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迷路了。”

杜润秋大声地宣布。他把背包往地上一扔,往地上一倒,呈大字形地摊开了双手双脚。“好了,指南针也失效了,我们彻底地在这森林里迷失方向了。是谁提的这个好建议?丹朱,你瞧瞧,我们说不定就真迷失在这里面了。”

晓霜重重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扎成辫子的头发散开了,乱蓬蓬地堆在肩膀上,一张脸热得通红。“我累了,我要休息一下!秋哥,水呢?”

杜润秋把水杯递给她。晓霜喝了两口,递给丹朱。“你不渴?”

丹朱靠在一棵大树上。她挽了个髻,乱发一缕缕地从耳边垂下来。她是天生不出汗的那种人,就算再热,也只是雪白的皮肤上泛着淡淡的粉色。这时候她的两腮泛红,十分娇艳。“我喝过了,不渴,你们喝吧。”

他们正在一座密林里徒步而行。那是某座深山里的一处人迹罕至的密林,千年古树,遮天蔽日。脚下灌木及膝,根本看不到实地。他们已经在这里走了快一天,现在太阳西斜,仍然在密林里徒步穿行,完全看不到这树林的边缘。树林太茂密,本来刺眼的阳光投射下来也变成了暗淡的影子。

丹朱在看手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很旧的黑白老照片,杜润秋已经看过了。照片上是五座塔,一座在中,四座围绕,五座塔完全一模一样,极其对称。虽然是很老旧的相机拍下来的,但仍然能够看出这塔群的奇特,杜润秋简直无法说清它们是属于什么风格的建筑物。

“这是一个探险家找到的。”晓霜是向他这么解释的,“他迷失在密林里,以为自己再也走不出去了。可是,当他披荆斩棘,从及腰的灌木里艰难地向前走的时候,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前有一条河。这条河就像护城河一样,环绕着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

杜润秋对于她的这种说法,相当疑惑。“我从来不知道这里有如你所说的这样规模庞大的建筑。”

晓霜和丹朱对于他的提问,都是一脸不置可否的样子。总之,鬼使神差一般地,杜润秋又跟着她们去了。

虽然他已经知道,前路茫茫,或许真的会迷失在丛林里。但是,这两个女孩,对于他就是像大麻一样的毒,他无法解释她们对他的那种罂粟花一样的蛊惑。

从第一次在红珠岭相遇,杜润秋跟她们两个,已经出游了很多次了。每一次出游,总会遇上十分怪异、甚至是恐怖的事。跟着她们,杜润秋接触了一个他从来不认为会真实存在着的世界——鬼魅的世界。

“丹朱,我问你话呢。”杜润秋瘫在地上,有气没力地说,“你好歹给我个回答啊,如果真的在这里迷路,我们会死的呢。难道你要我们吃草根树皮?你们知道,我可是个肉食者,一天没肉吃都不行啊!当心我饿狠了,吃你们两个的肉!”

丹朱隐隐约约地笑了一笑。“别胡说了,秋哥。”

“胡说什么啊!”杜润秋摸了摸身边那些湿润的深绿色的灌木,“这些地方,毒蛇出没,咬一口真会没命!”

“你当我们走了这一天,没见一条蛇一只虫,都是运气好吗?”晓霜瞪了他一眼。

杜润秋一呆。他一时不明白晓霜的意思。“什……什么?”

“你说得对,这里当然是遍地的毒蛇毒虫。”丹朱慢悠悠地说,“不过,我们身上都带了驱蛇虫的药,它们会对我们退避三舍的。”

杜润秋这才记起,在来的时候,晓霜硬塞了一个绣花的香包给他,说是送他的礼物。杜润秋看那香包精致,闻着又是一股异香,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晓霜还一再叮嘱他,千万要带着,杜润秋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算是明白了。

那香包根本就是个药囊。

武侠小说里,常常世外高人都会送给主角一颗药丸或者什么东西,能辟百毒。想到这里,杜润秋笑着说:“原来你们还有这本事,晓霜,丹朱,我真佩服你们啊。究竟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懂的?”

丹朱只是微笑,晓霜则是顾左右而言他。“秋哥,你信佛吗?”

这话问得杜润秋十分奇怪。“不信,当然不信。我这种人,像是有什么信仰的人吗?佛教自从传入了中国,就变成了一个很世俗的宗教了。从来对于宗教,讲究的就是无私奉献,只有在中国人这里变了味。我给你烧香上供,你得完我心愿。你了我心愿,我就去给你还愿,香花宝烛一样不差。很有趣,是吧?像印度佛教,藏传佛教,都讲求的是全心奉献,把自己所有的一切献给神明。只有南传佛教,才会为自己在尘世间的福利作打算。”

丹朱淡淡一笑。“这一点也不奇怪。中国有足够源远流长的文化,足以把任何外来的文明——包括宗教兼容同化,烙上属于自己文明的痕迹。最中国化的宗教,自然还是道家,那才是真正继承了中国文化的精神的。”

杜润秋心里一痛,转过了头去。他想起了康源。事实上,他一直没有从康源的死里解脱出来。有句古话叫“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可以说康源是咎由自取,是自作自受,但他毕竟是杜润秋最好的朋友。上一次,在一个奇特的、几乎是与世隔绝的部族里,康源死了,杜润秋为此几乎发疯。

康源跟杜润秋从小就是邻居。他们家在Q山,那座山可以说是道教的发源之山,从来都是香火极旺,道士也多。康源家族里有好几个叔伯亲戚,都是出家当了道士的。所以康源自小就对道术感兴趣,这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那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懂点皮毛。只有杜润秋,成天偷鸡摸狗上树下河,常常偷邻居家种的葡萄被打得到处乱跑,长大后更成了坚定的唯物论者。

但是,自从认识了晓霜和丹朱之后,杜润秋觉得自己变了。有很多事情,他不得不相信,不得不用另一种视线去审视。

“丹朱,你会穿墙吗?”

丹朱瞪着杜润秋,瞪了半天,忽然掩着嘴大笑了起来。“秋哥,你在胡说什么啊!”

“崂山道士不就会穿墙吗?”杜润秋说得理直气壮,“动画片里面演的,《聊斋志异》里面写的,都会啊!”

“别胡说八道了。”丹朱白了他一眼,“秋哥,拜托你不要总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嘿嘿嘿,丹朱,我记得这个故事讲的是,崂士老道士教了那个人几句口诀,他念着就能穿墙了。”杜润秋笑着说,“你也教教我吧,我也能试试。”

丹朱还没说话,晓霜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可爱地说:“秋哥,你要学了,肯定就偷银行的金库去了!”

杜润秋郁闷地把头低了下去。“我有那么没品?要偷也是偷博物馆啊!偷钞票多没意思啊!”

丹朱朝他们两人瞟了一眼,站起身说:“你们别再闹了,再休息下去,太阳就落山了,天就黑了。我们还是继续走吧。在这种地方过夜,也未免太夸张了。”

杜润秋做了个苦脸。“我看,今天晚上,我们必须得在这种地方过夜了。看看,这黑压压一片的森林,哪里有个头呢?”

“反正再走走看吧。”丹朱说,“一直走到天全黑的时候,没法走的时候……再说。”

杜润秋抬头望着她。丹朱的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双眼似乎望着很遥远的地方。她看起来,茫然而迷人。

天色是越来越黑了。这片密林就像是一座被施了魔法的丛林,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没有边际的黑暗。他们只能靠手电前进了,手电的光在偌大的森林里,显得那么的暗淡和微不足道。

“我们是不是应该停下来了?”杜润秋问。他实在是累得不行了,他知道,那两个女孩一定比他更累。他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们一直往前走的。

丹朱摇了摇头。“不,不能停下来。”

她并没多作解释。杜润秋也只能随着她们继续往前走。他走得都有点东歪西倒了,手里拄着根棍子,这样会省力许多。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棍子捅着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杜润秋“咦”了一声,停了下来,把手电对准了脚下。

茂密的灌木野草里,露出了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杜润秋大吃一惊,把棍子一扔,俯下身拨开了野草。

他发出了一声惊呼。灌木丛里躺着一个人!死人!

那是个身材强壮的男人,穿了件红黄相间的运动衫,和同色的运动裤,一双运动鞋,一身的野营打扮。他面朝下地俯卧在灌木丛里,因为灌木实在是太深太密,要不是杜润秋的棍子戳着了他,夜里实在是很难发现。

丹朱和晓霜也折回来了。两个女孩既没尖叫,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那具男尸。

男尸的脑后遭了沉重的一击,血液已经干涸了。杜润秋蹲下身,仔细察看男尸脑后的伤口。那显然是一个有棱角的重物造成的,不仅把男尸的后脑砸扁了,还刮出了几道深深的伤口。

杜润秋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男尸翻了过来。一看到男尸的脸,两个女孩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低呼。

那男人的脸,也遭到了重击,血肉模糊,面目难辨。但他的皮肤身材,看起来都十分年轻结实,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三个人都沉默无语。过了好半天,丹朱才轻轻地说:“好像……他身上少了什么东西。”

杜润秋僵硬地点了点头。“是,没错。到这里来的人,或者说,能够走到这里来的人,都得有相应的野外装备。可是他……除了这身衣服,什么都没有。没有食物,没有御寒的衣服,没有照明装备,也没有药品和武器……”

晓霜插口说:“按理说他应该背一个登山背包的,什么都能装在里面。”

“对了。”杜润秋说,“但是现在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他朝四周看了看,“我们在灌木丛里找找看。”

三个人打着手电在灌木丛里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杜润秋疲惫之极地一屁股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了,现在确定了,那个杀死他的人,把他带的东西全部抢走了。看来,可怕的事又要开始发生了。既然有死者,就肯定有凶手,而且这个凶手肯定就在附近。”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上还沾着紫黑色的血迹,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血还没有完全干透。这个男人死了还不久。

杜润秋抬起头,望着身边那一望无际的黑暗。灌木在黑夜里摆动,那是黑夜的影子。他知道,自己又走进了黑暗里,这一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天亮。

丹朱和晓霜背靠背地站在一棵大树下。这两个女孩,都极美,全然不同的美。丹朱的肌肤如雪,白得就像半透明的白瓷似的。一头黑发在风里飘扬,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而幽深的眼睛。杜润秋一瞬间觉得,她简直像个巫女,有种既神秘又诡异的美。

晓霜长得很娇美,很甜,但杜润秋一向觉得,她有种很独特的气质。他绞尽脑汁也形容不出来这种气质,只能大致地形容为一种“很不外露的高贵”。她一直都是娇滴滴的,那是种只有富家千金才会有的娇,比起她,丹朱就显得很清冷,更像个书香人家出来的姑娘。

杜润秋已经跟她们很熟悉很熟悉了,但是,他仍然常常觉得,自己从来没真正了解过这两个女孩。他又再一次想起了谭栋那语气十分严厉的话,那确确实实是一种警告。

“离那两个女人远一点!”

谭栋的这句话,一直不时地在杜润秋脑海里回响。杜润秋也早已明白,跟这两个女孩子形影不离的,一定是死神,她们所到的地方,不管是多么偏僻荒凉,一定会出现“死亡”。他甚至觉得已经麻木了,看多了死人,居然神经也越来越大条了。

“看样子,想去你们说的那个神秘之地的人,不止一个啊。”杜润秋喃喃地说,“这个人也是去那里的,是吧?可是,他却死在了路上……”

丹朱朝他走了过来。她的长发在夜风里飘拂。“是啊,他也是去那里的。来这里的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去那个地方。这里没有回头路的,秋哥,从来都没有回头路。你来了,就不能回头了哦。”

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但语气却是几近森冷的,一双眼睛也在黑暗里幽幽地发着光。一瞬间,杜润秋竟然觉得不寒而栗。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你不会是说,我也回不去了吧?我也会跟这个男人一样,死在这里?”

丹朱又是一笑。“那也说不定啊,秋哥。谁叫你要跟着我们来呢?谁叫你不离我们远一点呢?你不知道跟我们在一起,从来都不是安全的吗?”

杜润秋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黑暗里丹朱那张雪白的脸。她的长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眼睛闪闪发光。她眼里的光亮,几乎可以称之为“兴奋”。

“丹朱,秋哥都吓得半死了,你还跟他开玩笑。”晓霜也走近了,笑嘻嘻地说。丹朱微笑,说道:“秋哥当然知道我是在开玩笑。”

杜润秋望着那两张花一样娇美动人的脸庞。她们都在笑,笑得相当的“欢快”,仿佛压根不在意她们脚下那具面目全非的男尸一样。一瞬间,杜润秋相当恐惧地发现,这两个女孩子,似乎已经不再是他所认得的晓霜和丹朱了。

那天他们只能支了个帐篷,在睡袋里将就了一晚。杜润秋吃了几口面包,倒头便睡。他实在是累了,累得发慌。就算真的有个杀人凶手潜藏在不远处,他也不管不顾了。

“秋哥,醒醒,醒醒,怎么又睡得猪一样了?”

杜润秋只觉得自己实在还没睡多久,就被晓霜又拉又拽,还在他耳朵旁边吹气。杜润秋无可奈何地抬起了沉重得要命的眼皮,喃喃地说:“怎么了?……”

“走了,走了,我们该走了。”晓霜完全不管杜润秋现在的“状态”,自顾自地拽他,“走吧,我们要上路了。”

这“上路”两个字,让杜润秋听着很有点不舒服,咕哝了一句:“上什么路啊,我又不是要上刑场。”

丹朱听到这话,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杜润秋接触到她的眼神,心里一动。他看到晓霜远远地走到一边梳洗去了,就把丹朱拉过来,塞了个东西在她手里。“送你的。”

丹朱吃了一惊,抬起眼睛看他。这时候,晓霜走回来了,丹朱就把手缩了回去。她又看了杜润秋一眼,这一眼更是复杂难明。

“好了吗?我们走吧!”晓霜已经洗完脸回来了,催促他们。十分钟之后,三个人总算是跌跌撞撞地又向前出发了。让杜润秋比较奇怪的是,指南针失效了,又没有地图,晓霜和丹朱居然会不迷路。他问丹朱,丹朱告诉他:“一直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就好了。”

确实,天边微微地在发亮了,给黑夜镶了一道边,离日出不会太远了。据说,黎明前的黑暗才是真正的黑,所以,他们还是得打着手电前行。

杜润秋一从睡袋爬出来,就被赶鸭子似地撵着在走路,到现在他都还是昏头昏脑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忽然间,他觉得眼前似乎有什么不对,脚下的灌木丛突然间消失了,面前是一大片诡异的带着反光的漆黑。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只脚就已经踩空了。他“哎哟”了一声,身体也随着失去平衡,一头就栽了下去。

晓霜十分及时地在他后面一拉,杜润秋被她用力一拽,重重地摔了回来。但他的一只脚已经湿透了——前面竟然是相当深的水,杜润秋那一脚,可是没踩到底的!

杜润秋定了定神。他爬了起来,用手电照向了前面。

那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在手电光下,这湖看不到边。黑沉沉的水,微微地泛着波光。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湖……”杜润秋喃喃自语。丹朱和晓霜却都没说话,杜润秋过了好一会,回过头朝她们不满地发作了起来。“你们知道的吧?真是的,你们明明知道,也不先跟我打个招呼。看我掉进水里变落汤鸡,很有趣吗?”

“秋哥,别埋怨了,我们知道有个湖,但是也不知道具体的方位。”丹朱说,“反正你也没掉下去,晓霜不是拉住你了吗?”

杜润秋无言以对。他回过头去,想再看清楚面前的那个湖。

一瞬间,他的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太阳还没升起来,但天空已经被染红了。那是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美丽的紫红色,按理说,朝霞应该是灿烂而充满朝气的,可是这种紫红色,却带着一种晚霞一般的凄艳的感觉。这种颜色仿佛充斥在天地之间,整个天都被这种紫红色浸**了。

五座石塔像是幻觉一般,从紫红色的天空里浮现了出来。

四座在旁边,一座在中间。极端对称,极端完美,仿佛是一朵莲花的五个花瓣。

杜润秋几乎是傻了,就站在那里,看着那五座石塔。他的对面,是一组规模极大的奇特的建筑,也许可以称之为一座“宫殿”。那个湖泊其实是一条极宽的护城河,有一条宽宽的石桥通向中央的石群建筑。那“宫殿”全是石头垒成,一条长廊四周环绕,这长廊东南西北加起来,足有好几公里长,而那五座莲花塔,就座落在正中。宁静的,神圣的,仿佛自亘古起就屹立在那里似的。

“秋哥,很美,是吧?”晓霜在他身后说,她的声音也带着种奇怪的调子。杜润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

“是的,很美。美得……美得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了。可是……这么规模宏伟的建筑群,居然一直没有人发现?……”

丹朱说道:“我们现在不是就在‘发现’吗?”

杜润秋回过头,看着她。“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丹朱轻描淡写地说:“一组宗教建筑。中间的就是最神圣的佛塔。”

杜润秋皱眉。“宗教建筑?什么宗教?”

“考古学家都未必清楚,你问我?”丹朱笑着说,“走吧,我们进去看看。天也快亮了,太阳也马上就要出来了,不用担心再看不到路掉到水里去了。”

他们走上了那座宽宽的石桥。杜润秋大约地估量了一下,这桥长足足有上百米,走过这座桥,才能走到宫殿中央的入口处。他又看了看那些用巨大的石块拼叠而成的建筑物,叹了口气说:“这地方如果开发出来,得吸引多少游客啊。”

“秋哥,你真不愧是个导游,还想着这些!”晓霜嘲笑地说,“这地方的美,就在于它的神秘和与世隔绝。一旦来的人多了,还有感觉吗?”

杜润秋不得不同意她的意见。刚才,在紫红色天空的映衬下,他第一眼看到那五座莲花圣塔的时候,他的感觉真是没法形容的。这里的美,在于某种高于尘世的宁静。那宫殿给人的感觉就是,以前那里没有人,现在没有人,以后也不会有人。那是一个奇异的所在,一个有着属于自己的灵魂的地方。

他们现在正一步一步地朝这座圣殿走去。

在清晨湿润而清新的空气里,杜润秋有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他仿佛是在走向一个终点。他仿佛对于来到这里,已经期待了很久。

现在,他们已经置身在这些纯以石头砌成的建筑里。这里的建筑结构十分的对称均衡,一条护城河绕着宫殿,宫殿又被一条长廊环绕,形成一个来方方正正的四方形。长廊内,除了中央的五座主塔之外,东西两边各有一个方形水池。

杜润秋站在东边的方形水池前。两个水池里,都开满了粉色的莲花。太阳已经升起了,一轮红日映在满是莲花的水池里,美得几乎是梦幻的。这是任何摄影师都愿意抢拍下来的最美丽的日出。

丹朱忽然“咦”了一声,俯下了身去。她再直起腰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杜润秋定睛一看,是一小片塑料纸。杜润秋凑近了些,看清楚的时候,他吃了一惊。这塑料纸很明显是张包装纸,还沾着一点点面包屑,显然原来是包面包的。

“除了我们,这里一定还有其他人。”杜润秋有点兴奋,“看样子,来探险的人,不止我们了。”

丹朱瞟了他一眼。“当然还有其他人了。如果没有其他人,那个死掉的男人,他是用石头自己砸自己后脑勺的吗?”

这个可能性让杜润秋不寒而栗。他看了看那些灰色的石头的建筑,在那些建筑的阴影下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藏着一个人。

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杀人凶手。

“我们到处走一走吧。”晓霜提议,“看看这里究竟有些什么,也可以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啦!”

杜润秋皱了一下眉。这里可以藏身的地方太多了。首先就是东南西北的长廊,这是封闭式的长廊,每个转角处都是一个十分黑暗的空间。然后就是中间的五座塔,塔里更可能成为藏身之处。最好的方法,其实是三个人分开包抄地往中间找,但是杜润秋无论如何不敢把三个人分开。

“好吧,我们去看看。”

那条长廊,面向阳光的一面,光线透过长廊的立柱射了进来,闪闪烁烁。但是一旦走到转角的地方,就是完全的一个死角了,光线全部被大石柱给挡住了。杜润秋每次走到转角前,都十分小心在意,生怕有个人藏在那里。

“秋哥,你听。”丹朱侧着头,“我好像听见有脚步声。”

杜润秋屏住了呼吸。他果然听到了脚步声。是个相当沉重和有力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又一下,朝他们现在站的那个转角处走了过来。走得不快,但一直在向他们靠近。杜润秋全身都绷紧了,他看了晓霜和丹朱一眼,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们都后退。

那个人越来越近了。

杜润秋抓紧了自己手里的棍子,两眼死死地盯着转角处。当那个人终于出现在了阳光之下的时候,杜润秋“啊”了一声,手杖也脱手掉在了石板地上。

他做梦也想不到,出现在面前的人居然是屈渊。

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跟屈渊见面了。第一次,是在红珠岭,屈渊是负责红珠岭命案的警官之一。第二次,则是在月牙泉。杜润秋他们在游览月牙泉的时候,发现了一具浮在泉水里的女尸。而赶来处理的警官,又是屈渊。他是调职到那里的,还升官了。

这时候,屈渊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居然没显出多少惊讶的表情。杜润秋却是吃惊得嘴里都能塞下个鸡蛋了,指着屈渊“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完一句话。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杜润秋总算把他想问的问题问出来了。屈渊相当淡定地说:“你们不也在这里吗?”

杜润秋看着屈渊,屈渊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看你脸色不好啊!难道又被降职了?”

“脸色不好?有吗?”屈渊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杜润秋瞪圆了眼睛。“说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屈渊还没说话,一个人影在他背后一闪,杜润秋看到这个人的脸的时候,这次是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了。

出现在屈渊身后的那个人,居然是谭栋。杜润秋当年在红珠岭上初遇丹朱和晓霜,也认识了处理红珠岭命案的屈渊,还有这个谭栋——他是那里的警察局长。谭栋是个斯文的男人,脸上永远都带着个很安静的微笑,这就是杜润秋对他的印象。

谭栋只看了杜润秋一眼,就把眼光停在了丹朱和晓霜的身上。他的眼光非常奇怪,在杜润秋看来,又像是警惕,又像是恐惧,还有一点点好奇的味道。而两个女孩,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

“好久不见了。”谭栋笑得仍然很斯文,很含蓄,跟杜润秋印象中的一模一样。“你们一个个的精神都很好啊!”

“谭栋!”杜润秋大叫,“你们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谭栋略有些惊异地扬了扬眉毛。“怎么,你到了这里,居然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他似笑非笑地瞟了瞟丹朱和晓霜,“看来,你这两个女朋友,对你并不怎么信任啊。”

“哎哎哎,你别挑拨离间。”杜润秋不满,“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呀!”

谭栋笑了笑。“你喜欢听故事,我就给你讲故事。数十年前,有个外国的探险家无意中来到这里,他在密林里找到了这座宫殿。或者是神庙,或者是塔群,怎么叫都可以。他拍下了照片,但是却在不久之后,染了热病死了。他留下来的,仅仅是几张黑白的照片。”他望着杜润秋,“明白吗?只有照片,老古董一样的照片,别的什么都没有。”

杜润秋满腔地狐疑,看看谭栋,又看看丹朱。谭栋讲的,跟丹朱讲的,完全一样,看来不会是假的了。“是吗?那你们都有这个地方的照片?”

丹朱淡淡一笑,并没回答。杜润秋又问:“地图呢?一定是有地图的,对不对?”

“没有地图。”谭栋说,“我刚才说过了,那个探险家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才会来到这里的,他根本没有回国,就死在附近的一个村子了。”

杜润秋更是不解了。“那,请问你们是凭什么找到这里的?”

“就凭一样就够了。”谭栋说,“看方位。只需要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走,迟早会走到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杜润秋说,“我们也只走了一天,按理说,这附近住的那些人,早该发现这地方了。虽然这里是原始森林,没开发过,但也还好,不算是特别难走。”

谭栋又笑了。“对啊,是能走,但是,他们不肯走啊。对周围的人而言,这里就是一个禁区,绝对不能踏足的禁区。”

“为什么?”杜润秋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时候,丹朱插上了一句。“宗教信仰方面的原因。我会跟你解释的,秋哥,现在你就别问那么多了。”

杜润秋耸了耸肩。“好吧,那请问你们几位,究竟我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你们说了半天,都是白说。请你们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第一,这是个什么所在,这些建筑物修来是干什么的?第二,我们来这里难道是观光旅游的吗?”

丹朱微笑地说:“秋哥,你都看到了,按这里的建筑格局,虽然像个宫殿,但却不是住人的。这就是一座巨大的敬神的神庙,中间的五座塔就是圣塔。这么奇妙的地方,我们来观光旅游,又有哪一点不对了呢?”

杜润秋发出了一声笑。“是吗?那这个神庙可真有一点奇怪。不管是神庙还是圣塔,谁能告诉我,神在哪里?佛在哪里?我们已经在这里面转了一圈了,我可没看见一座塑像!敬神嘛,那敬的神在哪?”

丹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还不明白吗?这个地方不是为了活着的人修建的——不是为了祈福,不是为了人们在尘世的生活过得好一点。这是个为死而建的地方,就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样。不管多么宏伟……仍然是为死亡而建的。”

她的声音幽幽冷冷,在长长的、空空****的长廊里回响。“所以,这里没有一尊雕像,因为这里要供奉的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神佛。”

不管这座石头的宫殿究竟是为什么而建的,不管中间的圣塔是不是敬神的,屈渊和谭栋是大摇大摆地在五座石塔里挑了一座住了下来。杜润秋他们也找了一座石塔进去放行李,进去一看,那石塔看起来十分高而宏伟,但里面的空间却相当有限,头顶上大部分的空间都被沉重的石块封满了,进出的门更有,只有一米五左右,不要说杜润秋了,丹朱晓霜都得弯着腰才能进去。

“这里以前住的人都这么矮小吗?”杜润秋抱怨着,“瞧瞧,我得往里钻才行呢。”

“本来这里就不是住人的,门设计那么大干嘛?”晓霜已经在里面看了一圈,又钻出来了,“我看挺好的,至少能遮风挡雨嘛。”

“秋哥,晓霜,进来吃东西。”丹朱招呼他们。杜润秋一听吃东西,满心欢喜地钻了进去,却看见丹朱一脸思索地坐在那里,压根没有拿吃的出来,敢情是骗他的。杜润秋很是失望,正想发表几句不满,丹朱就压低了声音说:“秋哥,你没有对他们提到那具男尸。”

杜润秋这才意识到丹朱叫自己进来是商量事情的。“是啊,我怎么敢说?老实说,对屈渊和谭栋,我们谁又真正了解他们了?他们出现在这里太怪异了,我真的有点怀疑……唉,我真不想怀疑屈渊,但是,那具男尸,可能和他们是脱不了干系的。这里没有其他人啊……”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对他们提到。”丹朱说,“那具男尸就躺在我们的来路上,被我们发现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记得吗,那尸体身上穿的是红黄相间的运动服,在绿色的灌木丛里,这颜色太鲜亮了,实在是很难不被我们看到。所以,如果真的跟屈渊和谭栋有关系,他们自然料得到我们发现了尸体,但我们居然不跟他们提。这是为什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我们在怀疑他们。”

她分析得有条有理,杜润秋不得不表示赞成。“是啊,你说得有道理。是我没想到这么多。不过……”他皱起了眉头,“他们两个,都是警察,都经验丰富。如果他们杀人,怎么可能把尸体扔在那里让我们发现呢?把尸体埋掉,是很简单的事啊。”

丹朱沉默。杜润秋又说:“我们来这里,究竟是干什么?别再让我一直像白痴一样重复这个问题了,行不,丹朱?”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里真的是为死而建的。”丹朱低声地说,“你看到了,这里的中心建筑就是我们住下的这五座圣塔。这就是死灵的聚居地。”

杜润秋怔住。“死灵的聚居地?什么意思?”

丹朱扬起了睫毛。她的眼珠乌黑,晶莹生光。“还记得我们在月牙泉的时候,去过当地一个很大很阴森的殡仪馆吗?”

杜润秋点了点头。“你怎么会提到这个?我当然记得,那里的几间屋子里全是架子,一格一格的,放的都是……”

“就算是在房屋里的殡仪馆,也跟墓地没什么两样。”丹朱幽幽地说,“都是放骨灰的地方,都是死人的安眠之地。可是,还有一种地方,安眠在那里的不是被火化的尸体,而是……死人的灵魂。”

杜润秋呆呆地望着她。丹朱的眼神,也是飘浮不定的。“这种地方,就是灵魂最后的安息之地。”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五座塔……就是……”杜润秋说得很犹豫,很疑惑。

“对。”这次是晓霜接过了话头,“这五座塔,就是传说中的安魂之塔。人死以后,肉体总会渴望被安葬——很少有人希望自己曝尸荒野吧?不管是现在的火葬,以前的土葬,还是某种宗教的天葬,或者把骨灰抛进大海,都是一种‘安葬’,只是形式不同。但那只是肉身——灵魂呢?灵魂也会想要一个栖息之地的。”

杜润秋努力消化着她的话。晓霜的话,似是而非,十分模糊。“可是,难道人的灵魂不是随着肉体一同消灭吗?”

“大多数时候是的。”晓霜说,“但是不排除有极少数的情况,在肉体死亡甚至消灭之后,灵魂仍然徘徊。所谓的孤魂游鬼,常常就是指这种。孤魂游鬼往往没有多大的作为,只是浑浑沌沌地留了下来,也没有多少的攻击性,没有什么害人的能力。但是,有些鬼魂,他们的怨念特别的强,或者有特别执着的愿望未了,这种鬼就很强大了。”

杜润秋笑了。“也是你们收集的对象,是吗?”

“是啊,但是我们收集来,也不是放在自己手里玩的。”晓霜说,“你以前就问过我们,我们收集那些非常强大甚至是邪恶的灵魂,我们就不怕反噬吗?我说我们不怕,其实我们一样是怕的,所以我们最终会给这些灵魂一个栖息之所。它们可以安息,我们也可以松一口气。”

杜润秋说:“所以你们一定要到这里来。”

“没错。”丹朱点点头,“这就是我们必须到这里来的原因。”

杜润秋想了好一会,才说:“那谭栋和屈渊呢?他们来这里又是为什么?”

丹朱略略侧了一下头。“这个嘛,大概就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小心一点的为妙。”

杜润秋沉默。他隐隐地觉得,谭栋是认识晓霜和丹朱的,但是这又不是通常所说的那种“认识”。他很难表达清楚那种意思,勉强要表达的话,那就是,谭栋知道晓霜和丹朱,但在红珠岭事件之前,他从来没见过她们。但他了解这两个女孩子,甚至比跟她们长期相处过的杜润秋还要了解。或者可以这么说,他知道这晓霜和丹朱的“底”,杜润秋反而不知道。

“那这么说,这两三年来,你们收集的所有灵魂,都带在身上了?”杜润秋问。他的脑海里迅速地掠过一串串的镜头——红珠湖里漂浮在水面上的海藻一样的女人的黑发,千佛峡里那幅历经千年而容颜依旧的水月观音,锁阳古城里穿着将军战甲的行尸,戈壁中一弯清泉里美丽绝伦的女尸……

他从最初的不解,其后的疑惑,到最终的确定,也是有一段过程的。他可以肯定,这两个女孩确实是在收集灵魂,而且一定是要非常强大的灵魂。被她们所收的灵魂都是极具攻击性的,可以说,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些鬼魂都是嗜血的恶灵,没有一个不是血债累累(只不过,对一个鬼,法律是不起作用的)。但是他一直不明白她们这么做的原因,就算现在,他仍然是疑惑的。

他实在不太相信,费了这么长的时间,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她们的目的只是要把这些恶灵送到一个安息之所。如果是的话,丹朱和晓霜也未免太有奉献精神了,她们简直是现代的女版钟馗了,一直在“为民除害”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杜润秋实在忍不住想笑。好不容易把笑给忍住了,一抬头,看见两个女孩都在奇怪地盯着他看。杜润秋咳了一声,说:“既然如此,那你们就赶快……呃,是不是要登坛作法啊?如果是的话,你们也赶紧啊,完事了我们就好回去了。”

丹朱笑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啊,就算是观光旅游吧。你急什么呢,秋哥?就算我们要作法,也得等好时辰啊。”

说到“时辰”,杜润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第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有一本书,叫《录鬼簿》,杜润秋也看过几眼,上面记载的都是时辰和方位。据晓霜和丹朱说,这书就是帮助她们找鬼的,她们就是根据这书上记载的方位去找的。可这时候,杜润秋却发现,后来自己再也没看到这本书了,最后一次看到还是在千佛峡的时候。

“喂,你们那本书呢?”杜润秋直接问了出来。晓霜和丹朱都愣了一下,晓霜说:“什么书?”

“就是那本《录鬼簿》啊。”杜润秋说,“你不会没带吧?”

“那个啊。”丹朱笑了,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杜润秋还没来得及琢磨她这话的意思,就听见屈渊在外面叫了:“我们要去转转看,一起去不?”

“好,马上出来!”杜润秋答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