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天,阴霾着着,刀子般的雪花四处翻飞。老话儿里,叫寒冬腊月,在家猫冬。前一句,是说这一年里就数腊月里最冷了;后一句,是说这个月里,人们基本都不怎么出门,像猫一样缩在家里,等着过完冬天。

何绍明猫在小炕上,披着被子,对着晃动的窗棂发呆。自从那次与长顺说了自己打算去西洋,算算日子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长顺十分不解,为什么何绍明放着大有前途的官儿不干,非要跑西洋去。用他的原话说,是‘西洋?化外之帮,蛮夷耳。’,‘当留有用之身报效朝廷’,还有‘如绍明想办洋务,可请西洋之人为西席,万无远赴重洋之理’。

解释了半天,长顺直拨楞脑袋,就是俩字‘不行’。回头还让何绍明搬回长顺府邸,说是怕再遭胡子。何绍明觉得,长顺是怕自己偷偷跑了,他没地方找人去。

没几日,何绍明的赏赐下来了。‘加云骑尉,领候补兵备道衔’,正五品的爵位,正四品的官职。只不过,这候补二字一加,说白了就是没什么实权。就这样,长顺还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说是‘天恩浩**,此为厚待绍明也’。打听了半天,一年算下来不过每年多了三百来两银子而已。这么点儿银子够干嘛的?发几封长点儿的电报就没了。

说到电报,乔雨桐倒是发了几封过来。无非是说何绍明所写的建议,正在实施,只是乔家老爷子有些保守,只同意在大德通票号试行,其他的暂时不让动。每次信的结尾,都会有这么一句‘每及念君,夜不能寐,望公子之事顺利’。

想到这儿,何绍明笑笑,“这小妞是怕自己把退婚这事儿忘了,提醒自己呢。”随即自嘲地笑笑。哪儿那么容易办啊,说了句要去西洋,就被长顺给关起来了。要是说退婚,长顺不得把自己给劈了?

“啪啪啪”,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何绍明随口道。

推开门,一脸寒霜的凝香走了进来。冷着脸,将手中的罐子轻放到案几上,道:“额娘熬了参汤,叫我给你送过来。”

“哦,谢谢。”何绍明道谢,吸了吸鼻子,随即笑吟吟地看着凝香。心道,送参汤?不会让丫鬟送?怕是这里面有文章。

果然,凝香低着头,轻咬着嘴唇,眉头纠结,俏生生立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你看什么看?”凝香恨死了何绍明那满是傲慢的笑,脸上发烫,道。

“我看你什么时候走啊。”

“你……”一跺脚,凝香转头就走。

“一,二,三!”何绍明心中默树,果然,刚数到三,凝香又回来了。气鼓鼓地做在椅子上,看也不看何绍明一眼。

“说吧,有什么事儿?”何绍明退下被子,提拉着鞋子,也坐到案几旁。凝香瞟了几眼,长出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能不能不娶我?”

“恩?是挺多的,这次遇险遇见了一位。”何绍明来了兴致,搬近了椅子,右手撑着下巴说道。

“若是不想娶我,何必在我阿玛面前装蒜?”凝香抬头怒道。

“我装什么了?你是说失魂儿?我连字儿都认不全了,你还想怎么样?”何绍明讥笑道。

“既然前事尽忘,你我如同陌路人,不若把这婚事退了。”

“好啊,你要是有办法退婚,我不反对。反正我是不敢跟你阿玛提起。”何绍明道。

“当真?”凝香吃惊道。心说,这混人怕是真失魂儿了,全然没了当初痴缠自己的那股子劲头。

“当真!要不要拉钩儿啊?”

“如此,我这就去跟阿玛说去。”凝香瞟了眼何绍明,不理他伸出的手指,站起身就要走。

“你等等,我得问明白了,我当初做了什么事儿,这么惹你讨厌?”何绍明道。

“什么事儿?你还好意思提?当初在乌苏雅里台,你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整日跟那些混小子一起惹是生非,仗势欺人,还……”顿了顿,似是鼓足勇气般。“还轻浮于我!连秋菊,你也对人家动手动脚的。咱们就没有不讨厌你的。”

“哦,是挺讨厌的。”何绍明道。赶上青春期叛逆,再加上有长顺这颗大树,这小子也难怪这样讨人厌。

见何绍明一脸的无所谓,凝香反倒是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了。于是道:“其实,小时候你也不是这个样子。那时你聪明好学,连先生都经常夸奖的。而且,而且还经常带着我玩儿……”顿了顿,道:“可后来就变了,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典型的青春期叛逆。”何绍明随口说道。

“什么是青春期叛逆?”凝香奇道。

“就是人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开始有了男女的概念,性格开始形成……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平时文文静静的,一见到我就脾气火爆,这就是青春期叛逆,”何绍明解释完,见凝香听的入神,便随口调笑道。

“本性难移!”瞬间,满是好奇的脸上布满了寒霜。重重地哼了声,摔袖而去。

“要控制啊,保不齐这脾气就是你以后的性格啦。”

听得凝香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回头怒瞪一眼,重重摔了下门。

凝香一走,何绍明又无聊起来,连个调笑的对象都没有了。这大冷天的,还飘着雪花,只能闷在房间里。“无聊啊,冬天什么时候过去啊。”

——————————————————————————————————————————山西祁县,乔家大院。

一清瘦老者斜靠椅子上,双目半闭,手中擎着水烟袋,偶尔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一双小手轻轻捶打着老者的双腿,时不时揉捏几下。

“爷爷,这小额票据试行之下,初时虽不顺,现下却也见了成效。这口内的行商,口外的老客儿,都说此举方便呢。”小手的主人低沉着声音道。

“恩……”老者只发出似是呓语般的声音。

“爷爷,接下来是不是将这册上所写一一实施呢?”

“你这小女子,鬼机灵的很。”老者睁眼,放下了手中的水烟袋。“我乔家世代经商,能有今天,就是靠一个稳字。慢慢再看看吧。”

“爷爷,这先到的有的吃,后到的没的吃啊。咱们乔家一施行这小额票据,其他票号一见到有利可图,还不蜂拥而上啊?远的不说,那大盛魁估摸着已经注意了。咱们要是发行少了,回头大盛魁也发行,其他家也发行,这小额票据就乱了,谁也讨不到好处。”

“也罢,那你再增发两成看看吧。”

“爷爷,您干脆把大德通交给雨桐打理得了,雨桐这边折腾着,您看着,有什么不对,您再出面处理。”乔雨桐道。

“鬼丫头。就由得你去闹腾吧。”老者抚了抚乔雨桐的头,道:“你爹能有你一半儿的精明,爷爷我就不用打理这乔家偌大的家业了。你二叔一心仕途,剩下几个都是不成器的东西。诶……”

“爷爷……”

“你弟弟成义秉性忠厚,是个守家业的材料,你下次再出门带着他去长长见识。”

“爷爷准我出去了?”乔雨桐高兴道。

“你个小女子!”说罢,乔致庸点了点乔雨桐的额头。“女娃子大了,心里怕是开始想情郎了。”

“爷爷……”乔雨桐嗲声不依。

————————————————————————————————————————————“跪下!”长顺怒声道。“怎么越大越不听话?今日不整治你,还不得翻上天?”长顺背着手,急躁地来回踱着步子。

“阿玛,女儿……女儿谁也不嫁,女儿就在阿玛身边伺候着,谁也不嫁。”凝香泣声道。

“你……”长顺停下了步子,手指着凝香,半晌说不出话来。看情势不对,伫立门口的秋菊连忙跑了出去,准备找夫人搬救兵。

“再者说,那何……绍明也是答应了的,既然他对女儿已无意,阿玛也何必死活要把女儿推进火坑呢?”

“反了,反了!看今日老夫不打死你这不孝的女儿。”长顺怒气上涌,大声喝道:“来人,上家法!”

“老爷,您……”下人想劝一下,没等说完,便被长顺打断。“快去!谁也不许求情,小心老爷连你们一块儿打!”一时,堂中几个下人噤若寒蝉。拿家法的下人,磨蹭了半天,这才把三尺长的短棍递上去。

“阿玛打死女儿好了,死了也不用跳火坑受一辈子折磨!”凝香哭着决然道。

“看我不打死你!”说罢,长顺举起短棍就要打下去。

“啪啪”两声,连抽两下,凝香只是咬着嘴唇,也不吭声。

“诶呀老爷,您这是干嘛?”长顺妻快步走了进来,一把抱住跪着的凝香。

“慈母多败儿!你走开,我今天定要打死她!”

“老爷,您要打连我一起打好了。”长顺妻看着凝香,心疼之下垂泪道。

“你!”长顺举了半天,棍子也没落下。

“诶呀,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怎么惹你阿玛生这么大气?秋菊,快扶小姐回去。”

秋菊应了声,扶起凝香就朝外走。

“你就惯着她吧,你看看他几个哥哥那副纨绔子的模样,都是你惯出来的。”长顺负手气道。

“老爷,凝香可不比她那几个不成器的哥哥,这女儿从小就懂事儿。”

“懂事儿?懂事儿能去逼着绍明答应退婚?”

“老爷,不是我说您,您先前不是也不看好绍明么?如今既然绍明答应退婚,便依着女儿也没什么不好,回头寻个高门大户就是了。”

“没见识!高门大户?自打恭王爷失势,咱们旗人就没什么高门大户了。各家王爷,大臣,哪个不是表面风光?实权都握在汉臣手里呢。现下督抚拥兵自重,挟制朝廷,正是乱世之相啊。我观绍明此次性情大变,虽不算沉稳,却颇有谋略算计。他日未必不能登堂拜相啊。”

“老爷,您别生气,回头儿我劝劝凝香便是了。”

“诶~”长顺一声叹息,双眼满是失落,也不知是为凝香,还是为这表面风光的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