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街道,一路延伸向皇宫的方向。道路的两旁,靠着墙壁睡满了夏南的士兵和永宁的百姓。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梦乡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此刻看到的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属于这些平凡人的快乐和悲伤。

一前一后的两双脚安静地从人群的缝隙间走过,他们的脚步很轻,没有吵醒任何一个人。他们就在这皎洁的月光中无声地行走着,走向那扇压抑的、森严的、溅满了鲜血的皇宫大门。

*

乌鸦退到了一边,像是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常贵提着刀在白禄的面前停了下来。

“呐,乌鸦,”他低声地说着,“你曾经说过,如果我有一天不再需要寄人篱下的时候,就可以大声地嘲笑他们了,是吧?”

乌鸦站在常贵的背后,静静地看着这个提着剑,满身创伤的男人。自己曾经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从一个单纯的孩子变成现在的模样,他所承受的伤,远远地超过了身体上的这些。

“那现在呢?当我一无所求的时候……”常贵抬起头来,面目扭曲,露出了狰狞的笑容,而他的眼角,却分明有如血液般鲜红的泪水缓缓流下,“我可以放肆地嘲笑他们了吗?”

白禄盯着常贵的脸,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表情能够这么的复杂,是冷笑吗,是痛苦吗,是悲伤吗,是兴奋吗,是解脱吗,是癫狂吗,是杀戮吗……还是说,他根本就已经不再为人,而是来自地狱的嗜血的魔鬼。

“做你想做的事吧。”乌鸦缓缓说道。

白禄后退了两步,早已做好了死亡准备的他,还是害怕了。一个人如果不怕死,那是因为他已经为自己想好了种种死亡的可能,当死亡已不再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事情时,也就不会感到害怕了。而真正的恐惧,是一个人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条陌生的道路,而且他别无选择。

常贵狂笑着,举起剑冲了过去,在同一时刻,国君也顺手抓过了身旁的一张木椅。他一把推开了白禄,向常贵迎了上去。砰地一声巨响,木椅在空中支离破碎,四溅的木屑和灰尘扩散在空气里,簌簌落下。

“夏儿,你闪开,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白禄在一旁痛苦地喊着。

国君握着半截木椅的断腿,在原地喘着粗气,手心里流出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毫无畏惧地看着常贵,眼神中充满了不屑。

常贵看了看白禄,然后又扭头面向眼前的人。突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的身体颤抖起来。

“别这样看我,别这样看我……”他一步步地后退,突然扔开了剑,双手抱着头坐倒在地上,喉咙里痛苦地嘶吼着,“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讨厌这样的眼神,混蛋,我不许你们这样看我,滚开,滚开……”

常贵倒在了地上,蜷缩着身子,不停地打滚,“不要踢我的脸,不要打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国君和白禄都愣住了,他们吃惊地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化,常贵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般,如同孩子一样痛哭着,脆弱得不堪一击。

白禄双眼呆滞地看着常贵,突然,国君从他的身旁走上前去,捡起地上的剑,走向了在地上挣扎的那个人。

“夏儿!”白禄伸手拦住了他。国君回过头去,疑惑地看向自己的父亲。白禄对他摇了摇头,看着在地上翻滚的常贵,“我欠他的,应该由我来承担。”

白禄说着,从国君的手中拿过了剑,然后一步一步地朝

宫殿外走去。

乌鸦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双手抱在胸前,没有说一句话。

“对不起。”白禄从常贵的身边经过,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挣扎中的常贵慢慢安静了下来,他从地上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注视着白禄的背影。

“夏儿,我的一生对不起很多的人啊。”白禄站在大殿外的高台之上,仰着头望向漫天的繁星,漆黑的夜空,在东边已经微微开始泛白。

“我作为一个村长却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村民,作为一个丈夫却没保护好自己的妻子,作为一个父亲却没有保护好你,夏儿,”白禄静静地说着,“我作为一个臣子,却一直想着杀死君王,毁掉他的国家;我抚养了一个孤儿,却只是一味的利用他,把他的一生葬送在了我可耻的计划里。夏儿,我是一个罪人,我是一个罪该万死的人。”

国君低着头听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杀戮的世界吗,那原本是多么美好的事啊,我是这样想的,黎世青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说的是归顺,他想的是征服。”白禄闭着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说着,“不要笑我懦弱,这是最和平的方式不是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理解呢,难道非要等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后,才能明白活着原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吗?所谓的战争,所谓的荣耀,那是只有疯子才会挂在嘴边上的字眼,不是一般的百姓能够承受得起的,不是吗,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父亲,你从来都没有错过。”国君流着眼泪大声说道,“历史永远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在黎世青的国家里您是叛徒,而在我的国家里您就是英雄!”

“英雄吗?”白禄苦笑着叹了口气,“我哪里算得上英雄啊,我只不过是一个穷乡僻壤里的樵夫,在山上砍了一辈子柴回家,却发现需要木柴的人早已不在,我拿着斧子在山野间寻找,却又不小心割伤了每一个想要与我握手的人。我终究只能成为一个伤害别人的人,而且也给不了他们任何的幸福。”

冲天的火光在记忆中浮现,通红的天空中是妻子温柔的笑脸。

“只要等过了这个冬天,气候暖和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女人安慰地说着。

白禄老泪纵横地望着头顶的天空,双手举起长剑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可是,这个冬天怎么这么漫长啊。”

带着鲜血的剑锋从背后猛地刺出,白禄失去了平衡,顺着着台阶栽倒下去。

世界此刻静寂无声,只有国君悲痛的哭喊,常贵呆滞的神情,还有乌鸦惊讶的目光。

远处,黎明静静地到来了,光明从东方覆盖过地面,第一缕阳光照进了皇宫之内,投射到白禄的尸体之上。他的嘴角在轻轻地微笑,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夏儿,你要做一个好皇帝。

*

欧阳长生和守臣踏进了皇宫的大门,广场上已经铺满了新的爬地菊,完全看不到了一天前战斗的痕迹,只有广场中央,那个被无数的长枪钉在地上的人,还骄傲地面对着宫殿的方向。

欧阳长生静静地走了过去,他蹲下身来,仔细地看着那具尸体的脸,在死亡之前,那个人竟然在微笑着。欧阳长生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那早已冰冷的皮肤,将他的双眼缓缓地合上。

“蓝木,我回来了,谢谢你。”

*

宫殿之中,乌鸦敏锐地动了动

耳朵,然后眯起眼睛向宫殿之外看去。

“有客人来了啊。”他缓缓地说道。

国君回过头看向乌鸦,突然一阵劲风从自己面前吹过,他连忙用手臂遮在了眼前,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乌鸦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丝冰凉的触感从自己的腰际传来,国君愣在了原地。

“听到你父亲说的话了吧,不过你想要活下去,从现在起要和我合作。”乌鸦站在国君的背后,黑色的斗篷下伸出一截匕首,死死地顶在了国君的腰上。

“你想要做什么?”国君冷冷地问道。

“你不用知道我想干什么,”乌鸦诡异地笑着,“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事情。”

“那我该做什么?”国君问道。

“杀了欧阳长生。”

国君微微一愣。

“你想要收服大黎,欧阳长生就是唯一的阻碍,”乌鸦缓缓地说道,“他是一个会带来战争和杀戮的男人,所以,杀了他,你才有机会实现你父亲的理想。”

“怎么找到他?”国君的眼神中渐渐泛起了杀意。

“不用找,”乌鸦冷笑着,向外看去,“他已经来了。”

*

守臣拍了拍欧阳长生的肩,向大殿的方向看去,从宫殿里缓缓地走出来两个人。

欧阳长生站起身来,和守臣一起注视着大殿前的高台之上。旭日已经完全挣脱出了地平线,黑夜如潮水一般向大地遁去,人们的面目变得清晰起来,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痛苦,也如影子一样,退居到了人脚下那狭小的一块。每个人都遮蔽起了真实的自己,戴起早已习惯的面具,开始了又一天战战兢兢的生活。

“护驾!”国君用宏亮的声音高喊着。

广场上沉睡的士兵们纷纷惊醒过来,他们慌忙抓起了地上的枪,四处张望着。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广场中的两个静静伫立的人。杂乱的脚步声在广场的上空响起,密密麻麻的士兵迅速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他们举着枪,将这两人困在了当中。皇宫外的百姓也被嘈杂的声音惊醒,他们站起身,向广场中望去,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头,看向了那两个模糊的身影。

“欧阳将军,是欧阳将军!”人群中,有人兴奋地喊了起来。

“是丞相和将军!”消息迅速蔓延开来。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人们总是怀着美好的心情在期待着。他们的心中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想象,不管会不会真的发生,但是他们的心里肯定都无数遍地演绎过可能发生的事情,并希望一切真的能按照想象中的进行,等到有一天,人们会在心底回味这个时刻,然后将它称之为奇迹。

“你的军队呢,欧阳长生?”国君高声问道。

“我没有军队。”欧阳长生缓缓说道。

“没有军队?”国君皱起了眉头,“没有军队,你怎么和我战斗?”

“我不是来战斗的,”欧阳长生张开手,将背上的弓解下,扔在了地上,“我是来投降的。”

场外的人群突然间沉默了下来,他们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情景。

“能再重复一遍你刚才的话吗,欧阳长生?”国君高声说道。

守臣咬着牙,握紧了拳头。

欧阳长生抬起头,眼神寂寞淡然,声音平静如同千年的古井,“我承诺,大黎国的所有人将不再抵抗,一切的统治权交给夏南的国君。”

“大黎从此归顺夏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