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弥你知道么?”夕夜回头,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其实太阳此刻已经熄灭了光芒。”

[七]

之后的好几天不是蹲守在教务楼就是蹲守在教室门口,被随心所欲约定时间又随心所欲违背约定的老师们折腾得心力交瘁。最后一次请院长签字,不走运的是领导又不在,且联系不上,夕夜急得在办公区团团转,出门接水泡茶的辅导员看见她招呼道:“顾夕夜你在等谁?”

女生苦着脸无奈地抖抖手中的表格:“保研申请表最后还要院领导签字。”

“刘院长前天去日本了。”

“这我知道,我在通选课上等过他,结果助教说他出国了本周停课。所以我想找系主任签。”

“系主任也在外地,再说系主任不能签,你仔细看看填表要求,写的是‘学院意见’,学系是不够级别的。”

“那……怎么办?”

“找李书记签啊,她开会去了,下午才会来,你先去吃午饭吧。等她来了我给你发短信。”

遭了长时间的冷遇,一丁点关怀也让夕夜觉得受宠若惊,愣了数秒,几乎要红了眼角,结结巴巴地谢了半天。

又严肃又客套,让辅导员忍俊不禁,为了让她放松绷紧的神经,半开玩笑地说:“说实话,我们都在想,你长这么漂亮读什么研究生啊!”

“唉?”之前没听说,这有什么冲突。

“读太多书很难嫁的,长得漂亮本来就标准很高了,这么一来容易变成剩女啊。我当辅导员这几年就没见过哪个漂亮女生认真钻研学术,但也绝对没有批评她们的意思,毕竟人才是多方面的嘛,有些孩子适合做研究,有些口才好人际交往广泛也能有一番作为。”

说起“口才好人际交往广泛”,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颜泽。

从前觉得自己比她漂亮比她聪明比她努力,而她只拥有最令人羡慕的幸运,心里总是愤愤不平。其实颜泽认真地经营各种人际关系,也是一种努力,处心积虑地讨所有人喜欢,在意每个人看待自己的目光,即使讨厌一个人也要压抑内心的反感去对她微笑。可以说是伪善,但世界若少了这些伪善恐怕会更加伤人。

颜泽待人公平而慷慨,她的能力在于,让身边每个人觉得自己被喜欢、被需要,即使是一种假象。

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似乎已经释怀了。

夕夜微笑着点点头,对辅导员说:“你说得对。我缺乏与人交往的那种才能。”

[八]

有点想念颜泽,暑假就心想事成地遇见了她。巧的是两人被分在同一家电视台实习,不巧的是实习期正好错开。夕夜最后一天实习,颜泽过来报到。

在办公室走廊的转弯处相遇,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擦肩而过,夕夜走远后正稍微觉得有点怅然若失,颜泽就一路连名带姓地喊着她追过来。

“难得见一面,平时也不怎么联系得上你,不如下班后一块儿吃晚饭吧。该不会你另有安排?”

夕夜摆过手:“没有没有。你在财经频道?”

“嗯。”

“那我待会儿过去找你,顺便带你去办通行证,那地方蛮难找的,我第一天都绕晕了。”

“太好了!夕夜你……”欲欢呼雀跃,却突然打住,恢复成生疏的致谢辞,“谢谢你,那我等你。”

夕夜转身之后才回想起颜泽原本快脱口而出的是什么。

晚饭吃的是法国菜,夕夜不太进出这种高档餐厅,点菜的事全权交给颜泽。

女生利落地点单,给夕夜要一模一样的菜式,然后打发走了侍者。不痛不痒地相互问着近况,有点像太极里的推手,直到提起贺新凉。

“听季霄说,你和新凉在交往?”

“是。前阵子他因为母亲过世回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夕夜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却还是接不上话头。沉默持续良久。

颜泽的鼻子里嘲笑般地哼了一声,尽管轻,却像投进湖水的石子,引一片涟漪微妙地扩散。

夕夜眨眨眼睛,不明白她什么意思。这种无辜的眼神仿佛激怒了颜泽。

“让你失望了吧?你想和新凉交往,你爱新凉。我没猜错吧?”这次是肆无忌惮地展露了笑容,“他跟我说了你在告别式上大哭的事,他说他有点莫名其妙。你知道我怎么想么?你的手段太烂俗了,想用‘同病相怜’这招引起他的注意。顾夕夜,你弄错了,你和新凉根本不是同病相怜。你妈妈是个遭了报应早早病死的小三,你是个曾经勾引养父的私生女。新凉他妈妈不是病死,而恰恰是因为他爸出轨才自杀的。你以为新凉还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上你么?”

夕夜发不出声音,肩膀也没有颤抖,却在静静地流泪,任由对方滔滔不绝地口出利刃。可是泪水本身不平静,滴滴灼人,止也止不住。

她拎起包,一句话没有回嘴,径直离开。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话到这份上,颜泽是想夕夜跟她吵起来、闹翻脸、决裂了才好,满肚子措词落了空,变成满肚子莫名其妙的委屈懊恼,转脸去看夕夜的背影,腰杆还那么挺,步履也不见乱,廉价衣服流露的穷酸被门口的灯光朦胧掉了,反倒是餐厅里原有的奢华瞬间被衬得很萧条。

夕夜在门口停顿一秒,往回望一眼,不知道先前颜泽在看她此刻已经把头转开,只见她颇为孤单地端坐着,侍者把她的餐盘放在她面前,把夕夜的餐盘放在她对面。这局面大概让她终于有点想起自己的尴尬,她略显多余地朝侍者笑了笑,然后拿起刀叉专心处理食物,故作没心没肺的神态,可身影怎么看都是很受伤的姿态。

--颜泽,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么?

--大家都说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呐,夕夜,我们好在哪里?

我们好在,你为了防止父母偷看把日记藏在我柜子里,而我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只告诉过你。快乐、悲伤、烦恼、委屈、激动、沮丧……全都一同分享。

我们好在,伤害对方之后会责备自己很久很久,我了解你是善良的、矛盾的、反复无常的,就像你了解我一样。彼此深知什么是对方的杀手锏和致命伤。

我们好在,我们的关系时而骇人时而动人,我们的故事被所有人误读曲解--

五年前,你掉下窗台不是我的错,但你和新凉分开却是我的错。为了从不把任何人放进未来规划也不被任何人放进未来规划的我,你做了那个选择。

两个人最激烈的那次争吵中,夕夜对颜泽拔高了音调:“颜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新凉在你眼里只不过是季霄的替代品,而在我眼里是不可替代的人。你家境好、父母健在、朋友多、人缘好,你什么都有了,却连那么一丁点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幸福都不肯放手,不愿让给我!”言情腔浓得一如既往,吼完还扇了她一巴掌,自己发了一身猛汗,气出得很尽兴,根本没奢求她能听进去照做。

颜泽还是有点脑的,没有把新凉当做个物件让来让去,但她放手了。

刚上高二时学校有AFS海外交流计划,新凉报了名,出国学习一年。

颜泽父亲是外交官,英语是她唯一稳定在班级前十名的科目,没什么理由不报名。当时只是无理取闹说因为西餐不好吃所以不想去,在家被她妈骂了两天。

其实是因为夕夜。

家里不可能替夕夜出这笔交流费用,虽然平日总是用夕夜的优秀来激励颜泽,但父母追根究底不会希望这个外来的假女儿比亲生女儿更优秀。如果颜泽出了国,夕夜留在国内,变数就太多了,失去了主要的激励作用,会不会被送去别的领养家庭都未可知。

两人对外统一口径:“颜泽妈妈不让颜泽出国,夕夜不太想出去。”而真相,正好相反。但夕夜在和颜泽的对话中没出现过感激。夕夜会接受这样的共谋是因为觉得新凉对颜泽来说没那么重要,所以她也就没觉得自己对颜泽而言是多么重要。

时间倒流回高一那年的圣诞节,夕夜深吸一口气,清秀的下颌配合着嘴角挑起的模样改变了形状,画出一个温暖的微笑,看向颜泽的眼睛:“我喜欢新凉。”

“唉……啊……啊?”颜泽半张着嘴瞬间石化。

夕阳下的平安夜,霓虹灯光逐渐在身边顺次亮起,越来越扩散开的光明却也没有改变冬日的寒冷本质。大风在人群中穿梭。

一阵风过,颜泽手中的棉花糖整团被吹得脱离了竹签,不偏不倚地罩在了她的脸上。

“唔--”

石化掉的女生这才回过神,慌张地处理自己*的遭遇。夕夜放下塑料袋跟上两步过来帮忙,一边狂笑一边数落着:“你脑神经落在家里了吧?”

棉花糖的香甜气息如此浓厚,一直持续到回了寝室冲了澡换了衣,依旧挥散不去。

为什么那样显而易见的讯号当时没发现?

[九]

保研面试那天,很多人抽到难题都去换,夕夜两手一直捏着试题纸攥在A字裙后面,倚在走廊里往门口慢慢挪,拉不下面子去和抽题人套近乎。

抽题人当然也顾不上关心她有多少情绪和意图,他只享受自己做好人的态度,他和面试者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抽到怎样的题无所谓,回答成怎样也无所谓,这面试是假的,真正的面试三年前就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