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五十岁出头,却已经白发苍苍,样貌比实际年龄衰老十年。她的面前摊了一床的旧相册,深陷其中想掘出能够重温曾经的蛛丝马迹,以致于抬起眼睑时神色恍惚,灯光映在她的瞳孔里慌乱地摆。

令人震惊的不止于此。

什么超自然的愿力无边,什么菩萨慈悲合掌默念,什么奇迹,什么神意,也敌不过心有灵犀。紧紧相连的血脉,使这位母亲--

在女儿叫她一声“妈妈”之前,

还没有人向她解释来者何人之前,

在眼前女孩眉头刚刚蹙起一点欲哭的瞬间,

就已经喊出“小颖”,紧紧抱住女孩嚎啕大哭起来。

辗转十八年,如母亲所愿,

女儿记起住址,

回家了。

不再像落叶飘零……

[一]

夕夜过了很久才发现静颖家是多么奢华。

整个家由三幢四层的欧式连体别墅构成,听说整个别墅区占地广阔拥有独立的高尔夫球场和贵族学校,但无论从哪个窗户望出去都看不见别的建筑物,唯有花园、湖泊、草场与辽阔青空。由于面积太大,忙着修剪花枝的园丁都是开着公园里常见的电瓶车往来。

主楼的正厅大得像高中的室内体育馆。客厅里液晶电视占了整面墙壁,看起来如同电影院。经过一间以粉色和白色为主色调的房间,猜测是静颖的卧室,却被告知是她的更衣室。

连做梦也不曾见过。

有点不可置信。

先前只是有点觉出这是个富裕人家,但静颖的穿着打扮却没有给人这种印象。她全身没有一处亮出CHANEL、CONSTANTIN之类的大牌,仅止于素雅、合身、得体。

面对远远出乎意料的家庭环境,夕夜心情陡然忐忑,距离感倍增。

如果初次见面的亲生父母是普通工薪阶层,哪怕是农民或城市贫民,也会比现在感觉亲近得多。

被父亲挽留吃团圆饭时,局促地搓着手推辞,谎称有事。但终究经不住静颖软磨硬泡答应庆祝完生日再回校。

“其实本该为你开个party。”静颖不无遗憾地说。

“高中时我们班的传统是每个月班聚一次,为本月生日的同学集体庆祝。除此之外,我从没有生日的概念,也没有人为我庆祝,所以无所谓的。能和家人相聚我已经很快乐。”

父亲关心地问:“听小静说你已经大四,在忙毕业?”

“嗯。”

“找到合适的职位了吗?要不要……帮你安排?”

“不用不用,已经找到了。”未经深思脱口而出。

过后也有些懊恼。

假如当时向父亲求助,肯定不用再为工作的问题担忧。

因为什么心理?

瞬间体会出自己的处境与这个家庭的不协调。身处豪宅没有丝毫幸福感,有的只是拘束感。不想从陌生的父母那里获得物质援助,不愿给刚刚复得的亲情蒙上市侩色彩。

显得有点可怜的傲气。自尊心。

到了饭点,家里佣人过来引领父女三人去餐厅。夕夜诧异母亲为什么不同行,转念一想,也许病人有另外一套饮食习惯,也许因为身体虚弱只能接受输液。因此没多问。一行人从二楼的玄廊穿过去进了西侧的别墅。

夕夜略略感慨过,家太大了,吃顿饭还要去别的楼,也挺不方便。谁知上了西侧楼的四层,房间的风格突然变得家常。

夕夜正满腹狐疑,就见母亲迎了出来。父亲解释说这层楼的装潢是按从前的家布置的,今天的菜都是母亲亲自下厨做的。一时夕夜感动得无以复加。

先前的疏离感已减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迷惘。该与亲生父母如何相处?是像正常的儿女一样在跟前撒娇索取,还是依然独立自处仅与他们维持情感联系。而对于已故的养母,夕夜更不知该怀有何种情绪。

[二]

周二,夕夜去报社面试,纯属碰碰运气。可运气差到极点,不仅自觉没什么希望,而且回校途中换公交车,下车时一个不小心扭了脚,把鞋跟也折断了。

女生一边以别扭的姿势一瘸一拐顺着马路往前走,一边想着不如先随便打个工维持生计,等明年报考公务员。就在刚要跳上另一辆公交车时,夕夜将迈上去的那条扭伤的腿又收了回来,退开几步眯起眼睛。

不远处,从拉面店里走出来的人确实是季霄。身边还有别的男生,似乎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夕夜顾不了那么多,急忙喊住他。待季霄转过头看见她却没有露出愉悦的表情,夕夜才辨清跟在后面最后一个出门的是亚弥。

夕夜微微怔住。

季霄发现她站立的姿势有些不对劲,和身后的亚弥打声招呼,亚弥就和朋友道别了跟着他往夕夜这边走来。

“鞋坏了?”

“还把脚扭了呢。”女生苦笑一下。

亚弥看季霄作势要上前搀扶,虽然心里不快,还是抢先一步扶住夕夜:“回学校吗?我也回,正好和你一起。”

没等夕夜迈步,男生就发话说:“我打车送你们俩吧。”

“不用了,我们自己打车就行。”亚弥边说边伸手拦车。

“我有话要对夕夜说。”

季霄说这话时也没有深思。并没想到女友会联想到其中的潜台词:送不送你无所谓,我是要和夕夜说话才与你们同行的,和你没关系。

一句话使亚弥难以置信地蹙眉回头。

夕夜被这突然急转直下的发展刺激得脑后发麻。

季霄压根没注意到两个女生的神情变化,拉开停在面前的出租车门。

亚弥松开夕夜的手肘,后退两步,示意了一下她还没走远的朋友们:“我还是和他们一起去K歌。你们聊吧。”

季霄懵头懵脑地点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结束后给我电话。”

夕夜上了车说:“亚弥不高兴了。”

“唔?没有啊,她就是贪玩。”

女生懒得跟这低情商的家伙继续解释:“你要跟我说什么?”

“新凉可能会和颜泽分手。”

“什么?”几乎是惊呼出声。

季霄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其实也没那么值得震惊吧。高中时全班四十七人,‘班对’有十二对,谈恋爱的都超过半数了,老师也不管……放任自流地发展到现在为止,虽然没什么外部阻力但也全都分了,就只剩新凉颜泽这么一对……有六年多了吧。回想起来确实挺遗憾,不过看多了分手也不觉得太出人意料。”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非要闹到这种地步?”

男生迟疑了几秒,叹一口气:“你有很久没见过颜泽了吧?”

“……快一个月了,还是上次四个人一起吃饭时见的。怎么了?”

“……她跑去整容了。”

“哈啊?不……不是吧?那……整容失败了?”

“失败倒是没失败,只是不像她了。新凉有点接受不了突然变得面目全非的一张脸,连着好几天把我拖出去陪他喝酒。”

“面目全非……不至于吧……究竟……整成什么样子了?”

“你自己去她校内相册看看就知道了,走在街上遇见也肯定认不出来,告诉你她是颜泽你也不会相信,与其说是颜泽,不如说是顾夕夜的孪生姐妹,除了眼睛不像,其他哪儿都是复刻版的。实在是……感觉荒唐得离谱……”

季霄又转而说新凉的反应,但夕夜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陷进一种难以描述的愤怒。

[三]

到了周末,父亲先来过电话说派车来接夕夜回家陪陪母亲,夕夜答应了,但没想到来接自己的是这么夸张的劳斯莱斯。上次坐的是静颖自己开的一款普通的商务车。

停在寒酸的宿舍区,引得进进出出的同学都好奇地驻足围观。

司机看见她出了宿舍楼,连忙下车为她开门:“大小姐,请上车。”

女生脸上一阵热,心里吐着槽:“车像婚车……司机像黑手党……还‘大小姐’……要不要这么夸张啊!”压低了头避开围观的视线,迅速躲进车里。

到家后先进房间探望了母亲,但奇怪没见到静颖,于是问起她怎么周末没回家。

母亲说:“和朋友打猎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本来她想等你一起去玩,但朋友催得紧,就打算下次再带你去。”母女俩家长里短地聊了一会儿,大部分时间是母亲询问夕夜的成长过程,夕夜把不开心的经历都隐瞒了。

过了不久,佣人来敲门,说:“先生请大小姐去一趟书房。”

夕夜暂且别过母亲,跟着穿行了半个家来到书房。父亲见她打量书架区的书时露出如痴如醉的羡慕与惊讶,笑着说:“喜欢什么书,可以随便挑,带回去看。”

夕夜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神情大概颇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不好意思地笑笑:“学校也有图书馆的。”

“你和小静都静得下心,爱看书,这点像你们妈妈。挺好的……”父亲顿了顿,“……那个人把你从父母身边带走,按说是罪大恶极。不过好在她也没有疏于对你的教育,把你培养得这么优秀……”

“爸爸,求您一件事,不要提我养母。我也许没法像你们那样恨她,再说,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父亲点头:“你说得对,不提她了,说正事。我让人稍微调查了一下你的情况,你不会怪爸爸吧?毕竟,每个做父母的,都想了解自己的孩子。”见夕夜没有抗议,继续说下去,“你们系主任说这一届就你还没有去向,既没有考研、留学,也没有和任何公司签三方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