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惊鸿,你说什么道人僧人,这里明明是罕有人迹的。”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深吸了口气,平息方才的震撼,摇摇头笑道,“也许是我们的幻觉吧。”

“我看是见鬼了吧。”留衣扑哧一笑,冲散了不少凝重的气息。想起方才,我也好笑:“刚才那位,呃,前辈还要我们往西走。”

“往西?我们不是才从西一路走来的么?”留衣惊异道。

“我想再走一回。”原以为和慕容一起,踏遍天下,便是自己最大的满足了,然而道人会说得那般笃定的东西究竟又是什么。

抬眼望向慕容,却不意外地望进一双包容如故的眼眸,无须言语,便已在千回百转中流泻。有侣如此,夫复何求?我微微一笑,执起那双早已下定决心欲与之共度一生的手。纵使凄风苦雨,悬崖万丈,亦不松手。

溽暑时节已过,天气依然时有艳阳高照,令人挥汗如雨。

热气在黑黄色的土地上萦绕蒸腾,无风。旌旗静止不动,耀眼得几乎透明的天空连一丝飞鸟的踪迹也没有,整片大地仿佛快要凝固了一般。

然而,尚未凝固,如果没有空气中那一缕缕断之不绝,哀戚至极的哭泣和呻吟声。

“娘,娘,你怎么还不醒啊,不要留下容儿一个人,娘……呜呜……”哭得通红的稚嫩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却还有一丝困惑,小小的身躯抱着那个早已断气冰冷的身体不停摇晃,却始终未见他最亲的人醒过来。娘怎么睡了这么久啊,娘,不要睡了,快醒醒啊。

“他爹啊,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们母女俩啊,他爹啊!……”一阵拔高了的尖叫般的哭泣后,是几近昏厥般的窒息,慌得周围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扶住她,即使他们自己也快因为多日未曾进食而虚脱。

……

万里疆土,一片死寂。

昔日繁华圣景不再,曾经被天朝澹武帝誉为“我中原之粮仓”的叙江流域,而今所能见到的,只是哀鸿遍野,白骨皑皑。

“啪!”两税使官邸里,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拍案声,接着又是一个低柔得令人胆寒的声音响起:“你是说你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是官邸,其实也就是一座临时搭成的帐篷,暂时充作行营之用。案下的人瑟瑟发抖,连不是被炮轰的对象也能感受到那股滔天的怒气,何况水深火热的当事人?

“这……大人,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大夫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颤抖无比。“这种病,实在是来得很凶猛,症状又是那么奇特,不要说小人们,翻遍了医书古籍也不曾见过,如何能治?”其实虽然棘手,也还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的,只是它的传染性不亚于天花,如果说一刀死了倒痛快,偏偏它又能让人五脏六腑溃烂而死,且从外表绝看不出,可怖至极,试问谁敢冒着这万一的希望去接近一个可能根本治不好不说,还会使自己也染上病的人。这种事,连地方官都没办法管了,偏偏眼前这位盐铁转运使,兼两税使严大人,唉……

“下去。”

“啥?”案下众人愕然抬首,被唤退下的人几乎不相信自己这么好运,今天居然这么容易就放自己走了?

“这里风景很好,想多呆一会?”抬眼轻笑,温柔相问。吓得大夫连连摆手后退,差点没一个踉跄向后翻滚,跌撞着退出帐篷。开玩笑,和“铁面冷心”在一起,比治那些百姓还要可怕些,更勿论他还笑了,大夫想着又打了个寒颤,多么可怕,那个人居然笑了!

“大人,难道现在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百姓痛苦而死吗?”流青急得跳脚,却无可奈何,他知道眼前这个累得俊容苍白的人已经是尽了全力了。

“不然你告诉我更好的办法?”口气不善,严沧意累极地闭上眼。盐铁转运使,兼任掌管夏秋税收的两税使,在这件事上已经是大大地越俎代庖了,然而他怕的不是回京被弹劾,而是当你五次上奏要求上面派御医下来商研医治百姓的折子都被暗中压了下来时,以自己的职权,到底还能做什么?而这里的大夫,又全都是饭桶。揉揉眉心,他只感到满心的疲惫。自请为两税使,就是不想卷入朝廷里那两派乱七八糟的党同伐异,却没想到还是遇上了这样的事,如果那个人还活着……

“带我去见你们大人,我有办法治那种病。”为了见到人,不得不夸下海口。第一百零一次对着那人道,却不再是温吞有礼的口吻,那人怔怔呆楞着,似乎被我吓得不轻。“听见没有?”原来恶狠狠地抓住人家的衣领再加上一脸狰狞的表情还有这种效果的,早知道就该用了,心下居然有点懊恼。

“跟我来吧,但我不保证大人会见你们。”那人略显狼狈地应道,终于肯在前面带路,没有再罗嗦。

“原来一向温和的惊鸿还可以这么凶的。”留衣在一旁掩袖。“这叫老虎不发威,给人当病猫。”慕容凉凉道,不掩看好戏的表情。“少主所言甚是。”留衣一脸心有戚戚然。

分别给了两人一个白眼,我知道他们并不赞成我淌这趟浑水,尤其是见过那种发病时的凄厉可怖,然而只要一想到那个小女孩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泪眼汪汪地拉着我,怯生生求我帮她唤醒母亲时,心就不可自抑地痛,就无法置之不理。

依着那奇怪道人所言向西一直走,却不是我们原来所循的山路小道,而是叙江绵延奔腾的一带,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看见如斯凄凉的景况。

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日日夜夜在没有家的土地上凄苦徘徊,还有无数人染上不知名的怪病,不得解脱地痛苦着,而此时,粮仓虽已大开,天下虽已大赦,但那显然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他们需要的,是良药,更是良医。

叙江泛滥,危及的是两岸的百姓,也就是说无论南朝或北庭,皆有无数人遭逢此劫。然而我不知道北方情形如何,只就我在南边,便已看过病人发病,大夫束手无策,官员不闻不问的景象,饶是极少发火的我,也不由得心生愠意。我知道慕容担心我,但我却无法放弃自己的原则,当日见到名医齐彝,便已在他面前立下“以一己之力医治天下贫弱”的宏愿,虽然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比以往侥幸,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且困难重重,却始终未曾忘记自己的誓言。慕容也知我固执,无法迫我让步,于是两个人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不冷不热地僵持着。

乍见到坐于堂中正座的男子,我反而怔了一怔。原以为那个传说中有权插手这里的事的严大人,会是个肥胖臃肿的中年男子,至少,从他无力救治百姓的事情上来看,他的形象也该是如此,却没想到会像现在,年轻而冷峻,因倦色而微微苍白的俊容并无损于他的犀利,仿佛一眼便能洞穿人心。

“你要见我?”可有可无地瞟了我一眼,淡淡一句,没有摆出官架子,却自然而然透出了一股威严,注意旁边的慕容反而多过于我。也难怪,无论在哪里,只要慕容随便一站,无意流露的尊贵与气势便让人无法忽略,虽然他总是端着一张温柔无害的笑脸。

“是的。”顾不上那两个人之间的相互掂量,我开口道。“草民想请问大人,何以这么多黎民百姓受苦,大人却在这里不闻不问?”寻常草民岂敢这样贸然质问高高在上的转运使大人,不知我这样可不可以算是仗势欺人,仗慕容的势。

外面依然炙人,里面的温度却仿佛瞬间降至冰点。身后传来留衣几不可闻的抽气声,连那男子身旁的侍从也好象倒抽了一口气。难道我问得太直接了?自己从来没和官员打过交道,自然不会知道说话的繁文缛节,慕容身份虽然尊贵,却终究也有个江湖人的身份,言辞也随便许多。心下疑惑着,脸上却是文风不动。

“你这是在质问本官?”他眯起眼,语气轻柔,却仿佛已经可以感觉到这里六月飞雪,冰天雪地了。“不敢,在下只是相询,毕竟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眼见这许多百姓如此惨状,怎能弃之不管不顾?”

“你知道什么?你又懂什么?流青,你所谓的有人要见我,就是带这种无知小民进来,是你见我太闲了,还是你自己太闲了?”冷眼瞟过贴身侍从,看着他手忙脚乱解释的样子。“不是的,大人,我,他,他说……”

“是在下威胁这位小哥要他带我进来的。”不待他出声,我又续道,“虽然在下自问不敢说有把握医治,但有一个人,若大人能将他请来,此事大有希望。”

“哦?此人是谁?”一直不动如山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我正容道:“江南圣手齐彝前辈。”

本以为严沧意就算没听过齐彝的大名,也会马上派人去将他请来,却不料他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又睁开,眉宇间有说不出的疲惫。“他死了。”

“什么?”我怔了怔,无法理解他的话。

“你以为我不会想到去请他?”黑眸掠过一丝黯然,“齐师伯在三个月前就已经病逝了。”

“不可能!”我摇摇头,踉跄退了几步,神色尽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那么温柔细心慈祥的一个老人,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精神奕奕,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音容笑貌,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个教我要“待人以诚,虚怀若谷”的身影,清晰可见,怎么会……

喉头一阵哽咽,眼角湿热,垂下头,努力不让眼泪出来。腰被扶住,背心传来一股暖流,回首,是慕容温柔的注视,心底霎时暖意与怆然交加,默默无言。

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你认识齐师伯?”

“我……草民和齐前辈有过一段忘年之交。”涩然地笑着,我缓缓答道。

“你是?”

“秦惊鸿。”

“你就是秦惊鸿?”身子一倾,几乎有拍案而起的架势了,那举动,很难想象是那样冷静自持的人做出的。

“是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他喃喃念了两句,瞬间已冷静下来,眼睛却还紧紧地盯住我。“齐师伯辗转病榻之时,曾无数次提起你的名字。”

我伢然,“前辈他……”

“你必能治好这种怪病。”一字一顿,目光灼灼,竟是无比肯定。

“我不知道……”神色现出些许迷茫,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何以他会这么清楚?

“你可以的,师伯对你寄望甚深。”

“我……”真的可以么?回首望向慕容,明明不赞成我以身涉险,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眼底有着和严沧意一样的肯定。

深吸了口气,语气缓缓而坚定。

“好,我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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