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察司二堂中的方桌依旧破旧不堪,桌面上的劣茶冒着袅袅热气,喝在口中,比往日多了一丝苦涩。

天边露出了第一抹鱼肚白,艰难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薛天成告别了李修,忙着应付自身的一堆麻烦去了。李修在离开了天牢之后,没有去搭理奉皇命在暗察司大堂等候消息的高杰,急匆匆的来到二堂,派人请来了一直未曾露面的韦瑾苍。

隔着方桌,李修和韦瑾苍两人沉默的对视着。

“那些贼人是为你而来吗?”借着天边照进房间里的第一抹光芒,李修的语气平静如常。

韦瑾苍自忖,自己的官衙若是发生这般大事,以他历练多年的城府恐怕都无法做到李修的平静。由此,韦瑾苍不仅对李修高看了一眼。

四十三条人命啊,而且发生在皇城之内的暗察司官衙。起性质甚至要比韦家府前百余名死士的鲜血来得更为人震撼,与之相比,韦家大门内的那具八牛弩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韦瑾苍敢于承担谋逆的罪名,在自家院子中亮出八牛弩,却也不敢承担在皇城内杀人的罪名。皇城和弘泰皇帝所居的宫城只是一墙之隔啊。能在皇城杀人,就能在宫城内亮剑。作为一国之君,怎么会将自己置于这等威胁之下。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帝王一怒,血流漂杵。

可以想象,接下来的长安城内,将是何等的血雨腥风。

韦瑾苍抛却性命,不惜以身涉险,才勉强将韦家从长安城内的暗流中挣脱出来,又怎么会再兵行险招。

“韦家死士已经尽数死于玄甲精骑的刀刃之下,来暗察司的贼人,绝对不会是韦家之人。”

“这我知道。”李修捏着茶碗的青瓷碗盖,轻敲茶碗,清脆的声音辉映着晨光,“韦家用八牛弩和百余条死士的性命,来换取全身而退。这是陛下和您之间的几十年默契,我深信你这个老狐狸不会在将要脱离泥潭的前一刻,再重新跳进泥坑中。我问的是,这些人是不是冲着你来的。”

李修顿了顿,盖碗的敲击声更大了些,“不是你的仇人,而是你的同伙。他们不甘心你就这样抽身而退,来杀你灭口的。”

“老夫还活着。”韦瑾苍不温不火的道。

“这就是我的不解之处了。”李修低着头,继续摆弄着茶盏,平静的道:“暗察司天牢内只关押着四个人。除了你,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对方不惜惹起陛下的震怒,也要来暗察司天牢一趟,若说是为了他们,也太说不过去了。”斜眼瞥向韦瑾苍,李修冷哼了一声,“贼人可不知道,我将你安置在暗察司衙门里,而不是关押在天牢。”

“你的意思是,是因为你的错有错招,才让老夫逃脱这一刀之灾?”

李修没有说话,抬手喝茶。

沉默就是一种默认,韦瑾苍嘴角翘起一个弧度,冷嘲道:“你也太小看老夫了。他们是势大不假,老夫这些年的首辅也不是白当的。不管保存韦家,还是自保,老夫都还有这个能力。”

“他们是谁?”

他们是……。韦瑾苍猛然住口,失笑道:“你这句话问得愚蠢,除了世家之人,还能是谁?”

李修脸上依

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轻声问道:“具体是谁主导?想要将一盘散沙只会为各自家族打算的世家大族捏在一起,总要有一个领头之人吧。”

韦瑾苍戚戚的一声长叹,道:“以前,老夫以为世家大族领头之人就是老夫自己,可是当你的老师重回长安之后,在和你老师的明争暗斗中,老夫才发现,我就是被人推到台面上的一个木偶。有很多的人隐藏在背后,暗中谋划着某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只有他们有能力绕过长安城内四处巡视的衙役武侯,调开皇城之内的羽林军将士,只有他们才有能力悄无声息的进入暗察司的大牢。

刚刚说错有错招,这种说法还真没错。若不是你心绪**的下令兵丁守卫天牢,恐怕天牢内的人死干死净,都没人会发现。你找不到任何线索,看到的将是一具无头公案。面对陛下的怒火,最终的替罪羊只能是你李修和新上任的薛家可怜的小十二。”

李修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这么说,我该知足。能够让他们留下明显的线索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当然。”韦瑾苍点头道:“你以为老夫为什么不惜身败名裂,也要将韦家从这汪浑水中挣脱出来。不怕实话告诉你,老夫怕了。越是看的明白,老夫就越是害怕。老夫害怕一旦他们事败,作为顶在前面的韦家上下千口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老夫就是因为害怕,宁可让韦家族人流放千里,也要离开长安城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这么说,这些贼人不是来你米灭口来的?”

“当然不是。”韦瑾苍笑了笑,道“他们若是想杀老夫,自然会穷搜暗察司。你别忘了,韦家都能养出百名死士,他们手底下的人怎么会怕死?倘若目标是老夫,那些死士穷搜暗察司,杀了老夫,然后自尽就是。对于他们,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你说的有道理。”李修点头道:“那么,还请韦公赐教,这些贼人不惜大动干戈的闯进暗察司打来,究竟是所谓何事?”

“这老夫就不知道了。”韦瑾苍端起插针,低着头,无视着李修逼视的目光。

李修也不恼,也不气,冷笑一声,道:“韦公或许不知,高杰此时就在前堂坐着,等着本官的消息,以便和陛下回禀。

既然韦公不想说,那也好办。一会本官面见高太监时,就说这帮贼人乃是韦家圈养的死士,为得就是将韦公从暗察司大牢内搭救出去。奈何本官有先见之明,事先将韦公安置在别处,贼人走空,而又被暗察司兵丁发现,所以才痛下杀手。暗察司四十二位属下奋力抵抗,奈何贼人数百,势大难挡,暗察司属下尽数为国尽忠以身殉职,依旧没能留下韦家数百名死士。”

李修话音刚落,韦瑾苍手中原本端得稳稳的茶盏当啷一声掉落地面。顾不上滚热的茶水烫伤了脚面,韦瑾苍目瞪口呆的指着李修,催胡子瞪眼得道:“李修,你这是信口雌黄的污蔑。”

“我就是污蔑韦家,怎么了?”李修轻挑眉梢,冷笑道:“暗察司四十二条尸骨未寒的人命总要讨还一个公道。你韦瑾苍明明知道贼人是谁,却不肯说。那就是挡住了暗察司的道。既然敢挡暗察司的道,就要有被暗察司当做敌人的觉悟。”

“砰!

”韦瑾苍拍案而起,怒道:“从来只在文档中看到暗察司的威风,今日一见,柳夫子的学生果然厉害,这等威风比百年前更甚了。”

李修也不不示弱的起身和韦瑾苍对视道:“这就是暗察司!”

“好一个暗察司。”韦瑾苍冷笑连连,道:“即便你将罪名强加在韦家头上又如何,你以为陛下会相信吗?”

李修浅笑一声,缓缓落座,重新端起了茶盏,轻吹一口浮在茶盏上的碎茶沫,无所顾及的道:“韦瑾苍啊,你还真高看了自己。在你的那些世家盟友眼中,你韦家不惜自污其身,想要离开长安城,就已经成为阵营中的叛徒。若不是碍于你和陛下的情谊,恐怕早就对韦家围而攻之了。

你将韦家能否保全,维系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如今,本官将贼人的来历归结到韦家头上,你说那些被你背叛的昔日盟友会如何看待,本官给了他们最好的借口,他们会不加利用吗?你都因为他们势大,而想要逃跑,想必他们是真有几分能耐。一旦他对韦家群起而攻之,陛下还有能力在众口铄金之中,保全韦家吗?

韦瑾苍看着胸有成足的李修,怒目圆瞪,“韦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将罪名强安在韦家头上,你暗察司四十二条人命岂不是白死了。陛下心中更清楚韦家的无辜,你又如何对陛下交代?”

“当真是关心则乱啊!”李修得意的大笑,道:“想不到老谋深算的韦公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您老还是认真的想一想吧。陛下哪里真的难以应付吗?除了告诉我实情,您老人家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看着李修得意,韦瑾苍微微皱眉,轻捻着吓唬短须,缓缓的重新落座。

随着韦瑾苍干枯的手指敲动陈旧的方桌,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朝霞的第一缕晨光落在窗棂上,照在干枯的指尖,韦瑾苍敲动不停的苍老大手终于化虚扣为重压,怅怅的一声长叹。

“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李修轻笑,“您老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却也无法解开这个死结。”韦瑾苍带着几分不甘,叹息道:“如此这等阳谋,却逼迫老夫无路可走,你已经有几分的柳夫子的风范了。”

李修起身,为韦瑾苍斟满茶水,诚恳的道:“还望韦公赐教。”

“李修,连老夫都不敢面对,逼不得已的想尽办法代领韦家族人离开长安的对手,将会是何等势大?你真的想和他们面对面硬撼吗?老夫知道,你有着当朝首辅为恩师,有着沈家的出身为依仗,可是比之老夫又如何?韦家并不比沈家差多少,老夫自身就是当朝宰相,即便如此,都不得不躲避锋芒,你李修一个小小五品郎中,却要行那螳臂当车之举,你认为你能做到吗?”

李修沉默了,韦瑾苍这番话看似在为韦家做最后的努力,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番好心的劝阻。

该如何选择,是装聋作哑,还是逆流而上?

李修沉默了许久,当眼前那四十二具尸体浮现在脑海,李修苦笑着做出了决定。

“韦公,我李修做人不图富贵荣华,只为了能过去自心的那一关。”

“那好,老夫告诉你,藏在这幕后的真凶是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