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秋哥,醒醒!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晓霜的声音,从远及近,像蜜蜂一样不停地在杜润秋耳边嗡嗡嗡。杜润秋被她骚扰得不行,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叫什么叫?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晓霜叫了起来:“什么啊!你这是在睡觉吗?你在开玩笑吗?秋哥,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她提到“脑子”两个字,杜润秋才觉得自己的脑袋真的很痛,后脑勺完全是痛得麻木的。他本能地想摇摇脑袋,稍稍一摇,更是痛得他嘴都咧开了,“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丹朱弄了块浸了凉水的手绢,正在帮他冷敷。

“我们看你们老不回来,就出来找。”晓霜说,“结果一看,你就傻乎乎地倒在这里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杜润秋呻吟着说,“屈渊那个混蛋,他把我给打昏了!”

丹朱和晓霜都愣了愣。丹朱问道:“他把你打昏了?他打昏你干什么?”

杜润秋眯着眼睛,朝身边瞄了瞄。谭栋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我跟他发现了谭栋漂在水里的尸体。他叫我帮忙给谭栋翻个身,我就乖乖地听他话了。结果,嘿,这个家伙,居然给了我后脑勺一下!他可真是够朋友啊!我他妈的怎么总是交友不慎呢?”

“好了好了,别动。”丹朱说,继续把湿手绢按在他后脑上。“他算够朋友的了,这一下打得很有分寸,连血都没见。”

杜润秋险些跳了起来,这一动头又疼得更厉害了,只得又坐了回去。“什么啊!还够朋友?这家伙还叫够朋友?莫名其妙给我一下,这算什么事?”

“他打你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啊?”丹朱问,“他也不至于没事敲你后脑玩啊!”

“这个……”杜润秋忍着后脑的剧痛,努力回想。“对了,我在谭栋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我想看,但屈渊不给我看。对,我想起来了,他一看完,就骗我背对他,然后他就给了我一下。”

“看样子,他会把你打晕,是因为那封信喽?”丹朱沉吟地说。杜润秋眯缝着眼看着她,说道:“看样子,你们对谭栋的死,并不意外?”

丹朱微微一笑。“秋哥,我还以为你被打出脑震**了呢,还好,没有。”她对晓霜说,“来,帮忙,扶他进去。”

晓霜果然就来帮忙,杜润秋伸手把她们一推,说:“我又没瘸!我自己能走啦!”

丹朱叹了口气,说:“好吧,秋哥,那你自己走吧。”

杜润秋一面往里走,一面看天色,惊讶地发现,这时候居然已经太阳西斜了。他记得他昏过去的时候也不过是中午,他居然昏迷了四五个小时?

他刚走过长廊,就吃了一惊。五座莲花圣塔前面,居然排满了莲花铜灯。他不用数都知道,一定是七七四十九盏。他虽然脑子还是麻木的,但也明白了:为什么丹朱和晓霜对于灯笼被烧掉一点也不焦急?因为那些灯笼本来就只是个幌子,她们真正准备用的,是这些莲花铜灯。

其实,本来,七星灯就是铜灯,而不是灯笼。如今寺庙里也用得很多,非常普遍。这种灯在寺庙里,往往是用来为人念经祈福的,也可以称之为长明灯。这灯得一直点着,一直不灭。因为往往是做成莲花状的,所以也叫莲花灯。

“呵,你们连七星灯阵都排好了啊。”杜润秋说,他一转眼,看到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上放了个,焚了一炷香,供了一盘月饼。更让他大跌眼镜的,香炉旁边居然还有一张古琴。

“喂,你们这里干什么?要拍古装戏吗?还是我已经穿越了?”

丹朱淡淡一笑。“秋哥,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弹琴吗?今天我就弹给你听。”

她笑得很美,但杜润秋却觉得她的语气不同寻常,呆呆地盯着她看。丹朱又一笑,走到一边去,捧起了那个香炉,又整了整里面插着的三支香。

“……你们没有随身带琴。”过了半天,杜润秋才慢吞吞地说,“那么长一张古琴,我跟你们一起走到这里,不可能没有看到。这张琴,是哪里来的?”

晓霜没说话,丹朱轻描淡写地说:“你有得听就行了,何必在乎这琴是哪里来的呢?”

“只有一个可能,这琴就在这个地方放着。”杜润秋不理她,自顾自地说,“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一张古琴呢?我想不通,你们能告诉我吗?”

丹朱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她雪白的裙摆拖在碧绿的草地上,摇摇曳曳,长发也在风里飘拂。

“秋哥,我们确实是要告诉你的。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一直以来都很疑惑。今天,我们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你放心,这一次,我们再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了。你的所有疑问,我们都可以回答你。”

她仰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就快要下山了。月亮快出来了。”

杜润秋笑了笑说:“你们又是焚香又是弹琴的,唱的是出什么?难道是貂蝉拜月吗?”

丹朱格格一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杜润秋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脸,在香炉氤氲的雾气里,若隐若现。

天边,太阳已经渐渐隐去,一轮圆月,也跟丹朱的脸一样,在云层里半隐半露。

丹朱坐在香炉旁边调弦。古琴的弦,就跟钢琴一样,需要调音的。杜润秋再不懂音乐也知道,长久不用的琴,都会走音,不管是纯古风的古琴,还是西洋的钢琴。他从来没怀疑过丹朱是个个中高手,她指尖的茧就能充分说明这一点。

“晓霜,是你先,还是我先?”丹朱对晓霜说。晓霜正呆着一张脸,坐在旁边,她那张娇俏的小脸蛋,表情空白得出奇。她面前放着一副极精致的茶具,茶香缭绕。晓霜拿着个一点点小的茶杯,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喝茶。杜润秋也跟着她在喝,不过他喝得就毫不优雅了,一杯一杯地活像饮驴。要是平时,晓霜和丹朱大约都会笑话他的,可是今天,她们两个一点反应也没有。

晓霜站了起来。虽然杜润秋根本没闹明白,丹朱的“你先我先”指的是什么。他就看着晓霜走到那只放在石板上的香炉前面,这香炉十分精巧,是个三脚蟾蜍,纯金打造,跟杜润秋平时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镇馆之宝”相比也毫不逊色,只是小,特别的小,一个巴掌就能托起来。三脚蟾蜍也叫金蟾,倒是跟“拜月”应景,月亮里不也有蟾蜍吗?

奇怪的是,杜润秋却依稀地觉得,这个金蟾香炉有点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晓霜从身上摸了个东西出来。这时月亮已经升在了半空,凄凄冷冷的月光,洒在了她身上。杜润秋看得清清楚楚,她手里拿的是一块赤红色的玉。

杜润秋失声叫了出来:“楼兰漠玉?!”

他对这块玉,并不陌生。在月牙泉,他发现了这块被黄沙掩埋着的红玉。这块赤玉,就是随枫公主一起下葬的,也保护了她的尸体千年不腐。据说,这红玉还有令人起死回生的魔力,杜润秋曾经有过异想天开:既然枫公主的容颜如生,那为什么不用这块楼兰漠玉让她复活?

他的这个想法被丹朱十分严厉地否决了。用丹朱的说法就是:死人复活,从来都是逆天而行,而且是最逆天的一件事。所产生的后果,没有人能说自己敢承担。

最后,楼兰漠玉消失在茫茫戈壁,而枫公主的遗体也被火化了,骨灰洒在月牙泉里。

千年之前,她被作为祭品砍头的时候,她的血也染红了月牙泉。传说,月牙泉旁的罗布红麻,就是被枫公主的血染红的。

“这楼兰漠玉……不是找不到了吗?为什么……在你这里?”杜润秋结结巴巴地问道。他记得非常清楚,最后这玉被人藏到了殡仪馆数以万计的骨灰盒里,而藏玉的人也死了。于是,他们放弃了搜寻。但如今,这块玉却在晓霜的雪白的手心里,赤如红霞。

“它当然在我这里。”晓霜很平静地说,“这是我的东西,它永远都会跟我在一起的。”

杜润秋一下子消化不了她这句话的含义。他就那么愣愣地瞪着晓霜,看着她身后那棵开满红花的树,鲜花的花瓣,一瓣瓣地往下落。他脑海里,骤然地闪过了以前去过的一个建在山上的公园。

那园子,清晨薄雾里,满山红枫,凄艳如血。

有句词是这么写的:晓来谁染霜林醉?还有句诗是这么说的:枫叶红于二月花。

林晓霜这个名字,其实就只是个文字游戏。杜润秋早已有所猜疑,但是,他却实在不敢去承认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林晓霜就是枫公主。

这个结论其实早已在杜润秋心底,但是,他的的确确不敢把让这个念头浮上水面。这太可怕,太虚幻,太不可能了。

他再次望向晓霜。那些鲜红的花瓣,在她身边,打着转儿地飞舞,那颜色,真的跟枫叶没什么两样。

“你早就怀疑了吧,秋哥。”晓霜淡淡地说,“只不过,你没有把你的怀疑说出来。没错,我就是那个枫公主,你在月牙泉里见到的,是我在月牙泉沉睡了上千年的身体。我的身体早已死去,但我的灵魂……”她做了个手势,“现在,正在你面前。”

杜润秋瞠视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晓霜的眼神,却像是沉在梦里,或者,是沉在她的记忆里。“其实,当时发生了什么,你都已经知道了。我说过,与其要跟一个丑陋——我指的不是外表,是心和灵魂——的男人结婚,我宁可选择去死。公主总是被牺牲的筹码,我也不例外。要我跟照王在一起,我愿意选择把自己的头砍下来。”

杜润秋喃喃地说:“可是……你还活着。死掉的,只是你的身体……”

“楼兰是个神秘的小国,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晓霜说,“再说得更明白一点,我们都会巫术。照王也一样,你应该记得那对千年来一直守护在月牙泉旁边的老夫妇吧?当年,我自己是不想再活下去的,但是,我有个乳娘,是她抚养我长大的。她要我活下去。楼兰国的镇国之宝,楼兰漠玉,保留了我的灵魂,而我的灵魂如果找不到栖身之处,可能会长年累月地留在玉里。”

她恍惚地笑了笑,这个笑容十分苍白,十分惨淡。“我知道,她是好意。她把我一手养大,视我如亲生女儿,不惜以她的性命换取我的生机。可是……可是她却不知道,她给了我多少痛苦。”

杜润秋喃喃地问:“痛苦?……”

“最痛苦的事,无外于灵魂被禁锢,无法往生。”晓霜的声音很平淡,“她那么做,让我连死都不能死。不过,好在她也是有所准备的。”

杜润秋只听到“铮铮铮”的几声,那古琴的音质,清澈透明,如泉水丁冬。丹朱拨弄着琴统,缓缓地说:“我们告诉你,我们从小就认识,感情才那么好,这不是真的。事实上是,我们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而且一直相依为命——直到如今。”

“你……你真的是……”杜润秋一身都软了,脑子里满是蜜蜂在飞,“你真的是……那个……那个……”

丹朱笑了。她的笑容,凄伤,带着点微微的自嘲。“是啊,我就是你在锁阳古城里听说的那个人,那个被杀了后还被人煮而食之的尉迟重华。你说得一点没错,秋哥,舜名重华,夺位于丹朱,丹朱重华,两人共争帝位,而尉迟重华和迟丹朱,争的只是一个身体罢了。就像康源说的……”她的手缓缓下移,移到自己的心口处,“不管叫什么名字,尉迟重华也好,迟丹朱也罢,都是一个人。不管换多少个身体,不管沧海桑田里容貌如何改变,我仍然是那个在锁阳古城里伤心欲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分而食之的尉迟重华。”

“我不相信……”杜润秋摇着头,不自觉地摇着头,摇得他自己都晕了,还不肯停下来,“我不相信!你说的不是真的,丹朱……不会有这样的事……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是真的?我不相信……”

“你早就该知道了,只不过你不愿意去相信而已。”丹朱说得清楚明晰,不容置辩。她的两眼也是清澈明亮,直直地盯着杜润秋的眼睛。

杜润秋本来都站了起来,这时候,又颓然地跌坐了下去。是的,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锁阳古城里,薜大将军的行尸在看到丹朱的时候,非常伤心而绝望地叫着她的名字。

重华。

按理说,就算丹朱是尉迟重华的后代,也不可能长得一模一样。薜大将军认出了她,就像是丹朱自己说的那样,不管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她的容颜如何变化,她也仍然是尉迟重华。不只是薜大将军,就连他的副将汪猛也认出了她,所以汪猛才会说出那种奇怪的话。

“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认出你了……虽然你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呵呵,迟丹朱?这名字取得可真好,呵呵……就算我玩你,也算是应该的,是吧?”

这话现在再想一想,就一目了然了。汪猛知道她就是薜大将军的女人,他的意思就是,兄弟的妾,他也不是不可以染指。

所以丹朱的血才有那种近于邪门的魔力。杜润秋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以尉迟重华的经历,根本不可能留下后代,丹朱是怎么来的?

迟丹朱就是尉迟重华。尉迟重华就是迟丹朱。

“唐朝有个非常有名的术士,你肯定也听过。”丹朱仍然慢慢地在那里说,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拂过,一串串的清音迸了出来。一刹那,杜润秋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尉迟重华的影子。不论她本来是谁,她毕竟如今活在这个时代,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古人。可是,这一瞬间,穿着白衣的丹朱坐在红花树下抚琴,杜润秋恍惚间觉得时间在倒流,他看到的是千年之前抚琴低吟的尉迟重华。

“他的名字是袁天罡。这个人,最有名的事就是为武则天看了相,说她有帝皇之相,今后必为女帝。”丹朱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真遗憾,他就这件事有名了,电视剧,野史,也都把他写得风声水起。事实上,这个人真的是个道术大家,占星风水,五行奇门,无一不精,有关他的传说也很多。”

她淡淡一笑,“那块楼兰漠玉,被晓霜——不,是枫公主的乳娘托附,层层转手,历经百年,终于到了袁天罡的手里。”

杜润秋这时候,脑子总算清楚了些。他好歹想了起来,薜大将军是唐朝人,袁天罡也是唐朝人。“你……丹朱,你是这个袁天罡的……”

“他是我的老师。”丹朱很淡然地说,“我是他最得意的一个弟子。文竹文梅,是我的师姐妹。那两枚扳指,一枚是给我的,一枚是给她们的。齐林南山黄山,又是她们另外教出来的人了。”

杜润秋记起了他第一眼见到文竹文梅的时候,那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感。她们跟丹朱本出同宗,有相似之处是难免的。“他们也跟你们一样……一直活到今天的?”

“是啊。”丹朱淡淡地说,“我也是很久没见到他们了。你还记得你说的那部影片吗?在各个国家,各个时代,都可能藏着那种人呢,我们只是其中的几个罢了。而我……我又特别的不一样……因为我流着的血……”

她沉默了片刻,又说:“秋哥,你现明白了吧?为什么我跟晓霜如此形影不离?自然就是因为我救了她,那时候,正碰上薜大将军的女儿病重,药石无力。别问我为什么不治她,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我犯不着做逆天而行的事。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自然用了她的身体。枫……”她深深地看了晓霜一眼,“她才能活过来。”

“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薜大将军的女儿帮着尉迟重华而不帮着自己的爹了。”杜润秋慢慢地说,“以前我一直有点想不通,骨肉相连,他女儿也未免太薄情了,竟然能看着别人闷死自己的爹。这么说,就完全能想得通了。”

他盯着丹朱看。“上次那篇记载说,你是因为家里获罪,才沦落成薜大将军的……”

“不是。”丹朱很简单地答道,“我跟他,是对他有感情。只不过,遇人不淑,这个男人对我承诺同生共死,结果呢?这就是古人的不同——女人如衣服。现在嘛,好得多了,男女平等。”

杜润秋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那,然后呢?就算是那时候,离现在也有很久很久了。”

“然后……你不是已经想到了吗?”丹朱微笑地说,“在古代,通讯不便,只要换一个地方,我们哪怕活上几百年,也很难有人注意到。古代女子本来就是深居简出,难得见人。”

“那……那……”杜润秋嗫嚅着问,“你们现在这个……这个……”

“你是想问,我们现在的身体是哪一个?”丹朱笑了笑,“自然不是当年那个了。一个身体,也不能用到地久天长,总都有个极限。修道修仙,总要历上几个劫数,我们干这种延寿的事,也是逆天之事,每隔上一个周期都会遇到。这个地方就是我们长年以来更换身体的地方,因为这里灵气聚集,能量很大。自然,我们也得送上灵魂作贡品。石塔的暗道,你进去过了吧?你看到石棺里的人了吧?那就是我们这些人以前留下的身体。这已经不知道是换了多少次了。尤其是到了现在……”她有点无奈地笑了笑,“一个人的档案资料,都被收在资料库里,要是一个人一直不老不变,根本瞒不过人。说句实话,秋哥,你以为我们愿意这样吗?我们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正常地变老,死去。这么多代了,我们根本不敢喜欢上任何人,因为一旦在一起,我们的秘密就瞒不住了。我们只是在活着,活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你要问我们的希望吗?我们的希望就是,当个普通人,随着岁月逐渐老去,然后死去,灵魂再继续下一世的轮回,而我们不再记得我们的前生。”

丹朱说到最后的时候,神色哀伤得让杜润秋都有心碎的感觉。她扬起了睫毛,望着他,幽幽地说:“我们不同于常人,但是,我们只想做个普通人。所以,一旦有机会的时候,我们会不惜一切地抓住机会。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杜润秋怔了一怔。他不理解丹朱的最后一句话。“没有时间?什么叫没有时间?你们出了什么事?”

“你看到齐林那些人了。”丹朱说,“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同道中人,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他们也是通过不断地更换身体,在时间长河里活下去的人。只不过,我跟晓霜渴望的是过普通人的生活,而他们希望的是继续永生不灭。就我们所知,他们是唯一知道我们存在的人了,在我们选择普通人的生存方式之后,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我们,所以,他们必须得消失!你还记得死在锁阳古城的阳光吗?他肯定跟齐林这几个人中的一个认识,所以他会知道我的存在。我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所以,他们都得死……这个地方,是个神奇的地方,是能量汇聚的圣地,一旦在这里肉体消亡,我们会连再次寻找身体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把灵魂永远留在这里,跟这里别的亡灵一样。”

她说的话,杜润秋得很认真想才能消化。他不自禁地感到一阵寒意。“所以,他们都是你们杀的?!”

“不,不是。”晓霜说,“你忘了我们说过的吗?诸葛亮在五丈原延寿不成,魏延灭了七星灯只是外因。他杀孽太重,怎么可能延寿成功?我们想要成功,绝对是不能杀人的,你想想看,我们什么时候杀过人?”

杜润秋怔住。“那……那是谁杀了他们的?他们五个人,可都是死了啊!”

丹朱唇角,又浮起了那朵如谜的笑意。“秋哥,人都已经死了,永远成为这里徘徊的亡灵的一份子。所以,你就不必再纠结这个问题了。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杜润秋问:“什么?”

丹朱笑了,笑得有点狡黠。“秋哥,我们想求你一件事。”

杜润秋看看她,又看了看晓霜。“什么事?”

“我们想求你帮个忙,帮个大忙。”丹朱笑盈盈地说。“你先说,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你答应了,我们再接着说。”

杜润秋也跟着笑了。但他的笑,不管怎么看都有悲伤的味道。“我答应不答应,好像一点都不重要。直说吧,丹朱,你想要我帮什么忙?”

丹朱再次笑了。她站起身,朝杜润秋走了过来。她的步子很轻盈,像是飘在水上一样。她把脸凑到了杜润秋耳边,几缕柔软的黑发拂着杜润秋的脸,她吐出的气息是芬芳怡人的。“秋哥,我们想要你的命。”

杜润秋慢慢地抬起了眼睛,对上了丹朱的目光。他的眼里却并没有过度的惊讶,脸上居然还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酸涩的苦笑。

“你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啊,秋哥。”丹朱的语气,居然还带着点调笑的味道,“看样子,你早就有所觉察了?”

“屈渊提醒了我。为什么你们始终不肯告诉我你们的目的?肯定是因为如果告诉我了,我会反对。”杜润秋说,“事实上,对于你们做什么事,我都不会反对的,我凭什么反对?只有一件事,我会反对。那就是,危及我的性命的时候……”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晓霜一直默默无言,这时候,她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们,为什么要你的命?”

“我记得,你们在第一次见到我,看到我的身份证件的时候,就问过我出生的时辰。”杜润秋说,“既然你们需要的第一个精魂,是一个八字纯阳的精魂,是非常特别非常难得的,那很可能,你们在最后,你们还需要另一个特别的精魂。我不懂你们那些术语,但我已经想到了,很可能我就是你们需要的人。我的阴历生日是中秋,而今天,也是中秋。从最开始,在红珠岭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就已经准备把我当成最后一个牺牲品了。从那时开始……一切一切,都是假的。你们的笑,你们对我的亲热,都是假的。我跟那些……你们要收走的鬼没什么两样。”

“不,你错了,秋哥。”丹朱微笑地说,“我们是真的很喜欢你,我,和枫——如果你愿意叫她晓霜,那就晓霜吧。在你眼里,我们始终是丹朱和晓霜。我们确实不希望要你的命,我们也尽力了。我们想另外找一个替代品,我们也想尽量拖延时间……可是,我真的没办法。”

她的脸色黯淡了下去。“我们没有时间了。今天这个中秋,是我们算出来的时辰。就跟《录鬼簿》上记录了鬼魂可能出现的地点和时辰一样,那本书就是我老师留下的东西,而知道有这本书存在的人,并不止一个。所以,谭栋会让屈渊调职到月牙泉附近,所以,大家最终都会汇集在这里……你一直问,我们要的是什么。今天,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们要的,并非不是延寿续命,而是想要做个正常人,正常地爱人,正常地变老,正常地死去。而不是一直辗转地时间里,活到永远,却一无所得……”

“我知道。”杜润秋冷淡地说,“即使我死,你们也不在意。你们都是在骗我。”

“不。”丹朱摇了摇头,“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动摇。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可能真的放弃了。但是,我们还有个更不得已的理由。如果错过这一次,我们将再不能转移灵魂,我们将永远地作为一个灵魂而存在。你明白吗,秋哥?就像当年的枫一样,在那块玉里面,永世不得超生?”

杜润秋打了个寒颤。“为什么?”

“哦,很难对你解释。”丹朱低声地说,“我说过了,修道修仙,都有劫数。我们已经躲过了很多次了,这一次,我们躲不过,所以我们才要那么多个精魂,修炼宝物。”

她转过头。“晓霜,拿过来。”

金蟾香炉里面的香,已经烧完了。晓霜捧着那个香炉,走了过来。杜润秋看着那香炉,说:“这就是你们费尽力气炼出来的东西?”

“秋哥,你应该认得这个吧?”丹朱说,“这是康源的东西啊。上一次在蛇神那里,他的那口箱子里,就放着这金蟾香炉。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从我那里得到我们辛苦搜集而来的精魂,然后转进他自己的容器里。因为他毕竟远不如我们,他不敢亲自去收那些厉鬼恶灵,生怕被反噬,所以他想要利用我们。当然,最后他仍然下场凄惨。不过,这个金蟾香炉真是很好,比我们原来的容器更好,所以我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

杜润秋终于想起自己那个模糊的记忆来自何处了。确实,在很小的时候,他在康源的家里见过,只不过一直是被放在不起眼的角落的。他也想起来了,上次康源确实当宝贝似地带着一个奇怪的箱子,在他死后却失踪了,原来是落到丹朱手里了。

他伸出手想接过那金蟾香炉看看,却突然地发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手都抬不起来。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杯茶上。他现在明白了,晓霜肯定在他的茶碗里下了药。

晓霜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扶住了他。

“秋哥,就算今天我们不杀你,你也活不过今年的。”

杜润秋怔住。“你什么意思?我没病啊。”

“我们帮你算过一卦,是大凶之卜,你今年一定会有横祸。”晓霜轻轻地说。杜润秋怒极反笑:“是啊,是有凶星,要不是遇见你们,我怎么会有横祸?我还不是快快乐乐地活着?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叮叮咚咚的琴声响了起来。他不知道丹朱在弹什么,琴声清幽中平,引人入眠。杜润秋听着听着,就觉得眼皮在往下搭了。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丹朱的琴声,还是因为自己喝的茶里面有安眠药。他隐约地想着,那张琴肯定是以前的“丹朱”的陪葬品,丹朱从石棺里再次取出来的。

丹朱的声音,似乎是很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原谅我,秋哥。”

那一瞬间,杜润秋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魂魄,被人狠命地一阵挤压,直到硬生生地把他的灵魂挤出身体一样。

那是种无比痛苦的感觉。

紧接着,就连痛苦的感觉都没有了。他沉入了一片黑暗中。

“枫!枫!枫!……枫!”他是被丹朱的叫声惊醒的。丹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杜润秋从来没有见她这么惊惧过。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只觉得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是酸痛的,像是跑了个马拉松似的。一时间,他居然觉得手脚都是不属于自己似的,努力了半天,才勉强地动了两下。

“出什么……事了?”杜润秋沙哑着声音,问道。他只看见晓霜倒在地上,丹朱正抱着她,一直在叫她。“晓霜?她……她怎么了?”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手脚仍然不听使唤,一跤又跌了下去。正在这时候,晓霜在丹朱怀里动了一下。杜润秋一看,知道她没死,舒了一口气。他努力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们走了过去。

他顺便朝自己身上看了一下。他身上也没看见伤口,除了浑身酸痛,还真没什么问题。

“别过来!别过来!”晓霜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蜷缩在丹朱怀里,死命地抓着丹朱的手臂。“秋哥,求求你,别过来!不要过来!不要看我!”

杜润秋一愣。这时候,圆月当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晓霜虽然背对着他,但他能看到晓霜披在肩头的头发。晓霜的头发,竟然变成了灰白的颜色!老人才有的那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

杜润秋发出了一声惊呼。他朝前面冲了一步,晓霜又尖叫了起来:“我求求你,别过来!别看我!”

她叫得太凄惨,杜润秋本能地停下了脚步。他的一只手伸在空中,颤抖地叫道:“晓霜,你怎么了?……”

晓霜只是把头埋在丹朱怀里,拼命摇头,还夹杂着啜泣的声音。杜润秋浑身都在发抖,叫着说:“晓霜,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突然间,他留意到了晓霜紧紧抓在丹朱手臂上的右手。晓霜的手一直是纤细而秀美的,可是这时候,杜润秋看到的,竟然是一只满是皱纹、干瘦如柴的手!那绝不是一个年轻女孩的手,只能属于鸡皮鹤发的老妇人!

杜润秋再也站不住了,一跤跌到了地上。丹朱回过了头,她瞪着杜润秋,一双眼睛,像要冒出火来。“你满意了吧?枫给了你她的命!七星灯阵的法力,我们收集精魂炼成的法器,她全用在了你身上!她给了你一甲子的阳寿!你本来马上就该死的,就算我们不杀你,你也该死的!那次在月牙泉,你看到了沙山上的人,只有快死的人,才会看到地府十八层地狱的景象!你本来就是要死的人,可是,她现在把属于她这个身体的阳寿都给了你!”

她放开了晓霜。晓霜仍然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啜泣着,只看得见她变成灰白的头发在抖动。丹朱一步步地朝杜润秋走了过来,她的眼睛里满是怒火。

“你满意了?你满意了是吧?她最终还是不愿意杀你,还用她的阳寿来换你的命!”

杜润秋这时候注意到,那些七星灯已经全部点亮了,他自己在灯阵的正中。他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丹朱,如果你杀了我可以让晓霜回到原样的话,那你杀了我吧。”

忽然,他听到了丹朱“啊”地一声叫。杜润秋睁眼一看,屈渊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重重地推开了丹朱。

“你不能杀他!都已经变成这样了,你还杀他干什么?你杀了他只是泄愤,对林晓霜一点好处都没有!你现在应该救的是林晓霜,是你的好朋友,而不是杀杜润秋!”

杜润秋十分呆滞地看着屈渊。他实在不知道屈渊是怎么出现的。而且更奇怪的是,屈渊背上背着一个小孩,地上还坐着一个小孩,两个小孩居然都像是睡着了。

“你们答应过的,迟丹朱。你们答应过,只要谭栋帮你们解决了齐林那批人,你们就完成他的心愿。让他的儿子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这是你们的承诺,你们不能违约!他自愿去死,你们如果不完成承诺,不得超生的是你们!”

丹朱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脸上的怒火,慢慢地烟消云散。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了下来,闪闪发光。

她慢慢地转过身,走到了晓霜的身边,伸手搂住晓霜颤抖的肩头。“枫,你怎么这么傻?你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的,是不是?你一直在骗我,你表面上不反对杀他,其实,你早就打算替他延寿续命的,是不是?你……值得吗,枫?”

“重华……”这是第一次,杜润秋听到晓霜这么叫丹朱。“我们不得已要牺牲他,只是因为我们想跟普通人一样。恋爱,结婚,变老,死去……可是,如果我连我喜欢的人都杀死了,那,我要普通人的生活做什么呢?我会一直活在悔恨里的……那跟把我的灵魂永远禁锢起来,又有什么区别呢?重华……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在作茧自缚……我不想后悔……”

丹朱闭上了眼睛。她唇角的笑意,凄伤如雾。

“你们走吧。”

屈渊叫道:“那你们承诺的事……”

“留下这个孩子,明天来接他。”丹朱说。

屈渊没有再说什么。他轻轻地放下了背上背着的孩子,搀扶着杜润秋,往外就走。

走到长廊的时候,杜润秋回过了头。

“丹朱,回答我一个问题。”

丹朱头也不抬地说:“你不觉得再问我这种问题,很对不住晓霜吗?”

“我对晓霜,真的不知道怎么回报。”杜润秋简单地说,“只能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还给她。但是,这个问题我还是要问你。丹朱,你爱过我吗?”

丹朱沉默了半晌。忽然,她笑了,她的笑容在月光下,丽如娇花。

“我永远不会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