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谒见

一个月后,一袭白衣的杨枫站在了代郡李牧的将军府里。

李牧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修长挺拔的身躯,嘴角含笑,掩不住儒雅的书卷气,眉目间却又有一种照人的英气,身处将军府大堂之上,犹昂扬自若,丝毫没有寻常人那般逡巡畏缩之态,不禁暗暗点头。

杨枫也在用心观察着这位千古名将。这是一个一见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即便身处人群中,他那独特的风标也将使他立刻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他的躯干瘦硬如铁,一张刚毅的脸棱角分明,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一对冷静得如含冰的眼睛,坚定而自信的目光中隐着锐利的锋芒。只这么静静站着,整个人浑身上下却显出一种说不出的、令人敬畏的锐气。

少顷,李牧和颜悦色地道:“公子自称凤凰山人氏,凤凰山距此迢迢,不知公子何事远来代郡边塞。”

杨枫心中叹服,不愧是李牧,丝毫不因自己年轻而有所轻视,微笑道:“杨枫世居凤凰山,躬耕陇亩,不求闻达。然长平之战后,我大赵国势倾危如累卵,我心中忧愤,自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安能继续优游田园,弃苍生于水深火热而不顾,遂殚精竭虑,苦心钻研,终创出三种新武器。现特来献予将军,或可有所裨益。”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李牧耸然色动,喃喃念了几遍。庄容道:“公子请坐下细谈。”

杨枫心知顾炎武的这一千古名句已深深打动了李牧,当下趋前将绘着马镫、马刀、连弩图样的三张布帛摊放在帅案上。

这所谓的连弩,乃是他不久前,无意中看到电视上的一个访谈节目,有人宣称复制出诸葛武侯的矢长八寸,一弩可发十矢的连弩,并当场加以展示讲解。那人姓甚名谁早已忘记,但构造原理简单的连弩他倒是颇感兴趣地记在心上。因那人研究时已考虑到汉末三国时的工艺制造水平,他也就毫不客气地将这一利器“拿”到战国末期。

李牧低头一看,眼睛就再也移不开了,听了杨枫在一边详细的讲解后,李牧拍案大叫:“神器!神器!”站起身来,热切地拉着杨枫的手,叹道:“果然是英雄崛起于茅蓬,杨公子真乃神人。得公子创制的三种神器,我赵军战斗力所增何止倍蓰。嘿嘿,说句不敬的话,便是武灵王昔日胡服骑射,驰马控弦,亦难及公子三般神器带来的变革之效。”

杨枫心里暗暗惭愧,这几样东西看似简单,实则是凝聚了前人无数心血的结晶。自己不过是拿来主义罢了,真正应承受李牧赞誉的,是那些不知名而又对历史发展作出重要贡献的前人。他的脸刷地红了,轻咳了一声道:“李将军谬奖了。将军镇代郡,匈奴时时南下寇边,想必帐下正是用人之际,杨枫此来敢以马骨先投。”

李牧一怔,纵声长笑道:“马骨?公子太过谦了。杨公子抱负奇才,堪称千里良骥。近两年来,蔺上卿、平原君相继亡故,我大赵人才凋零,正迫切需要公子这样的后起之秀。”

杨枫摇头笑道:“杨枫何德何能,敢当将军如此赞誉。将军是我深为钦佩之人,如将军不弃,就叫我小枫吧。”

李牧却道:“也好,我痴长几岁,我们便以兄弟相称。”

杨枫兴奋莫名,没料到竟能和心中偶像千古名将李牧兄弟相称,那“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的交情大概便是这样了。转而想起此行目的,忙稳下激**的心神,正色道:“将军既如此说,杨枫便有僭了。大哥,匈奴时时觊觎我中原饶富,不断南下侵袭,大哥虽屡屡予以重创,亦难以杜绝其狼子野心,边患仍是频仍。况其剽捷如风,我有备即走,无备则大加劫掠,单纯守边决非上策,大哥可曾想过北伐?”

“北伐?”李牧虎躯微震,苦笑道:“小枫,我大赵自立国起,百年来一直与匈奴纠缠征战。正如兄弟所说,匈奴刁狡剽悍,飘忽无定,各部旋聚旋散,迄今为止,我们根本不知道单于庭之所在,也无法把握住匈奴的主力,北伐从何谈起?”

杨枫胸有成竹道:“大哥,匈奴的王庭便在代郡以北两千余里的姑衍山、狼居胥山左近,其根本腹地在漠北。其俗举事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战时人人自为趋利,如鸟之集,困败便瓦解云散。”接着,有条不紊地将昔日所学的有关匈奴各部历史娓娓道出,末了叹道:“所幸如今匈奴各部不相属统,东胡强,月氏盛,甚至相互侵陵袭扰,然一旦出一雄主,一统各部族,势将成为我中原心腹大敌。”

在这个交通不便、通讯落后的战国时代,塞外草原诸部的底细对中原人而言,几乎就是一个谜,杨枫一番话综合了史籍记载、历史考证及现代考古发现,如观掌纹,清晰明了,只听得一代名将李牧目瞪口呆,诧道:“匈奴的底细,小枫是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呢?”

杨枫一时语塞,幸得应变机敏,随口胡诌道:“先师凤凰山老人尝游塞外十余载,深知匈奴及西域各国备细,我承师学,亦略知一二。”

“凤凰山老人?可惜李牧未能一见,聆听教诲。”

杨枫忍不住一笑道:“其实大哥欲知匈奴各部情形、地理风土也不难,只需用间,多遣间谍细作深入匈奴腹地,自能一一打探清楚。唉,我中原各国以农耕为主,筑城以居,匈奴人游牧,逐水草而居。在我们看来,莽莽草原,茫茫大漠,陌生,神秘,蛮荒,不适宜居住,而匈奴人眼中,中原富得流油,故而养成他们野蛮的掠夺本性,而我们总不能突破防御的心理障碍,没有想到过要将双脚踏上那片广阔的土地。但是,自长平战后,我大赵兵匮财竭,西有秦腹心之患,北之燕肘腋将变。时局危殆,更凸显出代郡守军的重要性,大哥一代名将,麾下十五万百战精锐的虎狼之师,却被匈奴死死拖在北疆,动弹不得。更何况如今中原各国势力错综,相互掣肘,我国的疆域在东、西、南三面绝难有大的开拓。但北疆,有着莫大的发展空间。当年武灵王破林胡、楼烦,开疆拓土,置云中、雁门、代郡;而燕将秦开大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国国势随即大振。我们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趁匈奴各部分立,逐一蚕食北进,以林胡、襜褴两部族为第一个打击目标,先行殄灭。开拓北地,于今之计,不失为一个强国之法。”

“灭了林胡、襜褴?可是以代郡一隅,实在难于承受战争的庞大负担。自长平之战后,国家贫瘠,与诸国又战争不断,大王不可能给代郡更多兵马粮秣供给,何况现在朝中······唉!”

杨枫不自觉的引用了诸葛武侯的《后出师表》:“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今图之,欲以一郡之地与贼持久,诚不智之举,至于战争的负担,大哥完全可以以战养战。”

“以战养战?我们怎能对普通牧民下手?”李牧一惊,目中神光暴射,盯着杨枫。

“普通牧民?”杨枫平静地注视着李牧的双眼,冷冷一笑,“平常是普通牧民,单于一声令下,他们跨上马背,拿起弓箭,就成了毫无人性的畜生,屠戮我手无寸铁的中原百姓,**辱我姐妹妻女,劫掠财物牛马,不正是这帮所谓‘普通牧民’干的吗?累累血债难道就只记在单于和王公贵族头上?”语调转厉,“侵略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不会象他们那般没人性地烧杀*,但拿了我的总得给我还回来,吃了我的就得给我吐出来。对匈奴这种不知礼义,只知崇尚武力,欺善怕恶的衣冠禽兽,就必须打残他,仁恕之道,不是对禽兽讲的。”神思瞬间却飞越到了二十世纪,想起中华民族那段屈辱的历史,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短暂的一阵沉默,李牧深沉有力地道:“兄弟,是我拘泥了。”

杨枫顿了一会,续道:“殄灭林胡后,大哥可以低租税招募各方流民屯垦荒地,采用户调,不必收取货币,取帛绵麻布等实物。同时兴办屯田,免除屯田客徭役,与其对半或四六分租,专供军用,补民租不足。至于愿意内附的林胡、襜褴部众,令其居北部边境,改游牧为农耕,凭借我们发达的经济生产能力同化融合他们。那些被击溃奔逃的桀骜不驯之辈,既失其土地牲畜,无论投往东胡或北方各部,哼哼,必然又将成为匈奴内部另一不安定因素。”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乃至将曹操的创新赋税制都“贡献”了出来。

事实上,杨枫对此已经过了仔细地考虑,经历了长期的战祸,战国末期与三国时一样,人口大为损耗,地少人多,军队又急需食粮。在这种情况下,在新占领地,如曹操般与普通赋税制并行屯田制,利远大于弊,正当其时。而且,土地革命的历史经验早证明了,得到了土地的中国农民为了保住土地,保住他们的**,所迸发出来的革命热情是多么的惊人。试想,在北地募流民,办屯垦,无论那些人来自何方何国,为了他们的既得利益,势将以大赵为自己的家国,这对于人手紧缺的赵国,不啻是个绝大福音。

李牧叹赏地看了杨枫好一会,目中却浮上了无奈之色,努力平静地道:“北击匈奴,施行屯田,皆大为可行。但如此重大军事行动,必须大王旨准。若无大王令谕,我是无法调兵北上的。”沉默了一阵,道“小枫,我也不瞒你,自平原君逝后,巨鹿侯赵穆无人制衡,得以把持朝政,专以排除异己为能,甚至廉老将军都多方受到排挤。唉,内有奸佞,大将又怎能建功业于外。”

杨枫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自己千算万算,想得一团高兴,却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当今的赵王,并不是雄才大略奋发蹈厉睥睨天下的赵武灵王,而是他那不成材的同性恋孙子。难道一切就这么算了,不,绝不!蓦的,他灵机一动,道:“大哥,若匈奴再度南侵寇边,势焰汹炽,尤以林胡最烈,大哥率军迭历苦战,终追亡逐北。为防贼势复炽,乃殄灭其部,奄有其地。如此临机决断,该不必先行上奏大王吧?”深吸了口气,两眼熠熠闪光地看着李牧,声音低沉下去:“何况,任劳则必招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则劳不著,罪不大则功不成。望将军三思而定。”

李牧微阖的双目猛睁,神采湛然,站起身对杨枫肃然一礼:“李牧受教了。”

杨枫急起身避开,心中暗暗赞叹:李牧不愧是李牧,为了国家利益,果然毅然置个人得失于度外。远来代郡,当真不虚此行了。

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李牧至······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