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周一,她回校吃了早饭,在楼梯转弯处的落地镜里看见形容憔悴的自己,感到不妥,急急地跑向寝室换了件纯白色的连帽卫衣,外面再套上深青色校服,脸色立即被衬亮了。

情窦未开时绝不会有这种小心机。

进教室时挺直腰,踮着步,姿态格外优雅,没有往贺新凉那个角落看,却知道男生的目光在随着自己移动。

也是从那天起,大家突然发现这个女生变了,说不清变化在哪里,好像她的身体向外延伸出了奇异的柔媚枝蔓,不是像从前那种精巧稚气的漂亮,而是让其他同性感到威胁的美。

她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微蹙着眉,看新凉和颜泽谈笑风生,心如刀绞,误解了真爱的意义。

[四]

夕夜搬来与自己同住的事,季霄没有告诉亚弥。

父亲的公司受行业经济景况的影响资金周转不灵,已经到发不出工资的境地,家里气氛分外压抑。

本着逃避的心理,连续几周没回家,季霄不想连宿舍这最后的避风港也失去。

手机铃声骤响,他翻过屏幕,见是亚弥,便把手机放得远远的,用枕头盖起来,继续拖动鼠标。

和亚弥只相差一岁多。

可如今一个在校园,一个在职场,一方无忧无虑另一方忧心忡忡,考虑的东西全然不同,心理距离越来越远,倾听与倾诉都觉得疲惫。

房门突然被大声捶响,季霄惊得从电脑前跳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夕夜在门外喊他名字。

季霄连忙拉开门,女生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拖到电视前:“快来看看这是不是夏树?”

可是电视屏幕中却在播放新闻。

男生一头雾水。

夕夜遗憾地发出一声“唉--”,补充说明:“刚才我看见主持人身后的路人好像夏树,可惜过了。”

“你见过夏树?”

“我没见过她本人,只看过一次照片,所以才让你来看是不是。”

“只见过一次照片?那为什么马上就觉得她是夏树?”

“她站在路边迎面对着镜头,看不清脸,好像在等什么人,后来过来一个男生朝她走过去,两人牵着手出了镜头,自始至终那男生也没有回头,但我就是知道他是风间。”

“第六感告诉你那个男生是易风间?”季霄把她的意思重复一遍。

女生有点着急地点头,生怕对方不信自己。

“毕竟是交往过的人……这我能理解。”男生转过眼睛看向她,“不过女的是夏树的可能性非常小。”

夕夜还想争辩什么,男生示意她打住,在她身边坐下。

“风间临走的时候跟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他童年、少年时代都因为家庭缘故过得非常不幸,十四岁那年遇见夏树,认定她是和自己一样孤独的人,他对夏树了解不多,不久后夏树又转学去外地和他一别两年,其间他和别的女生交往过,对方给他的感觉很像夏树,可终究不是夏树,很快就分手了。后来夏树又离奇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两人真正开始交往,他却突然发现一直爱的人不是夏树而是他想象中的夏树。在分开的两年中,他不断在脑海中将夏树的形象美化、不断臆造自己与对方的心灵契合点,而夏树和他的想象却出入极大,让他不禁失笑自嘲,世上哪有自己想象中那种女孩。再后来,他遇见你,才觉得不可思议,你是……按照人设出现的角色,吻合得几近虚构。然而,你是他命中注定的人,你却有你执着的人,分岔的路无法强求,只能彼此珍惜同行的时光。”

男生说完,两人沉默许久。

“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说这些吗?”女生紧盯着电视屏幕没有去看他。

“唉?”男生蹙起眉,一时反应不过来。

风间的目的……

自己与他的关系仅仅停留在室友上,不算交往甚密,他对自己说这些,也许……无非是希望自己转告夕夜,在他走之前挽留他。可自己却拖拖拉拉直到今天才告诉夕夜。

季霄把夕夜的追问当成指责,不知怎样回答。

“……对不起。”

女生久久愣住,突然苦笑:“我当然也明白,错过就是错过,失去就是失去,‘分岔的路无法强求’。是我妄想,以后……再也不会了。”

说着便起身回了自己房间,留下满脸茫然的季霄。

夏末的风掀开白色窗纱灌进屋里,最后的蝉鸣像海浪迭起。

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失去,才幡然醒悟,懂得珍惜?

羁绊和情意,日复一日,一点一滴累积,源源不绝地渗入心脏,酸的或者咸的,灰的或者白的,纯净的或者混合的……把原有的空间全部涨满了。

说过的每个字,响彻在耳畔的每句话……法则、规则、原则,都不能阻止它们逐渐改变你掌心纵横交错的曲线。

[五]

从那天起,夕夜和季霄的见面变得尴尬,对话局限于生活起居,而且简短得不能再简短。

他揣测她曾说过的每句话的意义,逐渐了解她的心思,明白她虽然外表冷淡但心里怀着爱,这种爱饱含生命讯息、激烈不可抑,反而使他退缩,不知道自己要付出多少才能与之对等,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顾及亚弥,这个挑不出毛病的好女孩让他无法辜负。

夕夜和他同住的事终于还是传到亚弥耳朵里,出乎意料,亚弥的反应异常平静。

“其实你很早以前就已经喜欢上夕夜了。我说过你,你狡辩,但不是故意欺骗我,你是真心误以为自己并不喜欢她。”

季霄望着她脸上逐渐显出的如释重负的光泽,觉得她此时的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眼角眉梢毫无保留地张扬欢愉,心里紧紧地痛起来。

回想三年前向自己告白的她,一派天真懵懂又莽撞的女孩,额头圆圆鼓鼓,表情瞬息万变,慌张的时候眉头耸起形成个可怜的“八”字,笑的时候下垂的眼尾拉出一条上扬的细细笑纹,心里想到什么立刻脱口而出。

与此刻面前的她判若两人。

不是不愿意在别人生活中留下痕迹,只是害怕改变了别人原有的轨迹。

一句“对不起”,偿还不了。

“季霄,我们分手吧。我不是置气,也不想吵闹。我只是觉得,你已经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季霄了。你也许不知道,我喜欢你的时间,不止三年,不止六年,比你想象的长得多,你一直在我的生活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可你却没有注意到我……”

季霄做了个打断的手势,摇了摇头:“我记得你的时间比你想象的长得多。三年之前我就认出了你。那时你十三岁,手里攥着粉白相间的信封,堵在我上课的体育馆门口逢人就问‘季霄在哪里’、‘看没看见季霄’,那份无所畏惧的盛情吓坏了我,我不得不躲在器材室的储物柜里,你看不见我,但我看得见你,有个瞬间,我们就两步之遥,但我觉得两步之外腾起某种过于灼热的东西,是我所无力承担的。”

亚弥闭一闭眼,在眼眶里来回绕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落下来,不沾脸,直接摔碎在地上,抬手去拭都来不及。

“我知道你在储物柜里,其实我发现了张开的门缝。你也许理解不了,当你喜欢的人离你两步之遥,他的呼吸你都能感受到。那时候我在想,我喜欢的那个季霄哪里去了?蜷在那个又闷又小的空间里的人根本不是我喜欢的季霄啊。我喜欢你,不是为了让你左右为难,变得懦弱、彷徨、优柔寡断。现在也是如此,在夕夜和我之间摇摆不定的你,不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季霄像王子一样,哪怕不在我身边,我也想你永远像王子一样。你明白么?”

男生也红了眼眶:“你也是,哪怕不在我身边,我也想你永远懵懂天真无忧无虑,像小时候那样,什么也不怕失去。”

“我不怕失去,因为我没什么能够失去。但是你会害怕失去,你总有一天会后悔,”亚弥说到这里顿了顿,微笑起来,“因为你失去了世界上最最爱你的女孩。”

[六]

试用期结束,夕夜被留用,成为正式DJ,主持一档晚间音乐节目。过了不久,有个去大理出差的机会,夕夜一心想从宿舍逃出去,收拾东西时,她几乎把自己的房间搬空了,走之前才告诉季霄。

晚上十点四十的飞机,出门时已经过了九点。男生有点担心不安全,提出送她去机场。夕夜预料这一路可能会尴尬异常,连忙拒绝。

等她下了楼,季霄在窗口看见她消瘦单薄的背影,依然放心不下,跟着出了门。

不想再制造劝说不用劳烦的客套对话,男生没有上前叫住她,一直保持十米左右的间距,无论人群多么纷乱,目光的焦点始终定格在她身上。

夕夜拖着行李箱走在单行道的区间路上,穿过两个寂静无人的十字路口,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环境中异常清晰,这段路也显得比实际距离漫长。

接着是一条主干路,环境音一下子变得嘈杂,车流被信号灯截断,马达声在斑马线旁响得轰鸣。可即使置身人群,她依然形单影只,和周围的人尽量保持距离,步调和离她最近的人也不一致。

地铁里人很少,季霄和她不同车厢,但看得见她。

她垂眼盯着自己行李箱的拖箱杆出神发呆,侧脸映在车窗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显出疲惫的神态。微卷的长马尾从后颈绕向胸前,勾勒出柔美的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