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先走到门口,但男生为她撑着门让到一边。

阵雨已经停了,路面依旧湿漉漉,稍远一点的几处凹陷低洼积着水。

夕夜迈过台阶后还是保持在干燥的屋檐下平移,回身提醒男生注意脚下,不经意瞄见咖啡馆门外的小黑板上颇文艺地用粉笔字写着一句:

梦里出现的人,

醒来就该去见他,

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男生见她对着黑板发起了呆,也看过来。

“Les Amants du Pont-Neuf。”(注:电影《新桥恋人》。黑板上的语句是此片台词。)

“你也看过?”女生有点意外地回头。

“法语班的学生,这么经典的法国片怎么可能没看。”

夕夜呷一口咖啡,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和季霄并肩站着,仰起头,看屋檐顺下水滴,无限高远的地方伸展出一张接近于白色的晴空。

她闭上眼深呼吸。

眼睑被阳光熨热,微微泛红。

多少虚虚实实的梦境在眼前闪回--

讨论辩论词时抬起头瞥见的季霄,办公室外照进来的阳光凝聚成一个小小的点,滚过他的眼镜金属边。

遭遇车祸后半昏迷状态下看见的新凉,街灯与霓虹融混着,变幻莫测的色彩飞速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夕照的最后一缕光线湮没在放学后的喧嚣声中,三朵浓重的阴影斜斜地平摊在操场跑道的边缘,晚风往复穿梭,整个校园的路灯从路的尽头开始,一盏盏顺次亮起来,女生看向自己缓缓地说:“呐,你们知道么?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后才知道。”

梦里出现的人,想念却已不能再见。

[一]

出租车在墓园大门口停下,往前的坡道夕夜顶着烈日步行,她眯着眼朝目的地望一望,意外地看见颜泽比自己先到,萧卓安的墓前已经摆了一大束百合。

与此同时,听见脚步声的颜泽回了头。

微怔一秒,颜泽苦笑起来:“我特地避开昨天的忌日没有和新凉一起来,就是免得碰见你,没想到……”

“你是怕我嘲笑你这张假脸,还是怕我揭穿你的伪善?”面对她这么一张精巧的脸,夕夜说不出客气的话。

“顾夕夜,你还没认清现在的状况么?你得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漂亮、好成绩、名牌大学,有什么用?工作是个临时工,还在频繁换男友,再过两年嫁不出去你这一辈子都是失败的。学生生涯结束后像你这种有社交障碍的人就一无是处了。我干吗怕你?下个月的今天我就要和新凉结婚了。如果你想来参加婚礼我倒无所谓,”颜泽挑了挑眉,一字一顿地说,“反正,我赢了你。”

为什么新凉最终会做出和她结婚的决定?

夕夜在瞬间感到整个人被吸进冰冷的漩涡,浑身颤抖着。

“颜泽,一直以来,周围所有人都说你我是挚友,哪怕像季霄这样略知我们之间芥蒂的人,也说什么‘闺蜜间总归是这样又爱又恨’,我就像被催眠了似的,真以为事实如此,并想尽一切办法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你我的矛盾。可我现在终于醒悟,被我当成最重要的朋友在乎的人,从来只有卓安。我们都喜欢的书,你根本看不懂,我们能聊的话题,你根本听不懂。你层次太低。如果不是卓安把你当朋友,我连话都跟你说不到一起,如果不是寄人篱下,我也不会忍着委屈迁就你。”

“我层次低?”颜泽涨红脸冷哼一声,“你看看现在你的穿着打扮有多寒酸吧。你说对了,我们不是朋友。如果不是卓安看你可怜非要带着你玩,我也不想跟你玩。”

夕夜听了她的反驳辞,突然冷静下来,过半晌,嘴角往上扬起,轻轻摇了摇头:“你以为你穿上名牌打扮入时就代表层次高么?”

颜泽见她的神情变得如此自信,莫名感到心虚。

“祭拜逝者……”夕夜缓然道,“最基本的礼节是身着庄重的服装,你呢?穿波西米亚花吊带裙。价值不菲又怎么样呢?你离了家,离了帮你熨衣服晒衣服的妈妈,再高档的名牌,变得这样皱皱巴巴、一股樟脑丸气味,也好不过地摊货。我劝你还是好好珍惜这些名牌衣服和首饰,因为这是你整个人最有价值的部分,也是唯一有价值的部分了。”

夕夜句句戳在关键点上,颜泽从小自理能力就差,独立生活后不可避免把自己打理得有些窝囊。

她知道夕夜的话没有错,因此更加恼羞成怒,虚张声势地大笑道:“顾夕夜你是不是疯了?听说我和新凉要结婚,嫉妒得发了疯?”

“颜泽,我不是过去那个我,你不配让我嫉妒。新凉也不是你的名牌衣服,存在只为满足你的虚荣心。我不会允许新凉和你结婚。”

“允许?你搞搞清楚好吧,你在新凉心里算什么呀?我们结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允许了?”

夕夜冷冷地剜了她一眼,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顾夕夜你想干什么?你又要不择手段了吗?你要像害死卓安那样害死我吗?其实你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不是吗?”

大声的咒骂紧跟着从身后追来。

夕夜紧蹙眉,发丝被风扯乱在眼前。

[二]

已经够了。

高二那年,最好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几秒钟以前你还听见她叽叽喳喳说笑的声音。

你才知道人原来如此脆弱,生与死的距离仅一步之遥。

这不是时隔几年就能全无负担地再度谈起、轻松假设“如果当初”的话题。

即使偏偏只有你知道真相,即使被误解得再深再久,你也不想提及。

[三]

周五晚上在家吃饭,父亲又追问为什么信用卡里的钱一分没动,夕夜说自己的收入还能维持。

“我们小颖能力很强。”母亲脸上写满自豪感插嘴道,“事业一定会越来越好。对了,现在离开了学校,住在哪儿啊?”

“和朋友一起租的房子,离电台很近。”女生顿了顿,“离学校也很近。在那片地方生活了四年,什么都习惯了,怎么也不想离开。”

“也对,你喜欢就好。”母亲点头说,“是男朋友么?”

“不是的。只是高中起就关系很好的同学,比那房子还让人习惯。”

“那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男朋友倒是没有,不过有喜欢的对象,七年了,没有对他说过,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想。”

“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问。

夕夜淡淡地笑起来,瞥了父亲一眼:“您见过,爸爸也见过,”她在家人们好奇的目光中短暂沉默,微微压低了头,“是贺新凉。”

母亲沉不住气,餐叉从手中滑落进餐盘,发出清脆的碰击声。“哎呀,怎么……”

静颖抿嘴忍住笑,头也不抬就能感受到父母投来的目光:“你们别看我,早跟你们说了我对贺新凉没感觉。姐姐的事,妈妈你明天出去应酬时不如问问贺新凉他爸,让他去探探口风。”

夕夜原以为作为知情者的静颖会起反作用阻止自己,没想到她竟顺水推舟,有点吃惊。

晚饭过后陪她去遛狗,问起为什么。

“我不爱贺新凉,你也不爱,但并不希望他陷入不幸。前几天我也听朋友说颜泽和他要结婚。虽然我没你那么大决心非拆散他们不可,但我也觉得他俩现在结婚实在太仓促了。两个人之间有很多关键问题没有解决。新凉急于用结婚这件事向对方同时向自己证明他还爱颜泽,而颜泽从来不爱新凉,她只是需要新凉,或者说需要这么一个人--长得帅、家境优、性格好、对她言听计从。”

夕夜微怔,停住脚步盯着静颖待了半晌。新凉和颜泽外在的条件实在差距太大,让人无法想象颜泽对新凉远不如新凉对颜泽爱得多。就像从前,假如谁揭穿夕夜嫉妒颜泽,也让人难以置信。

“你果然是旁观者清,圈子内的人多半没有理智,我出此下策其实心里不无怨恨。我也曾真心喜欢过新凉,只是替他感到非常不值,说不清其中道理,冥冥之中觉得应该阻止这件事发生。”

“你也曾真心喜欢过新凉?”静颖回过头,瞳仁里闪烁着讶异,“你怎么会喜欢他?你喜欢他什么?”

夕夜被猛然问住,眨了眨眼睛。

回到最初的时候,怎么会喜欢他?而又是喜欢他什么?

刚进校时听同班的女生叽叽喳喳议论哪个男生长着“校草脸”,知道最受追捧的那个和自己有点渊源,是自己曾经最好朋友的男友。

关系就这么简单,本以为不会再复杂一点。

谁知某天放学后,和夕夜一起打扫的季霄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女生为了拖地,独自拎水上楼,刚走到楼梯转弯处,同班的贺新凉就一步三个台阶地从楼下追上来不由分说地提供帮助。

微怔的当下,女生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往后让了半步。

接过水桶的那只手,干净纤长,骨节分明,经脉在颜色偏深的皮肤下走成遒劲的曲线。

不可思议。

只是因为这手,这瞬间。

突然喜欢上了这个人。

时隔不久的运动会上,参加四乘一百米接力的颜泽在迈过终点的瞬间摔倒,被贺新凉横抱起来送去医务室。

夕夜留在终点线旁边呆呆地看着两人远离自己的背影,伤心到了底,可正是这份伤心让她辗转反侧一整夜确认了自己对贺新凉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