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也是他们的女儿吗?为什么不全心全意爱你而总想着我?想着我却并没有拿出任何实际行动来找我,只是以哀悼死者的方式缅怀我,这算什么?把自己的孩子弄丢的父母难道就没有责任么?为什么一味地迁怒于把孩子带走养大的人?明明值得爱护的女儿还有一个,却给她争吵不休伤心不已的生活,他们根本就……不配为人父母。”

静颖的脸忽然失去神采,哑口无言,视线落在一侧地面上,瞳孔缓慢地移动,仿佛正竭尽全力搜索逻辑上能够成立的反驳辞。

“就算没有发生那件事,这个家也未必会更幸福。我有点庆幸,不用在未成年时融入那种家庭。”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

夕夜干脆地摇摇头:“我不会去做亲子鉴定,也不会去见你父母,我不在乎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不想到别处去。我的家人……是你们口中的诱拐犯,是收养过我的顾家和颜家的养父母,是顾鸢和颜泽。不是你们。对不起。”说着起身离开。

初中时的颜泽在超市货架前抬起头看向自己,笑容中没有半点阴霾:“好巧,你也喜欢啊。那……让给你好了。”

这个女生后来让自己伤了心。

可也许是因为时隔太久,若有人问起怎么伤的心,已经想不起究竟她做错了什么。和自己喜欢的男孩恋爱?嫉妒自己?抢了自己风头?把这些“罪状”一一列出,好像根本不足以让听故事的人信服。

她是多么狡猾恶毒的女孩!可为什么找不出论据。

原来你一直把她当作家人。

**太多,付出太多,信任太多,孤注一掷般地,把她当作家人,才会被轻微辜负就恨之入骨。

也许是因为上次聚会时气氛还不错,双方都不计前嫌。

夕夜开始怀念颜泽的好,没过几天,颜泽就正好来了电话,说的是怀疑新凉有二心。

夕夜有点懵了,站在颜泽的角度,她怎么会觉得和自己的关系已经恢复到能谈论这种话题的程度?但颜泽似乎一向如此,典型双子座个性,情绪变化很快。

“我和新凉有一次逛街时碰见过她,一看苗头就不对。是个长得妖里妖气的老女人,你能想象吧……就是妆超浓,穿衣服走性感路线的那种。新凉跟她非常熟,在总是需要合作的两个部门。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和新凉打情骂俏哦!好像我对她一点构不成威胁似的!气死人了!”

大致了解了,夕夜预感对话不会太快结束,把座机搬到床边挑了个合适的姿势躺着问:“很难想象新凉会喜欢那种型……不过,虽说新凉现在职位还低,但无人不知他是公司少东,将来公司是他的,因此盯上他的女人肯定很多……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我去新凉的公司外蹲守,跟踪过那个女人,现在已经知道她家的地址,还知道她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你说我要不要直接去找她男友谈?让他看好自己女人。”

“千万别这么做。小泽,我们都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在我们眼里,你一直开朗爽利,习惯你有点小女生的任性,但根本接受不了你变得那么‘洒狗血’,跟踪、摊牌、像四十岁怨妇一样神经质,连我也接受不了,更不要提新凉知道了会怎么想。”

颜泽沉默半晌,心里也泛起一丝苦涩:“夕夜,我和新凉回不去了。”

夕夜没想到她冒出如此悲观的一句话,讶异得瞪大眼睛。

“高中时,我们属于一个人际圈,在这个小集体里,我比较活跃出众,是核心人物,新凉能感觉到我的优点和重要性,我们天天在一起。可现在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每天时不时想起我。我有我的人际圈,他有他的人际圈,在他的圈子里有那个圈子的核心人物,那些女孩子或聪明或漂亮,圈子里的其他人都公认她们最好,整天议论她们、讨她们欢心,时间长了,新凉自然也会觉得她们确实好。我不知道怎样扭转自己在他眼里越来越没有吸引力。”

不是不明白,现实总这样无奈。

小说里再多巧合、奇迹、峰回路转、绳锯木断、情比金坚、愿力无边,但一万次荧幕上的相拥热吻也换不来一个亲身经历的团圆,现实中只能一寸一寸输给时间,无力回天。

颜泽敏感,看得透彻,她的担忧也是大部分女生的担忧。

但令夕夜不能理解的是,她的眼里几乎从来没有真善美,或者说,别人眼里的真善美在她看来都是惺惺作态。夕夜看过她的日记,日记中每句话都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孤芳自赏,透着对全世界的不满。

“说什么傻话。新凉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会看不到你的好……”夕夜安慰着她,突然心生困惑,诧异在无忧无虑环境下长大的颜泽何苦这么为赋新词强说愁。

对颜泽的话,她也是认同的,但她觉得要反过来--换她对颜泽吐露这种无奈--才正常,一时觉得心里好不舒服,就打住话头不说了。

颜泽七分确实因缺乏安全感而惶惶,三分还是想拿“深刻哲思”在昔日闺蜜面前显摆,谁知夕夜不顺她的意,既没义愤填膺跟着附和也没“时隔三秋依然刮目相看”。她并没发现是夕夜不配合,只以为夕夜情商还和高中时一样低,不能理解自己前番话的内涵,心中感慨果然和夕夜还是没有共同语言,索然寡味,决定下次还是和静颖聊女生话题。

想起静颖,又记起对夕夜身世的疑问,正好转了话题,打探“认亲”结果。

夕夜愈发觉得恶心,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心里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过去是回不去的,曾经失去的一切都无法再挽回。

--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之后才知道。

即使八分钟之后终于懂得珍惜,也终究重演不了之前失去的温暖。

人生只有一个十七岁,快乐和忧伤也都只有一次,后来的后来才明白,比忧伤更可怕的是成人之后的理性与麻木,日复一日随着社会的齿轮被动旋转,再亲密的朋友也会有保留,再长久的爱人也会有隔阂,可悲的是,你已经成熟到能够清醒地看透这一切。

夕夜停止晃动手中的茶水,看茶叶沉向杯底,把听筒换到另一侧,用不带一点温度的声音反问:“颜泽,你怎么记得我妈妈留给我的那条项链?”

在高二那年因坠楼而失忆的你,怎么知道那是初中时我妈妈留给我的遗物?

电话那头是骤然的沉默。

[七]

如果一切都变得透明,连最后一条道屏障也轰然倒塌……

那么……

[八]

挂断电话的瞬间,夕夜想起第二天是颜泽的生日,她知道颜泽这个生日不会过得多么愉快,但她始料未及,次日一早,她就接到黎静颖的电话约她去咖啡馆见面,开口第一句话是--

“姐,生日快乐。”

完全虚假的母亲、家庭、生日。

想为坎坷身世找一个根据,不知该皈依哪种信仰。

在星座书上看见诞生日11月3号的命理,生而清高,注定孤独。

没有出路,只能相信宿命这种东西。

却连宿命都是虚假的。

突然感到所有委屈与怨念淤堵于胸口,引起了神经性阵痛。

“我是6月9号出生的?”

黎静颖轻轻把户籍本转向正对夕夜的方向,指“黎颖”一行给她看:“爸爸忍不住对你的思念,把我的名字从‘黎静’改成‘黎静颖’,但即使更换过户籍页,你也失踪十年以上,爸妈也从未起过将你从户籍上删去的念头。”女生说着,逐渐哽咽,“所有人都觉得妈妈疯了,直到我找到你才理解她不是疯,是以一颗母亲的心坚信女儿存活于世。她一直说教过你记住家的地址,你总有一天会回家来。迎世博的时候,我们家那一带拆迁,改建成绿地公园,妈妈竟然整日整夜在大雪天坐在废墟中等你回家,如果不是我和爸爸及时找到她,也许……”

夕夜看见户籍本上同样没有变更的家庭地址,不禁全身战栗。

花园路11弄3号。

“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相信一个不满四岁的小孩会记得家庭住址,被诱拐后会自己回家。可是妈妈,是因为这个信念才活着……”

尘眠了十八年的记忆一点一滴在脑海中恢复清晰。

被带到陌生地方的自己整日哭闹,吵着要回家,要妈妈。

她反复说自己家住在11弄3号,因为妈妈叮嘱过要牢记。

但后来自称是母亲的那个女人用反复又反复的谎言篡改了这记忆。

并不是出生于11月3号,而是住在11弄3号。

十八年过去,即使十八年失望,妈妈也坚信女儿记得,她会回家。

她的确是记得的。

她坐在妹妹对面,眼里蓄满泪水,数字11和3在眼前摇曳模糊,但心里有什么东西却终于尘埃落定。

“……姐,今天是妈妈生你的日子,我求你去看看她。如果不能原谅他们为人父母的失职,就当是行善,去回应一个母亲执着了十八年的信念。”

不可能铁石心肠。

夕夜抬起眼睑的一瞬,泪水如同断线的项链崩落,咽喉收紧到无法言语,只是重重地点头。

她在病榻前见到母亲,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眼前母亲的形容还是让她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