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脸人只是垂眸看着杨林一举一动,丝毫不说什么,更不做什么。

杨林倏然转过身来,看着那人的背影,道:“朋友,我想,你也是认识仲敬与贞儿的。出此行径,大致也是出于此了。只是,仲敬已经去世十几载,俗话说,死者为大,就算是朋友与仲敬有再大的过节,也不合这般将人家的墓碑推倒了。”

“哦。”那人随口“哦”了一声,当真看不出是受教了,还是不受教。

杨林见他这般态度,再好的涵养也按捺不住,上前一纵步,喝道:“喂,你这厮怎生这样?”

那人又“哦?”了一声,道:“我怎样?”

杨林虎目圆睁,苍眉倒竖,又复喝道:“我当真不期,看你身手,足当是一顶天立地之人,竟然跑到人家的祖坟,做此碎人墓碑之事!这般不积阴德,能做出来的,倒果真是‘高人’了。”

那人“嗯?”了一声,随即问道:“只是这样吗?”

杨林见他竟似乎是有恃无恐,心中怒火更生,喝道:“怎么,这还不够呢?你还想怎样?”

那人轻轻一笑,道:“那你又想怎样?”

杨林死死的瞪了他一眼,却见他始终低着头,不与他目光相接,只道此人嚣张之极,不将他放在眼里,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当即一声怒喝,双足猛然顿地,而后好好跃起,双膝前顶,双拳压盖,一招双式,极其凌厉的攻向那白脸汉子。

白脸汉子依旧是背着身子,竟然一动不动,杨林大喝、顿足、拳风等诸般声音,他都好似是听不见一般。

杨林不禁一惊,暗自忖度道:“这汉子莫不成功夫到了极致,对我这竭尽全力的一击视若无物不成?他不闪不避,这一下子打的结实了,就算是他有再强的本事,也终究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经受的起?”想来一番,拳脚上的地道也消了许多。

可是,他再一想自己与秦嶷多年相交,此人又对秦嶷之墓如此不敬,怒火又涌上心头,直接狠下心来,放开手脚力道狂攻。

白脸汉子虽是一直不动,但背后却着实如同生了眼睛一般,就在杨林双膝双拳离自己仅仅不足三尺之处,他倏然动了。

只是轻轻的一个垫步,他便电光神行一般的趋进了丈余。原本杨林自以为万不该失手的一招就这么轻轻巧巧的失手了。

杨林见他竟然身负这般高深的轻功,也顿时愣住了。

白脸汉子仰头微微一叹,随即转过身来,略略看了杨林一眼,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名满天下的靠山王,当初的大隋军神,囚龙棒主,越云将军,怎么,当初就只有这点本事?”

杨林不期他竟然说出这番话来,当下微微颤着嗓子,道:“你……你究竟是何人,你又怎么知道……”

白脸汉子微微一笑,又复垂下眼眸,道:“想知道么?”

杨林听他这般说道,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老兄定不是凡人。你的故事,特别是你与仲敬、与贞儿的故事,我想,我会很感兴趣的。”

“哦?”白脸汉子眉头一扬,却依旧垂着眸子,道,“是么?如果我说我不想告诉你呢?”

杨林眉头微皱,满是箭疮的脸上微露诧异之情,随即开口说道:“不会的。你为了不让我胡说八道,定然是要把此事的来龙去脉与我说清楚的。”

白脸汉子微微摇头,道:“不会的。靠山王杨林,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你自然不会的。否则,也不会与我说这些,定然是上来就与我大打出手的。”

杨林见他软硬不吃,只得问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能言明?”

白脸汉子又斜地里用余光扫了杨林一眼,朗声笑道:“好,打赢我再说。”

杨林眉头又是一皱,只是觉得这句话好生熟悉,紧接着将目光紧紧的锁在白脸汉子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一番。

白脸汉子似乎被他看的烦了,横眉冷冷的说道:“你看来看去,看够了么?究竟看什么呢?”

杨林道:“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哦?”白脸汉子似乎说成了习惯,“何人。”

“就是你一巴掌打碎了他墓碑的人!”杨林微微苦笑,道:“身材像,说话的语气也像,甚至,连向我挑衅的话,都是一模一样。只可惜,如果不是我眼睁睁看着他断气,看着他入殓,我当真就会以为你就是他了。”

“哦?”白脸汉子连连摇头,道:“你说了这么些,究竟要说什么?若是在叙你与那秦嶷的交情的话,可以就此打住了。我没有这般多的功夫与你瞎耗。”他说着,语气微顿,随即又说道:“其实这也正常啊,你若是恨一个人,心里想他想的多了,这做事的行径,只怕自然也一步步的靠拢了。不足为怪。”

杨林道:“你果然与仲敬有仇,那你既然不说,我也只有逼你说了。你若是汉子,就莫要退避一分,也好让我瞧瞧你有几分高招!”说完,一记“当头棒喝”,长拳如鞭,朝白脸汉子头顶劈落。

白脸汉子脸上又浮现出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身子原地里滴溜溜的打了个圈,旋步一绕,竟然又轻轻松松的转到了杨林身后,又诡异的发出一声鬼哭的笑声,伸掌往杨林的肩头劈落。

他动作委实太快,胜似鬼魅,浑不是血肉之躯。杨林只觉得身旁一阵寒风掠过,再想闪避,已经来不及。只得闭上了眼睛,肩头肌肉一撑,要硬接白脸汉子这一掌。可是这白脸汉子一掌断碑,掌力之浑厚,自己的血肉之躯,又如何经受的起?

杨林躲闪不及,忙运足了气力,要硬接白脸汉子这一掌。但思及白脸汉子刚猛之极的掌力,不禁后怕的冷汗涔涔而下。

孰料,白脸汉子一掌看似神速凌厉,但蕴含的力道,却可谓轻如鸿毛,落在杨林的肩头上,就好似是老友开玩笑一般的轻轻一拍。

杨林心头一惊,这白脸汉子这般行径,的确是让他始料未及,可是这般关头,他也是万不敢停滞半分,全凭感觉,右臂肘猛然后捣。

他动作好快,可那汉子的身子却更快。他的右掌方方落至杨林的肩头,身子便又如同陀螺般的转了一圈,伸左掌又在杨林的肩头按了一按,紧接着,双足前蹬发力,身子更是如同一片飞鸿,往后一掠丈余,长身直立,站在宁贞儿的墓碑之旁。杨林的这一捣,自然也落了空。

杨林接连发招,却招招落空,从那白脸汉子的两掌来说,早已知道这汉子对他手下尚留有余地,否则只怕自己当即便要伤在此处了。

他早年号称天下五大高手之一,虽说离秦嶷尚有差距,拳脚也不是其所长,但相较之下,天下能胜过他的,也至多不过十人。如今却被这白脸汉子狸猫戏鼠一般,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这汉子的功夫,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他脸上满是疮疤,看不出有何颜色变化,但是心底里,波澜却是起了一重又一重。

只听白脸汉子沙哑着嗓子,道:“你要逼我说,可惜你却打不过我,就算是能打败我,却又抓不到我,你又如何能逼我说?”

杨林眉头紧皱,双手也不由自主的垂了下来,道:“罢了,罢了。今日杨林折在你手里了。你若想离去,就此离去也就是了。只是,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的。这般倒人碑墓,坏人阴宅之事,确实是大大的不是。”

白脸汉子微微点头,道:“受教了。”说着,缓缓转身,到秦嶷的衣冠冢旁边,伸手将那块墓碑扶了起来,突然苦笑一声,道:“你既然死了,就不当出来现世的!”说着,以左手扶碑,右手好似一把巨锤一般,一掌复一掌的拍在石碑顶部,不过三十几巴掌,竟然将石碑牢牢的钉入了土中。

他右掌本就被震的出血,这般拍了三十多巴掌,更是鲜血淋漓,可他就浑不知痛楚,只是一掌一掌的毫不停歇。

杨林见他这般模样,早已经惊的说不出话了。

白脸汉子拍牢石碑,又冲着杨林笑道:“靠山王,是我行事不是,你说的不错。这般行径,实在是太过分了。”说着,伸出衣袖,缓缓的将石碑上残留的血迹擦拭了一遍,而后猛然转身,正对着杨林,往林子深处走去。

那大袖一扬一扬的,配上袖子上伴着灰尘的血迹,以及赛风的脚步,看上去诡异之极。

直到此刻,杨林才正面接触到了他的眼神。杨林的心头突然一震。呆呆的看着他从自己的身旁擦过,脑子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过身来,冲着白脸汉子的背影,喊道:“等一下!”

白脸汉子眉头一皱,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杨林,冷冷的说道:“靠山王,又怎么了?”

杨林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摇头,道:“我只是诧异,你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可是在躲避什么吗?”

白脸汉子“哦?”了一声,默然无语,过了半晌,才干笑一声,道:“靠山王越老越精神,这双眸子,倒是精着呢!”说着,伸出自己满是血痕的右手摸了摸自己左脸颊鬓角之处,挫了一番又捻了一番,随即一把扯下一张半透明的皮质面具来。

他竟然是易容乔装过的。无怪自己奋力扇了自己一巴掌,却不见半点淤青。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面似淡金,眉分八彩,目若朗星,准头端正,下巴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倒不像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人。他的左脸上拢了几抹血迹——是撕面具时沾染的手上的血迹,右脸上,却青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