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渊住的是局里的宿舍,半新不旧的一幢楼,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还养了条大黑狗。那狗也没拴链子,一见到杜润秋他们,就恶狠狠地扑了过来,吓得杜润秋一退三丈远。屈渊大喝一声:“大军!叫什么叫,这是客人!”

那狗马上就委顿了下去,趴在那里摇尾巴。屈渊摸了摸它的头,回头说道:“我们先进去吧,老聂应该还没到。”

“你住几楼?”杜润秋问。

“三楼,只有两间房。”屈渊说,“条件当然不能跟以前比,不过,反正我也没打算在这里呆一辈子,将就住住了。”

他这话又唤起了杜润秋的疑虑。“你究竟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呀?谭栋是为什么非要叫你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啊?”

屈渊没有回答,只是在前面带路。他的房间在角落,门居然是虚掩着的。屈渊疑惑地说:“我明明记得我走的时候锁了门的啊。”

“哈,哈,也许是有小偷光顾你了哦!”杜润秋得意地大笑,“那小偷真不开眼,居然偷到警察局长家里去了!那真是太岁头上动土啊!”

“这里的人都知道这是我们局里的宿舍,小偷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屈渊摇头,“何况,我也没什么东西给人偷的。”

他伸手去推门,忽然,他皱了一下眉。“你们……有没有闻到血腥味?”

丹朱和晓霜都点点头。只有杜润秋说:“我有点感冒,鼻子塞,没闻到!”

屈渊不理他,对他们轻声地说:“你们让开一点。”

他拔出了枪,深吸了一口气,一脚把门踢开了。杜润秋发出了“啊”的一声,丹朱和晓霜都瞪圆了眼睛。就连屈渊,也握着枪愣在那里了。

老聂端端正正在坐在房间正中的一张办公桌上,头往一边低垂着,露出了后颈上一把刀的刀柄。

屈渊示意杜润秋他们留在门口,自己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绕到了老聂的后面。一把匕首插进了老聂的后颈,只露出了匕首的柄。极华丽的匕首,金丝嵌宝,简直像一件博物馆里的文物。

“这不是杀死冯至善的那一把吗?”杜润秋叫了起来,“那把匕首不是在你们那里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不知道。”屈渊绷着脸说,“按理应该是在证物室的。”

杜润秋叹了口气。“看来你们局里的安保情况值得怀疑。”

“又是被刺穿了颈动脉。”屈渊看着喷在地板上的一滩鲜血,沉重地说。“几乎是马上就断气了。”

“也是跟冯至善一样的死法?”丹朱问道。

“现在看来……是吧。”屈渊说。他的眼光,落到了书桌上。老聂手里竟然还紧握着一支笔,笔下面是一叠纸,那是屈渊平时写字用的。但是,纸上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个怪模怪样的图案,像是小孩子随手乱画出来的。

“这是什么?”杜润秋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探头去看。他实在是无法形容那个图案,有点像个椭圆,又有点像个三角形,里面还有两个黑点。

“……这老聂,就算他想留点线索给我,也应该留个明显一点的吧。这是让我猜谜吗?”屈渊说。“看样子,他是来这里等我,却被人赶在我回来之前杀了。他要告诉我的事一定非常重要……想想看,这个凶手敢在这里行凶,也许他出去就会遇上我们进来,也许会碰上我别的同事……这还不是一般的冒险!”

“不对,等等!”杜润秋忽然乱摇着手叫了起来,“你们院子里,不是养了那条叫大军的狼狗吗?”

屈渊浑身一颤。他立即明白杜润秋的意思了。“不……这不可能……”

“那狼狗那么凶,又聪明,如果是有外人进来,他一定会叫会咬的,就像刚才对我们一样!”杜润秋大声地说,“可是,这个凶手却来去自如,你们觉得,他会是个大军所不认识的人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屈渊脸色煞白,他回过头看着端坐在书桌前的老聂,似乎有话想说但又不敢说。丹朱望着他,唇角有丝淡淡的笑意。

“屈渊,我猜猜,我们是不是想到一样的事了?”

她指着书桌说:“老聂跟你,也没有熟到这种地步吧,他就这样四平八稳地坐在你的书桌上?这一点,真的很奇怪。我如果去拜访别人,而主人又不在的话,我是不会这么随便地去坐在别人书桌后面的。这是书桌啊,里面可能有不想给人看的东西,这么不经主人同意就坐上去,很有点窥视别人隐私的感觉,绝对不符合中国人传统的做法啊。”

杜润秋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也许是他死后,凶手把他移尸到这里坐着的。”

丹朱望着屈渊,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屈渊缓慢地摇了摇头。“根据老聂的血喷射的情况,他应该就是坐在这里的时候被害的。至少我现在的初步观察情况是这样。”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样吧,你们先到外面去,我这就叫同事来。别让人知道你们进凶杀现场来了,记住啊!”

杜润秋苦笑。“是不是又要开始录我们的口供了?”

屈渊答非所问。“我倒是感谢你们跟我一起来呢。”

杜润秋愣了一愣。当他想明白了屈渊想表达的意思,他顿时觉得不寒而栗。屈渊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他们一起来的,老聂死在屈渊的房间,那屈渊自己都一样脱不了嫌疑!

杜润秋、丹朱和晓霜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看着穿*的警察来来去去。那只叫大军的狼狗也不甘寂寞,在那里“汪汪汪”地叫着,一副兴奋得不得了的样子。

晓霜无聊地在那里玩她的指甲,丹朱一手托着腮发呆。杜润秋捡了块小石头,在地上画圈圈,画了一个又一个。

“是谁把这个老聂杀了呢?”杜润秋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丹朱和晓霜发问。

丹朱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肯定是在坟场的人。为什么老聂不在那里就跟屈渊说呢?肯定是觉得那里不方便。而且,老聂说话的声音不算小,一定是有人听到了他跟屈渊约好在屈渊的宿舍见面。”

“这人胆子也太大了。”杜润秋思索着说,“居然跑到警察的宿舍来杀人!他就不怕吗?”

丹朱反问:“在沙井里,那个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杀了冯至善的人,他的胆就不大吗?”

杜润秋无话可答。正在这时,他看到屈渊急匆匆地走出来了,朝他们做了个“外面等”的手势。杜润秋顿时来了精神,拉着丹朱和晓霜就走。“快走快走,我们又有事情可以做了。”

“我看你比屈渊还起劲。”丹朱懒洋洋地说,“你也不问问,他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也比在这里傻坐着好。”杜润秋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当他到了这次的“目的地”之后,杜润秋真是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

屈渊带他们来的,居然是——火,葬,场!

杜润秋还是小时候去过火葬场。在他的记忆里,火葬场是个黑黑的、潮湿而阴暗的地方,每个人的脸都白白的像涂了太多的粉。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一个人站在墙角,脚下踩着湿湿的滑滑的青苔,把他摔了个狗啃泥。

这里并没有听到哭声。杜润秋只看见一些穿着灰色的工作服的人,无声无息地走来走去。在火葬场工作久了的人,似乎真的会染上一层“死气”,灰蒙蒙的。那些工作人员,既不招呼,也不停下来,各自忙着做自己的事。

“我找你们主管。”屈渊扯住了一个。那人没精打采地说:“不在,你去找老聂吧。”

屈渊一皱眉,沉下了脸。“老聂死了!”

那人抖了一下,手里抱着的东西也滚到了地上。杜润秋一看,居然是一个十分古香古色的骨灰盒。骨灰盒本来就没盖严,这么一抖,盖子开了,骨灰竟然就这样洒了一地。那工作人员居然也见惯不惊,蹲下去用两只手把骨灰拨在一起,然后重新捧回骨灰盒去,看得杜润秋满脸黑线。

“你们负责的人呢?叫他出来!”屈渊显然发怒了,额头上青筋直跳。杜润秋也可以理解,屈渊这几天的压力一定是超乎寻常的大。

“我怎么知道!”那人一脸死气沉沉的模样,“你自己进去找啊!”

屈渊气得脸都发青了,大踏步地就走了进去。这是一排修得很朴素、甚至是年久失修的平房,一间连着一间。四周都是高高的木架子,里面分成一格一格。格子里摆的是什么,当然就不用说了——骨灰盒。放了骨灰盒的格子,还用小纸条贴了名字。

杜润秋跟在屈渊后面,一踏进去,那种冷森森阴惨惨的感觉就更浓了。晓霜和丹朱却倒是神态如常,居然还在左顾右盼,杜润秋实在不得不佩服她们的胆量和心理素质。

“好邪的地方。”丹朱低声地说了一句,“屈渊,我们最好先出去。这地方……不是一般的邪门。”

屈渊吃惊地回过头,看着她。丹朱的话,像是给他浇了一盆凉水。“你……迟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不干净。”晓霜说,“虽然说火葬场都是不干净的地方,但这里特别邪。有东西在这里。我们走吧。”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丹朱就往外走。杜润秋也只得跟着她走。

丹朱推了一把屈渊,说了一句:“走,快一点,再不走会出事情的。”

她话还没说完,杜润秋就听到一阵奇怪的格格的响声。他本能地回头一看,那些原本好好地竖在墙边的一排排的木架子,正慢慢地向他们的方向倾倒。架子一倾,格子里放着的骨灰盒自然也不稳了,一个个地就往地上掉。

杜润秋张口结舌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只听晓霜大叫了一声:“快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杜润秋是想跑,可是他却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就像是灌了沿一样,挪都挪不动。屈渊更没动,只是把枪拔了出来。

“你们疯了啊!”晓霜跺着脚,她已经拖着丹朱跑到门口了,看到杜润秋和屈渊都不动,又只得折了回来。“我都说了,这里很邪,你们在这里等死啊!”

她话未落音,只听“哗啦啦”地一阵巨响,木架子里的那些骨灰盒,大都落到了地上。

有些摔得打开了,有些却仍然是好好地密封着。

屈渊弯下腰,捡起了一个打开了的骨灰盒。“这……我认识这个……骨灰盒……”他分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得换了一种说法。“这是……那些浮在月牙泉里的尸体……其中的……其中的一个……”

杜润秋只觉得身边那股隐隐的、阴森森的寒气更重了。他可以确定那不是自己的想象。他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某些声音,一些他仔细去听又消失了的声音。这跟他从前在锁阳古城听到的声音是属于同类的,一种高频段的声音,非常让人难受。

晓霜和丹朱不是危言耸听。这里确实有鬼。而且就在他们身边。

屈渊仍然拿着那个骨灰盒。“当时……我还没有调到这里来。警局对于这种一直辨不清身份的尸体,不能永远冷藏,到了一定的年限,就会送到火葬场来火化。火化之后,他们的骨灰自然也是无人认领的,所以也就留在了这里……”

“你怎么能认出来?”丹朱问。

屈渊看了她一眼,无言地把骨灰盒送到她面前给她看。丹朱一看,上面贴着张纸条,写着“X分局,X年X日”。

看样子,凡是警局里找到的无名尸体,最后送来的时候,都是要标上日期和“X分局”的字条的。

“我们走吧。”丹朱把屈渊手里的骨灰盒夺回来,随手扔开了,看她的样子就像是在扔掉什么垃圾。“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我们赶快走吧。”

这时候,刚才围绕不散的那股阴冷的寒气,杜润秋已经感觉不到了,那种让他十分难受的窒息感也消失了。他“嘿”了一声。“大惊小怪……其实什么都没有嘛!都是你们吓的,心理作用……”

话还没说完,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晓霜。晓霜正把什么东西急匆匆地塞进她的包里,杜润秋眼神好,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什么。

那是把短剑。杜润秋不是第一次见到那柄短剑了。上一次,在锁阳古城的时候,他已经很清楚那把短剑并不仅仅是个摆设而已。它不仅削铁如泥,而且还有镇邪驱鬼的作用。

晓霜注意到他的视线,回瞪了他一眼。那一眼的含义,杜润秋十分明白。晓霜的意思就是:你们两个白痴,要不是我,你们现在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呢!

四个人像风火轮一样地跑回了车上,这时屈渊发现自己手上居然还残留着骨灰,像被火烫的似的,拼命地拍打双手。丹朱在旁边说:“别这样,让我来。”

屈渊这时候很听话,果然把手摊开伸到了她面前。丹朱用自己的手在他手上掸了几下,说:“行了。”

屈渊还没回话,杜润秋就跳了起来,险些又撞到了车顶。“行了?行了?这样就行了?真的行了?”

“我相信她。”屈渊闷闷地说,“我已经没办法不相信她们了。”

丹朱微微一笑,笑得却有些狡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警车又再次在公路上飞驰。屈渊机械性地把着方向盘,脸上还是一副茫然所失的表情。杜润秋捅了捅他,问道:“你们究竟找到了多少具从月牙泉里浮上来的尸体啊?”

“有记载的是二十七具。”屈渊说,“有男有女,男的年纪普遍较大,女性的年纪都只有十多岁。”

“他们现在就全在火葬场的骨灰盒里。”杜润秋喃喃地说,“这些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不对。”屈渊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把车刹住了,停在路边。他回过头来看杜润秋,杜润秋见他脸色煞白,眼神里满是恐惧,也吓住了。

“屈渊,怎么了?你别吓人啊!”

“我想起来了。”屈渊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二十七具,是二十八具。有一具是我来之后发现的,大约有半年的光景了。之前,他们找不出尸体的身份,就会马上火化,但是这一具,我却不想那么快就火化掉(事实上他们马上火化是违反我们的规定的,但这里大概都约定俗成了)。所以,那句尸体一直是放在停尸间里的。”

杜润秋又想跳起来了,但是这一次,他好歹记起了自己还是在车里。“停尸间?停尸间在哪里?”

“当然就是在我们局里了。”屈渊脸色凝重,“就在法医室的旁边!”

这一次,连晓霜和丹朱都震动了。丹朱问道:“那后来,你有没有再见过那具尸体?”

“当然没有。”屈渊苦笑地说,“那属于没有身份,也无人认领的尸体。我就算对它有兴趣,想弄清楚来龙去脉,但又怎么会有事没事地去看上一眼?尸体又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只有有人来认尸的时候,才会从冷藏的柜子里拉出来。”

杜润秋接过他的话头。“也就是说,在你那两位法医同事死的时候,这具尸体就在旁边?”

屈渊重重地点了点头。“没错,就在隔壁。法医使用的手术室,本来跟停尸间就是一墙之隔,有门相通——为了方便。不过,那门当时也是锁着的……”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们的推测,是不是越来越荒唐,越来越离谱了?按这么推测下去……”

“我们回去看看!”杜润秋大声地说,“去看看那具尸体!”

屈渊没有反对。他猛踩了一脚油门,车速加得更快了。

到了警局,所有人就看见两女一男尾随在屈渊身后,冲进了停尸间。也许是屈渊的脸色实在是太过难看,这么不合规定的事,居然也没人来问一句,屈渊事先给杜润秋交待的“如果有人问你们就说是来认尸的”这么荒唐的理由也没用上。

屈渊“刷”地一声,把一个冷柜拉开了。

空无一物。

屈渊还不死心,但把停尸间里所有的尸体都拉了出来,也不管那些死尸的死相如何,一个一个地察看,脸都快凑到了那些尸体的脸上。杜润秋看得触目惊心,暗暗地碰了一碰丹朱。

“他是不是有点……”

丹朱低声地说:“我看是他压力太大了,快承受不住了。”

杜润秋嘿嘿地笑。“这么说,看来我的抗压能力还挺强的?我碰上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谁敢跟你比呢!”晓霜撇嘴。丹朱走上前,轻轻地对屈渊说:“尸体肯定已经失踪了,你不要再找了。我们走吧,我知道我们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

屈渊吃惊地盯着她。“你知道?”

“死人能够去的地方,只有一个。”丹朱的声音很温柔,很宁静,“中国自古以来,讲求的就是入土为安。没有人愿意在死后,化成一堆骨灰。所以……他们一定是去了那里。这是毫无疑问的。”

屈渊呆呆地看着她。杜润秋看着停尸间里弥漫的白气后面丹朱和晓霜的脸,突然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