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七年,冬,齐郡,怀智巷里,秦宅。

秦琼面色带着几分阴沉,口中缓缓的念叨着:“武有七德,先之以安民;政有六本,兴之以教义。高丽高元,亏失藩礼,将欲问罪辽左,恢宣胜略。虽怀伐国,仍事省方……”

这是大业七年间,杨广向天下散布的诏书。旨在聚天下精兵,以攻伐高句丽的。

秦安手里提着一杆烧火棍,将火盆里的木炭拨弄了一番,回首看着身旁簇拥在一起取暖的秦季养、张玉儿、自己妻子庄氏、小儿秦怀智、侄儿秦怀玉与秦用,轻轻摇了摇头,道:“叔宝,这几日总是魂不守舍的念叨着这几句,你又想甚么呢?”

秦琼面无表情,又似乎是嗤之以鼻的说道:“糊涂,好生糊涂!”

秦安点了点头,道:“不错,皇帝是糊涂的很了。就算这高句丽可以一战而定,现在也不是出征的日子!”

秦琼“嗯”了一声,道:“大隋若正处盛世,这高句丽屡次来犯,皇帝出征也并非能说便是错事了。只不过,这些年来修大运河,建东都,南下北巡,大兴土木,早已不知耗损多少人力财力,这时候出征高句丽,哼哼,哼哼…… ”

秦安点了点头,道:“叔宝,你前几日到郡府寻樊建威,可看到甚么了吗?”

秦琼叹了口气,道:“能看到甚么?民生凋敝,百废不兴,乱民四起,大厦将倾罢了。”说着,口中语调一改,沉吟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著红罗锦背裆。长矟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秦安倒不怎样,秦季养已经是吓了一跳,连忙瞪了秦琼一眼,喝道:“叔宝,休要高声。这是反叛们的东西,如何能传唱?”

秦琼微微一笑,道:“爹,你又糊涂了。儿子是绿林盟主,早就算是反叛了,再唱几句反诗,做的甚么,打甚么紧?”

秦季养“哼”了一声,道:“就你们这天天唯恐天下不乱的,天下如何不乱?”说着,转头看着自己两个儿媳,道:“你们也莫要听这俩小子胡说八道,抱着孩儿回房去吧。”然后扶着秦用的肩头,道:“用儿,扶爷爷回房!不听你父亲和你大伯胡扯!”

秦琼丝毫不管,只是抱膝长叹一声,道:“好个王薄,好个王薄!”

秦安“嗯?”了一声,道:“此人胸无点墨,又无甚大志,不过乱世一草莽罢了。叔宝你因何称赞他?”

秦琼道:“乱世草莽?这胆子也大的很了!今岁七月,黄河大水,淹没我山东河南三十余郡,十月初三,黄河的砥柱又崩塌,堵塞河道,使河水逆流几十里。”说着微微一顿,道:“若不是父亲有先见之明,在我们怀智巷里通了泄洪的水道,只怕咱家也被淹了呢。只可惜,这一场大水,无数人白白丢了性命呢!”他口中的父亲,却是秦嶷了。

秦安点了点头,连连称是。

秦琼续道:“如此大灾,若是不及时赈灾,只怕民变就要生了,可是那皇帝依旧是一心扑在攻伐高句丽的准备上,战马依旧要我山东百姓养,粮食依旧要河南民丁运,泥人也有个土性,谁还能心甘情愿?”说着,便是一阵苦笑。

秦安道:“大家伙都是积怨已久了,只不过威慑于杨广的**威罢了!”

秦琼点了点头,道:“不错。而王薄这时候揭竿而起,可当真是顺了民心呢!大哥,你说他胸无大志,我看他眼光却是毒的很呢!”说着,微微摇头道:“说不得,这大隋若从此进了乱世,他朝天下,王薄还分得一杯羹呢。不过,也不尽然。事在人为,棒打出头鸟,他能否成事,也说不得。”

秦安道:“他这《无向辽东浪死歌》一出,也算是振臂一呼,教天下百姓府兵随他造反。这可比那之前的小打小闹强的多了!”

秦琼笑道:“振臂一呼,天下皆应么?我看他倒没这般本事。天下能有几个人能有这般威望?”

秦安笑道:“的确如此,只怕能有这威望的,只有我们的秦大盟主了,你振臂一呼,天下五路绿林道群起响应,那天下也就响应了半壁江山,再逐步蚕食,岂不妙哉?”

秦琼脸色一变,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大哥,以后此事不要再说了。我们在家里随便发几句牢骚也就罢了。要是真要造反,可万万不行!”

秦安笑道:“没见过你这般的心思,整日只知对旁人评头论足,觉得世人都比不过你,可说到你自己头上,便又说不下去了。”

秦琼道:“大哥,我不是这般想的。如今大隋天下虽可说生了蛀虫,但却依旧能救的过来,所谓推而新立,不若扶之将倾。等大隋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我们再谈推而倒之也无妨。”

秦安道:“算你说的有理。也罢,听你的,先发牢骚。”

秦琼点了点头,道:“若说那王薄甚么响应也没有,也是不可能的。东郡韦城县人翟让,此子因畏罪逃亡到瓦岗寨,继而聚众起事。那翟让曾为东郡法曹,与单雄信单二哥有些交情,此事是单二哥与我说的。”

秦安“哦?”了一声,道:“此人如何?”

秦琼道:“他嘛,比那王薄强上许多。既然当过法曹,就不是胸无点墨的莽汉,想来对于治军也有点心思。嗯,其他的嘛,听单二哥说他擅使长枪,一手枪中夹刀漂亮的很。为人又是慷慨任侠,依我之见,只怕这乱世枭雄里,他能算个中流砥柱呢。”

秦安点了点头,道:“其余还有吗?”

秦琼沉吟一番,道:“有是有的。但能值得一提的也就一个窦建德了。”

秦安“哦”了一声,道:“我倒是听过此人的名号。此人颇有豪侠之名,事必躬亲,同乡之人也算是很敬仰他了。听闻此次征伐高句丽,他因乡之里长的缘故,担当了百夫长,上前线去了,怎么会反叛?”

秦琼道:“无非便是目睹兵民困苦,心怀不忿,甩脸子不干罢了。”说着,又轻轻摇头,道:“这个窦建德心思阴沉的很。只怕这反大隋,他是畏首畏尾,不敢直动,但要等着分天下了,他就热闹起来了!”

秦安“哦?”了一声,道:“教他人打仗,他自己坐享其成?好心思!”

秦琼道:“也是难说。毕竟我对他们并不是很熟,只能凭着他们平日做事的习性,大体猜测一下。”他却不知,他这里一番猜测,日后竟然八九不离十的应验了。王薄开了大肆反隋的第一阵,而翟让带领的瓦岗军却成了反隋众军中最亮眼的一盏星!而窦建德,在天下群雄逐鹿之时,更是建立夏国,称雄河北!

秦琼停顿了一会儿,而后说道:“对了,大哥,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做呢。”

秦安道:“还有甚么事?”

秦琼道:“今日,我接到了公然遣人送来的信。”说着将信封从怀中取出,递给秦安,道:“信上说,姑丈为了保全自己黑燕骑不涉足高句丽战场,特地向皇帝表明要用黑燕骑南下平叛。如今皇帝一再督促,公然也只得带领三万铁骑南下。他遣人送信与我,想问我究竟是让我先行一步,去通知王薄与窦建德等人,教他们暂避风头,偃旗息鼓一时半会儿的好;还是他直接一举杀到,将他们真的杀一个偃旗息鼓,片甲不留的好。”

秦安接过,看了几眼,道:“你是怎样想的?”

秦琼道:“那些人都算是些有胆气的汉子,我自然不能熟视无睹。可要是去通知他们,又与我想将大隋扶之将倾的心愿背道而驰了。所以,现在还没个好想法……”

秦安叹道:“叔宝,你只想着匡扶社稷,可是,你现在被杨广革了职,平民一个,连个府兵都不算,哪来的机会让你建功立业?再说,他们几人,虽不是你绿林中人,但与绿林也是交好,你如今明知他们身处险境却不去言明,我看你这绿林盟主,当得可是亏心的很呢!”

秦琼点了点头,道:“大哥说的是。此事我不可不管。”

秦安道:“你自然要管,只是,那些人既然是有血性的汉子,想来也不愿意当甚么缩头乌龟,闻黑燕骑之名便未战而先退。你有心为人着想,他们怕还不领情呢!”

秦琼道:“这也说不得。无论如何也要将话传到。”说着,顿了一顿,道:“大哥,黑燕骑行动之速,下手之辣,我再清楚不过。若是让他们赶上,只怕要遭殃。就算公然竭力安抚,要大军缓行,但皇帝也是不依的。所以,要动作,就要快了!”

秦安“嗯”了一声,道:“只是这信上也未说公然先去平定哪个,而我们能照顾的,也就王薄、翟让、窦建德他们三个。你看,我们应当如何?”

秦琼沉吟一番,道:“事不宜迟,就劳烦大哥你去通知窦建德与王薄这两个近的。我亲自去瓦岗寨一趟。”

秦安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咱们休息一夜,便立刻出发。”说着,将那封信往火盆里一投。瞬时化成了一团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