,看着飞快消失在眼前的锦玉,心想:这一切终究还是灵验了。

锦玉在御书房外停下来,问看门的公公,“锦玉有事请见父王。”

那公公说:“王今日身体不适,未曾到过御书房,应该还在寝宫休息。”

锦玉转身,快步直奔父王寝宫。一路上,他都在心里告诉自己:雨颜一定是要我夺得云下王之位,我已经将一切都让给了盛欢,这一次,我一定要拿回自己该有的东西。

王的寝宫里点了很浓的檀香,即便如此,锦玉也能闻到刺鼻的药味。

锦玉隔着幔帐,给父王请安:“儿臣锦玉参见父王。”

王从**缓缓支起身体,身边的公公连忙上前扶住。锦玉听见父王问:“玉儿为何事而来啊?”

锦玉顿了顿,说:“儿臣听闻父王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王轻笑:“呵,你就别跟为父卖关子了,说吧,是不是为立储之事而来呀?”

锦玉道:“此为目的之一。”

“立储之事,朕自有主张,你就不必多问了,咳咳。”身边的公公伸手拍拍王的脊背,看来王的病已入内腑。

锦玉愣了愣,拱手道:“孩儿请求父王将王位传于儿臣。”

王问:“为何?”

“为雨颜。”

“难道你不怕因此伤了你和盛欢的兄弟情谊?”

锦玉道:“自小儿臣便活在王兄的光辉之下,如今,只要儿臣成为云下之王,便能娶得雨颜,即便火海刀山,儿臣也要闯。”

“混账!”王厉声斥骂,“朕原以为你有治国雄心,统政之能,怎料你是竟为一女子抛下良心,不惜伤你兄弟之情。”

锦玉低头,惊慌不已。

“朕自小便将你兄弟二人精心栽培,一个统兵征战,聚威武之气以捍卫疆土,一个饱读经史,习爱民之德以统政治国。哪知你苦读半生,却不懂此浅显的道理。手足之情都可不念,还谈什么爱民如子。”

王弯腰咳嗽两声,口中有鲜血呛出。抽搐两下,竟不再动弹。

身边的公公上前,轻唤两声不见反应,又伸手探探鼻息,发现王已仙逝。

天宫之中传来公公的声音:“王,驾崩了。”

锦玉的邀约

千宁宫中的遗星见锦玉面见圣上,久久未归。天色渐渐暗下来,又有璀璨的星布满整个夜空。她带上御灵杖,迈步出了千宁宫。

她在将军府前停下来,等了许久,见下人来报:“将军有请。”

沈将军见了遗星,问:“星儿此来为何事啊?”

遗星踟蹰,说:“星儿来给沈将军看一样东西。”

说着,她将腰间的御灵杖取出。沈将军见状,整张脸布满疑惑。

她将御灵杖的封盖揭开,对着光辉耀眼的星月。沈将军见,那万千星光瞬时聚于杖端,缓缓的,有一道光墙在眼前浮现。

遗星道:“将军请看。”

那光墙之上的影像再一次演变。许久,光灭,光墙在眼前渐渐消失。

沈将军倒像被惊住,疑惑的问:“这是?”

“云下的将来,也是大家的命运。”

沈将军有些难以置信,“将来?命运?何以见得?”

“日后所发生的一切,将军见了便知。”遗星道,“星儿早在梦中窥得一切,锦玉就要以武力争夺王位。此时锦玉已入宫面见圣上,相信等不到一个时辰,就会传来王驾崩的消息。”

沈将军顿时惊讶,“窥梦?难道是当年明妃的窥梦之术?”

遗星点点头,说:“实不相瞒,星儿就是窥梦人。”

此时,府外有下人来报:“宫中有人来报,王于半个时辰前,驾崩。”

沈将军顿时呆坐在院中石凳上,喃喃自语:“难道真是如此,一切都是命。”

遗星将嘴负于沈将军耳边,一阵耳语。说罢,沈将军露出一脸纠结。终究,他还是点了点头。

三日之后,是驾崩的王下葬的日子。根据王生前的嘱托,在他死后,要将他葬在巫陵山下。也是那个时候遗星才听说,那死去的明妃也是被葬在此地。

遗星站在锦玉身边,看着白茫茫的巫陵山,心里却是千丝万缕的感受。

她抬眼望望山腰,或许如今父亲的尸体在上面早已与落下的大雪一样,化作了坚冰,永远镇守在这座云下的圣山之上。

遗星想,要是等到一切都结束,自己能与锦玉如此相守就好。

锦玉侧眼看看盛欢身旁的雨颜,雨颜递过来一个复杂表情,锦玉不懂那表情里到底蕴藏了什么。他只知道,在明日的祭天大典之上,他将在众人的瞩目中,登上云下最高的权位,然后义无反顾的将雨颜封作王后。

然而,这一切,盛欢却是唯一的绊脚石。

安葬仪式结束之后,锦玉和盛欢走在队伍最后。锦玉在心里想了很久,对身边的盛欢说:“今夜亥时,我在临天园等你。”

盛欢回过神来,看着驾马渐渐走远的锦玉,他轻叹:“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天。”

逃不脱宿命

那晚的月光依旧亮得刺眼,锦玉站在花园的石径上,心里凉得和那月光一样。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久等了。”

锦玉回头,见来者正是盛欢。那腰间的苍雪剑眨眼出鞘,已生生顶住了盛欢的喉。

锦玉问:“为何不躲?”

“我为何要躲?”盛欢冷冷的问。

锦玉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听见盛欢问:“我只想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为雨颜,为王位,为应该属于我的一切。”

盛欢拧着眉,“为雨颜?”

“对,难道你会不知,自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已将她烙进了我的心里。我今天就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锦玉憎憎的看着他,两人对视了半响,锦玉的剑却迟迟没有落下。

盛欢看着面前的苍雪剑,伸手轻轻拂着剑身,轻笑着说:“苍雪剑,削铁如泥,见血成冰,这样死或许会很痛快。”

锦玉一听,眼眶立刻被泪水涨满。他当然记得这苍雪剑。

那是锦玉十三岁的时候,盛欢初次随部队征战。出征之前,年幼的锦玉一再嘱托盛欢在凯旋之时要为他带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回来。

那时,云下军与敌军在郊野之上,打得难解难分之时。盛欢看见敌军首将的佩剑正是一把不错的剑。于是他驾马冲在了部队的最前头,一路厮杀,身中数刀,终于将敌军首将头颅砍下,并夺得了那首将腰间的宝剑。

后来,他听俘虏说,那是北方最锋利也最具灵性的剑,削铁如泥,见血成冰。它的名字就叫苍雪。

凯旋回宫那天,盛欢见得锦玉,将剑递给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玉儿,你要的剑。”

锦玉自是很高兴的接了下来。后来才知,盛欢为夺那剑,差点丢了自己的性命。那一连几天,他一看到苍雪剑就会忍不住哭,可又总怕别人看见,所以只能躲得远远的默默的流泪。

锦玉还缱绻在记忆里,泪水早已爬满脸庞。他来不及收剑,盛欢却生生扑了上来。苍雪剑从盛欢的喉咙穿过,那沾在剑上的血立刻凝成冰。

他听到盛欢喑哑的声音:“记得好好待雨颜,做一个贤明的君主。”

锦玉缓缓的向后退,哭声几乎震彻整个临天园。那一刻,他的心里像被一只发狂的野兽疯狂地撕扯着,所有伤口的血淋淋的。

此时,雨颜冲进来。看着跪在地上的盛欢,两行眼泪奔涌而出。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锦玉蹲在地上,抱着脑袋,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王已经准备将王位传于你了,你为何……”

锦玉抬眼看她,眼中却是满满的愤怒:“那那个晚上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雨颜看着他,“那晚我跟你说的一切,只是要你将来做一个贤君。其实早在定下祭天大典日子的那天,王就将立你为储的消息告诉了我和爹爹。王刻意瞒着你,想看看在你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会作出什么反应。怎料,你竟曲解了我的意思。”雨颜的声音无比哽咽,“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但你哪一点是为我,你那不是爱,是自私!”

雨颜伸手拂拂盛欢早已冰冷的脸,露出一脸轻轻的笑,她说:“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话音刚落,就对准插在盛欢喉上的猛扑过去。

锦玉将雨颜抱进怀里,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听到他兀自呢喃:“对不起,我错了,你醒醒啊,醒了为盛欢报仇,你醒醒啊……”

雨颜躺在他的怀里,笑容渐渐僵硬,直到双眼紧闭。

遗星与沈将军赶来的时候,锦玉还搂着早已冰冷的雨颜,嘴里说着一些细碎的字句。

遗星捂住嘴巴,却止不住眼中溢出的泪。

身边的沈将军说:“终究还是逃不脱宿命。”

许久,他说:“是时候了,用御灵杖完成你最后的一件事吧。”

遗星已经阻止不住泪水,阵阵滚下来。她蹲下身,将御灵杖的封盖揭开,然后将杖端的夜明珠取下,送进了盛欢嘴里。瞬间,御灵杖化作乌有。

遗星扶起还在不停呢喃的锦玉,径直地走出了临天园。沈将军发出幽幽长叹,他知道,这就是御灵杖所预言的结局。从此便再也不会有二王子锦玉,陌遗星和沈雨颜。

圣主

第二天,盛欢在云下臣民的见证下,登上了云下王的宝座。只是,他再也没有见过锦玉,遗星和雨颜。

那日,沈将军召告天下:陌遗星乃窥梦之人,昨夜她试图盗取云下圣物——灵天玺,杀害了二王子锦玉和雨颜。最终被他发现,手刃于千宁宫中。

然而,这一切的真相只有盛欢知道。沈将军只是为了遮掩这段王室争斗,不动摇民心,才编造了这样一段故事。

那以后的盛欢没有再爱过任何人,只是竭力于统政治国之上。云下的疆土达到史无前例的广阔,在云下里,他成了万民仰仗的神。

只是在偶望星空的时候,他会不经意的想起雨颜,以及消失了的锦玉和遗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