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这石室里,空气倒是相当的新鲜。杜润秋和丹朱还没走完那弯弯拐拐的石阶,就愣在那里,动不了了。

这间只有五平方米左右的石室里,满满地放着大大小小的佛像。这些塑像都是黄金打造的,高的有真人那么高,最小的只有手掌大。一瞬间,杜润秋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那些传奇的考古故事。

卡特进到图坦卡门的陵墓里。后面的人焦急地问他:“里面有什么?”

被黄金耀花了眼的卡特过了好一阵才回答说:“有,都是宝贝。”

杜润秋现在的感觉就是如此。这些高矮不一的各色雕像,或面目狰狞,或容貌姣好。有的是通体纯金,结结实实的就是一堆黄金。有的则在衣服头饰上缀着各色宝石,大的如同鸽卵,小的则只有米粒大小。

杜润秋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去摸一颗镶嵌在佛像腰带上的绿宝石。那绿宝石大概有他的大拇指指甲那么大,碧绿晶莹。杜润秋从来没见过这么完美的绿宝石,足以和拍卖会上那些能拍出天价的绿宝石相提并论了。

丹朱在研究一尊一人高的金像头上戴着的一顶宝冠。那宝冠通体用黄金镂空而成,工艺极之精美,所有的图案都是用红宝石镶嵌而成的。她忍不住去摸了一下,低声地说:“好漂亮的金冠。这些红宝石虽然小,但每粒都大小差不多,实在是太难得了。”

“……这些宝贝,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杜润秋喃喃地说道。

丹朱弯下腰,在一个巨大的莲花形的金盘子里抓起了一串金链。这金链又粗又重,给杜润秋戴上都还嫌大了,丹朱完全可以拿去当腰带。“看这工艺,古朴粗犷,跟他们的宗教艺术风格不谋而合。这些东西,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积攒下来的。我们可以作一个推测,辛凌凌所在的这一族,人虽不多,但却在凡信仰他们的宗教的人中,他们具有最崇高的地位。也只有他们,有资格举行大红祭。我们可以猜想一下,在他们的祖先里,一定有一个英雄人物,他是第一个举行大红祭的人。就像是诗里所说的,他把对头抓到,然后残忍地将他作血祭了。从那时候起,大红祭就在这里举行了。而那把白水晶刀,也因此具有了神圣的力量。”

她朝头顶上一指。“也许最初,千年以前,大红祭就是在这个地方。你注意到了吗,祭坛上的血渍,已经深深地浸在了石板里,那种污浊的暗色,哪怕是大雨也洗不掉的?”

杜润秋沉默了片刻,说道:“于是,从那时候开始,这附近,四面八方的村寨,凡是同信仰的,每逢大红祭都会把最珍贵的礼品送来。日积月累……这里就珍宝无数了。最贵重的,就是那些佛像了,而那些金银珠宝的首饰,只是附带的。丹朱……这里虽然只有几平方米,可是,这就是个大宝库啊。”

他低头看着满地的黄金灿烂,东西堆得他都快无法立足了。丹朱又捧起了一个大金钵,那金钵沉重得她要两手捧着才行。她把金钵翻了过来,金钵的底上刻着大段大段的文字。“看看,秋哥,这些是多么珍贵的啊,我们能够看到他们的文字,古代的诗歌,符咒,历史……是呀,你说这里是宝库,一点都没说错。”

她的眼里,突然地现出了一种怪异的神情。“谁都会为此动心的,不是吗?”

杜润秋不得不同意这一点。丹朱又是一笑,说道:“唐清源,谷雨,还有康源,他们一个个地打着学术研究的旗号来,其实个个人都是心里另有一番打算。”

杜润秋在石阶上坐了下来。他拿起了一个小小的金像,那像上镶满宝石,漂亮得出奇。他把这金像拿在手里摩挲,看了半天道:“丹朱,他们一开始就找到了你。你知道的比我多。你一定现在已经胸有成竹了吧?”

丹朱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了一对很大的镶红宝石的金耳环,在耳朵上比划。不过这耳环对她而言,是太大了,跟丹朱那贝壳般小巧的耳朵实在是不太相配。

“有水吗,秋哥?”

杜润秋有个保温杯,里面的水还是热的。他把保温杯递给丹朱,又拿出了一袋饼干,在那里咯嘣咯嘣地啃。丹朱看他吃得一地的饼干渣,秀眉微蹙,说道:“秋哥,瞧你吃得,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圣地?宝地?”杜润秋嘴里塞得满满,含混不清地说,“我又不信他们的教,我哪管得了那么多?”

丹朱微微一笑。她的眉眼舒展了开来,像朵绽放的花。“好吧,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就从头开始研究吧。你说我胸有成竹,其实也不是,只不过,我们可以互相探讨一下。说不定,我们真能当当侦探呢?”

杜润秋苦笑一下。“你先说。”

“这件事肯定是从辛凌凌开始的。”丹朱说,“是她把我们——除了你,你是康源叫来的——骗到这里来的。辛凌凌一定是有目的的,现在她的目的很明确了,她就是图谋这祭坛下的宝库。”

“她居然毫无信仰可言。”杜润秋嘟哝了一句,“按理说,从小在这种地方耳濡目染,信仰观念应该是特别浓厚的。她居然敢作这种图谋,真是让人怀疑信仰的力度啊。”

丹朱注视着她手上戴的银镯子。这是刚才从辛凌凌手腕上捋下来的,丹朱顺手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辛凌凌戴着小了,丹朱戴着倒正合适,更显得她手腕如白玉。

“这个嘛,我有个小小的想法,不过,现在我不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确定……而且,也不重要。”

杜润秋叹了口气。“你说了一堆,都是废话。”

“我们姑且假定,唐清源,族长,康源,谷雨,都是辛凌凌杀的。”丹朱说。杜润秋立刻回答:“这还假定什么?自然是她干的。除了她还有谁?”

“好吧,你说是她干的,那就是她干的吧。”丹朱说,“我也只是假定,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可没有证据能定罪的。那天晚上,能够证明没时间杀人的只有康源和你,因为你们晚上睡在一起,可以彼此作证。谷雨和我,都不能证明自己没杀人。不过,没人知道辛凌凌在干些什么,而以她跟唐清源的关系,要杀死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很容易,真的很容易。她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从从容容地布置现场。把唐清源的尸体弄成那么恐怖的样子,用蛇最喜欢的蛇莓引来蛇群……然后就等我们第二天发现唐清源的尸体了。”

“好,”杜润秋说,“然后是族长的死。”

“我们暂时不管她是不是个如此凉薄的人,连自己亲爷爷都要杀。我们来想想辛凌凌杀人的用意吧。”丹朱说,“是她鼓动我们前来的,所以,这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这个我已经想到了。”杜润秋吃完了那堆饼干,“大红祭按他们的规矩,是要三个人作祭品。她本来就找了三个人,谷雨,康源,唐清源。我是多出来的,你也是多出来的。我猜,这个大红祭,可能就会遵照最古老的习俗,用那把白水晶刀杀死三个人作为祭品。这就是大红祭的开端,然后,族人们都留在他们的神坛里,自动封上通风孔。但是他们并没死亡,他们产生了恐怖的变化——起尸。”

他又打开保温瓶喝了一口水,“我们轻易地进了九个石室,第十个我们却不得其门而入。不,不要说现在,现在又是一回事了。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了,所以我们才能进来。丹朱,想想看,建这祭坛的人,原本想得是多么周到,他们甚至早就料到了会在这里有起尸的情况发生,所以他们建了铜框的矮门,以免起尸会逃出去!这些怪物,最终只能在这地下腐烂,变成一堆枯骨!就算是死,也要守护着他们的神坛!”

丹朱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是的,辛凌凌的族人,这个神秘而古老的民族,他们几千年来,一直守护着这里。就算是死,就算变成起尸,他们也得留在这里继续守护!那些矮门,就能让他们永远走不出这里!”

杜润秋若有所思地说:“难道以前,也出现过这种大规模的起尸的情况?”

“一定很少,非常非常少。”丹朱说,“当人们的信仰超越过一切尘世的俗念的时候,他们是甘心献身的。只有极少的人会在地下选择这种非人的生活,大多数人仍然在地上继续生存。但是,这一次,因为辛凌凌的野心,才会让这个村子的人都葬送在了这个地方。我怀疑,就算是大红祭,真正的大红祭,也只会需要八个人,最多最多八个人在地下守护。毕竟,空着的石室只有八间。”

“我不知道辛凌凌是怎么说服他们选择死亡的。”杜润秋长叹一声。

“你错了,秋哥。”丹朱冷淡地说,“你忘了我们谈到过的那个故事吗?玛雅人的球赛,被砍下头颅的不是输的一方,而是胜者的队长。这对他们而言,是荣幸,至高无上的荣幸!我相信,在他们族里,能够在地下发生尸变守护神坛的,都是族中最被尊敬的人,不是人人都能留在那里的。”

杜润秋打了个寒噤。“是,你说的对。但是……说实话,在感情上,我还真有点不能接受。如此可怕的事……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不会思想、只能直立的活死人,在那个狭窄、潮湿而黑暗的地方……直到变成一堆枯骨……丹朱,这是信仰吗?还是愚昧?”

“哦,你问倒我了,秋哥。”丹朱在微笑,眼神却朦胧而茫然。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满室金光灿烂的雕像。那是种厚重的金色,严格地说,岁月和时间已经让这种黄金的颜色不再耀眼,但是,那种沉重而富有质感的色泽,美丽而肃穆。黄金是尘世的俗物,但是在这种黑暗里,却呈现出无法形容的高贵。

“瞧瞧,多美的东西。”丹朱拿过杜润秋放在膝盖上的那尊小金像,几乎是温柔地凝视着,“记得我们去过的千佛峡吗?随着文明的侵入,那些本来淳朴的村民,不惜剥落墙上贵重的壁画来换取金钱,甚至无视神鬼的诅咒。而这些人……这些拥有真正信仰的人,他们的梦想不是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富足一些,他们唯一的梦想……只有一个,真的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把他们艰辛生活所得来的一切都献给他们的神。这些东西……”

她的目光,落到了脚下的一个金盆上。金盆里琳琅满目的黄金饰品,一颗颗硕大的宝石。那是真正的未经打磨的宝石,跟那些切割过的宝石截然不同。那种黯淡却**的光彩,足以让任何人心动。

这才是宝石的魅力。不仅因为价值,也因为宝石本身。

“他们一直与世隔绝。”杜润秋低声地说,“正因为与世隔绝,他们才能保持那种原始而淳朴的信仰。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愚昧和落后?但是,有一个人走出去了,那就是辛凌凌。对现代文明的接受,对所谓俗念的执着,已经超过了她对信仰的忠诚了。她来过这个宝库,她的野心就是把这些东西全部据为己有。”

丹朱沉吟地说:“她计划得非常周密,我想她这个计划,至少筹备了一两年。她用宝库(不管是其财富价值还是学术价值)把我们吸引而来,然后选择三个人作为祭品。她并不在乎我们有几个人,多出来的你和我都无所谓,反正等到起尸之后,没有人能活着。——除了她自己。到所有人都死光,或者是变成起尸的时候,她就可以从容地搬走这个宝库里的东西。这个村寨里的人,每一个都是她的障碍。哪怕这个村子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都决不会容许她这么做的,所以她必须将所有的障碍都除去。”

“等等,等等。”杜润秋打断了她,“丹朱,还是有点说不过去。这个方法,太复杂,太麻烦了。她难道就不能想个简单点的办法?好吧,我承认我头脑简单,如果是我的话,就在村子的水源里放点毒药,那不是就解决了?”

“说得好。”丹朱笑着说,“但是你忘了,这祭坛,并不就只是个石头圆台。它真的是个有神灵——或者是妖魔鬼怪——的地方。不仅是村民在守着,也有别的东西在守着。”

杜润秋呆了一会。他已经明白了。他一直就觉得刚才回来的时候,祭坛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现在他明白了。

那条巨大的黑蛇不见了!

“那条蛇,就是他们的蛇神。”丹朱幽幽地说,“它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带走给它的供品。辛凌凌的任务,实在是很重啊。她不仅要对付这个村里的人,还得对付那条可以把人一口吞下去,或者把人的骨头给绞碎的大蛇。”

杜润秋笑着说:“这我就不懂了。怎么才能对付这蛇?”

“只有一个办法。”丹朱不笑了,十分郑重地说,“而现在已经办到了。也因此,我们可以顺利地进到这间石室,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我们。”

杜润秋盯着她。“你是说……”

“那些起尸全部离开了。有人打开了所有的石室。他们不能通过矮门,但却能沿着石阶直直地跳上去——你可以参考西方的僵尸片。蛇神跟他的守护者们是不能分离的,所以蛇神也跟着离开了。”丹朱说道,“这二者,是不可分的。对蛇神而言,金银财宝什么都不是,他要的是活人的祭品。所以,我们看到他们都走了。现在这里就是一座空空如也的神坛,不管是谁,不管他们想做什么事,都畅通无阻了。”

杜润秋喃喃地说:“好毒,真的好毒。居然不惜牺牲上百人变成起尸,为的就是抢走财宝。辛凌凌实在是太厉害了,能够想出这样一条毒计。”他忽然又抬起了头来,“那些起尸,和那条大蛇,最终会走到什么地方去?会不会还有别的人会遭殃?”

“会,当然会。”丹朱简单地说,“所以现在,我们要找到寄魂物。找到了寄魂物,我就能控制蛇神。光有那把水晶刀,只能让它害怕退缩,但是如果有了寄魂物中所寄灵魂的力量,我就能控制它。蛇神沉睡了,所有的起尸也会随之倒下。”

杜润秋跳了起来。“那还在这里磨蹭什么?照他们前进那个速度,最多再有一个小时就能到达最近的寨子。那……那后果不堪设想啊!那不就是僵尸片的情节成真了吗?拍一拍头顶,大家都成了起尸,然后再继续……不得了,不得了!”

丹朱抬起眼睛,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秋哥,你就没想过另一个问题吗?”

杜润秋问:“什么问题?”

“辛凌凌是怎么死的?”丹朱问道。“很显然,她是被人用一把刀从后背捅进前胸,刺穿心脏而死。起尸不会使用武器的,所以,她一直是死在一个人的手里。按我们的推测,她是一切的策划者,那她最后就不应该死啊?”

杜润秋沉默了好一会。“也许是她触怒了蛇神,蛇神对她降罪?……”

丹朱格格格地笑了起来。她清脆的笑声,回**在狭窄的石室里。“别开玩笑了,秋哥。如果是蛇神,她的死法就根本不一样了。这一点,你很清楚,我也很清楚。她就是被一个人杀死的。”

她的眼光,在杜润秋的身上游移。“你一定早就有猜到吧,秋哥?你一定早就有所察觉了吧,只不过,你不愿意说,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

杜润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没想到。”

“好,你不愿意想,我帮你想。你不愿意说,我帮你说。”丹朱一字一顿地说道,“辛凌凌一个人,很难构想出这么完整而严密的计划。她毕竟是个女人,她要对付这么多个人,很难,她必须有个帮手。对于辛凌凌这种人,她最可能有的帮手,就是她的男友。而到最后,她的这个帮凶,又把她给杀了。”

杜润秋干笑了一声。“你不会认为这个人是我吧?好像只有我,才符合如上的条件。”

“你不符合。”丹朱脸上毫无笑意,“你对这里的一切,了解太少。这两年,我和晓霜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你没时间跟辛凌凌勾搭。而且,我们一直在一起,你没有机会去杀辛凌凌。”

杜润秋摊了摊手。“那就没有别人了。”

“秋哥,你还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啊。”丹朱叹了一口气,“你啊,你真是的,叫我怎么说你呢?一切都那么清楚了。”

“……丹朱……”杜润秋低低地、近于哀求地叫了她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头顶“喀喀喀”地一阵响,杜润秋抬头一看,只见头上的暗道门,正在合拢。他本能地从石阶上跳起来,往上跑去,但还没等到他跑到暗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合上了。

杜润秋伸手用力地朝上抬了两下。丹朱在下面说:“没用,秋哥,我说过了,这暗门,是不能从里面打开的。”

杜润秋脸上的神情完全变了。那是无比的恐惧,也是极端的绝望。他无力地坐了下来,掩住了脸。

“我错了,丹朱。结果……就是把你和我一起害死。我……我对不起你。”

丹朱走上石阶,坐到了他的身边,双手扶在他的手臂上。“别这样,秋哥。我可没怪你哦。”

杜润秋低声地说:“你很早就知道了吧,丹朱?”

“是啊。”丹朱说,“只不过,我不想让你伤心而已。”

暗门虽然合上了,但那一个个圆形的通风孔,仍然透着一丝丝的天光。正在这时,从上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杜润秋,我早警告过你了,别跟这两个女人一起搅和。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

杜润秋闭上了眼睛。绝望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流淌。“真的是你,康源。我……我确实……一直都不肯相信这个事实……可是……真的是你,康源。”

康源在上面大笑,笑声很响。“杜润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早就在怀疑了。”杜润秋说,“从那天发现唐清源的尸体之外,我就有点疑惑了。其实唐清源根本就是你杀死的,但是,验尸的是你,你自然可以把他死亡的时间说成半夜。我甚至怀疑唐清源未必是蛇咬死的,不过,那也不重要了。事实上,唐清源死的时间是早晨,那时候你不在,你去‘散步’了。你散步回来之后,才陪我去祭坛的。我也是你引去的,你有意要我跟你一起发现唐清源的尸体呢。这么一想,我就知道,真的只有你没有不在场证明了。谷雨虽然半夜不见了,但凌晨的时候,她可是跟丹朱在一起的。我见过不少的尸体,对尸体的僵硬程度,也能大致有个判断,所以,我知道你说了谎。但是,我还是在想,我毕竟是业余得不能再业余的,也许是我判断错误呢?所以,我把这些疑惑都藏在了心里。”

“好,很好,杜润秋,你果然是大有进步。”康源仍然在笑,“说说看,接下来呢?”

“你刚才不是一直都在上面听我们说话吗?”杜润秋脸色僵硬地说,“你跟辛凌凌一起杀了她爷爷,辛凌凌没那个力气,你却有。辛凌凌尖叫引我们过去,发现她爷爷的尸体。然后,你又伪装出你的死亡现场。其实,这是很拙劣的方式,一具烧焦了的尸体,我们当然就认不出来了。我现在明白了,我们以为是你的那具焦尸,就是带我来的阿朗。阿朗跟你有点像,面容体形都有点,所以谷雨和丹朱都觉得阿朗的照片有点似曾相识。阿朗一到这里,就被你杀了,然后藏在干草堆里。有一次,我看到谷雨满身干草地从竹林里出来,我想她一定发现了你藏着的阿朗的尸体。谷雨却没说,她是想跟你谈条件呢。她那天晚上一个人偷偷溜去祭坛,也是在寻找那个宝库的入口。她看出来你跟辛凌凌关系不同,猜到你知道得更多。只可惜,她没想到与虎谋皮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不管她贪不贪心,她都一样要死的。”康源大笑,“反正,被选中到这里来的人,都只会成为祭品!”

杜润秋沉默了片刻。“其实最让我疑惑的是,我实在没法想像你是那么心狠的人,居然能砍掉你的一只手臂。我认得你的手,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你有一根手指短得出奇。你也知道,我能认出来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康源的声音,带着得意。“就算砍掉我的一条手臂,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我也在所不惜!”

“既然你没有死,那么,事实上谷雨才是最后一个献祭的对象。我们用来喝茶的茶具都是你的,迷药是你下的,是你把我们绑到地下石室的,方便你们行动。”杜润秋说,“我们进入矮门的时候,谷雨就落在最后一个。这时候,你从另一头的暗门出来,向她招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金佛?还是别的什么宝贝?你示意她不要说话,在贪心的驱使下,谷雨果然没有说话。她一跟着你出去,就被那条巨蛇当成祭品绞死了。然后,你挖出了她的心肝,三个祭品,终于齐全了。起尸终于可以开始了,蛇神也会离开了,你们的计划,马上就要完成了。然后,要命的一点是,谷雨临死之前,抢过了那把水晶刀,她刺进了自己的脑门。临终的人的力量是可怕的,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拔出来,而你少了一条手臂,仓促之间,你没办法拔出水晶刀。谷雨也知道这一点,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她要把报复的机会留给我们。”

“不错,真是不错。”康源的声音带着笑,“我自小就以为你是个不长脑子的人。现在看来,你也蛮聪明的嘛,杜润秋。”

“你算准我跟丹朱会回来,因为你知道丹朱的目的就是寄魂物。”杜润秋说,“你也知道,我们一定会找到这个宝库,所以你杀了辛凌凌,在这里守株待兔。你从来都没想过跟辛凌凌分享,你从来都是打算一个人独吞的。……去年,你说你有了个女朋友,很漂亮,我还要你介绍来看看,你说的就是辛凌凌吧?”

“那时候,我还没想过今天的事。”康源慢吞吞地说,“这个计划,也是慢慢成熟的。”

丹朱忽然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辛凌凌其实不是辛凌凌——这一点,我没猜错吧?”

“呵呵,你没猜错,迟丹朱。”康源说,“或者,应该叫你尉迟重华?算了,反正你叫什么名字都无关紧要,你就是你,无所谓叫什么名字。辛凌凌根本不是族长的孙女,真正的辛凌凌早就死了,是死在你们见过的这个假辛凌凌的手里的。她们两个是好朋友……呵呵,好朋友,真是讽刺!她从真的辛凌凌那里了解了这里的一切,学会了这里的语言……而且,最巧合的是,她们两个真的长得挺像!真的辛凌凌是怎么死的,她死活不肯说,她说是意外,但是,我很怀疑这一点。这个女人,比谁都歹毒,我怎么能留下她的命?而且我从来都没查出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只能猜想,她出身很不好,你们也看到她那双手了吧?如果不是从小做粗活,不会弄成那样的。”

“所以她的衣服不合身,首饰也不合身。”丹朱说,“我早就觉得不对了。辛凌凌说过,这身东西是在她成年的时候做的,那时候怎么着身材也长定形了,怎么会做出来的衣服首饰那么不合身呢?只有一个结论,辛凌凌其实并不是辛凌凌。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也解决了一个我一直想不通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第二个人死的是族长?按理说,死的应该是找来的几个人啊。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族长发现了辛凌凌根本不是他的孙女。也许有什么胎记,让他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你们不得不提前杀死了族长。秋哥的直觉真是很敏锐,他总说辛凌凌换上这里的衣服首饰,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照片。他的意思,换个说法就是——辛凌凌看起来很假,不像真的。她确实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我还有注意到一点,她的指甲后来剪短了,一定是她在杀人的时候折断的,她换衣服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掩饰她折断的手指甲!”

“你观察可真是细致入微。对,你说的都没错。”康源笑着说,“听辛凌凌说,真的那个辛凌凌,脚踝上有个他们族里特有的纹身。辛凌凌照着纹了一个,但是,仍然没瞒得过老族长。所以,他必须提前死了。辛凌凌嘛,这个女人最好死无全尸,我把蛇莓的汁涂在了她的身上,呵呵,蛇自然就会去咬她了。”

杜润秋听着他们对答,脸上却只有惨淡的神情。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悲哀。“康源,事实如何,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们从小就认识,一起长大。你……为了这些金子和宝石,已经把你的人性沦落到了如此的地步……而且,你连我都想要杀死?”

“你错了,杜润秋。”康源一语惊人,“第一,我不仅仅是为了这些金子和宝石,我不是这么浅薄的人。我为的,跟迟丹朱一样,她来是想要什么,我也是。第二,我从来都没想要你死,你是我的朋友,我从没想过要杀你。”

杜润秋惨笑了起来。“你是打算把上面的通风孔堵上,让我们也窒息而死吗?”

“我没想过要杀你。”康源冷冷地说,“我们什么交情?还记得我们小时候那对蛐蛐吗?我的死了,我就哭,你就把你的给了我,说只要有好东西,就一定要跟我分享。我从来都没忘过跟你的交情。我也准备兑现我的诺言,我拥有的一切,我都愿意跟你分享。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杜润秋震动地抬起了头。“你什么意思?”

“我要你杀了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康源的声音更冷,“杀了她,我们可以享有一切。不仅是宝库里的珍宝,还有……呵呵,还有,就是她们所谓的‘不朽’。”

杜润秋怔怔地说道:“为什么要杀她?”

“你一直问我这个问题。”康源说,“好吧,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吧。她们收集灵魂,是在炼一种法器。现在这个法器,她也带在身上,就在她背着的那个包里。我要她身上的这个法器,再加上我们都想找的寄魂物,我就可以得到我梦想的东西了。”

丹朱低低地笑了一声。“康源,你这主意打得可真好。我到C市收第一个男孩子的魂的时候,就知道有人在背后操纵。那孩子是你杀的吧?你把他留在那里,让我收魂……你甚至帮我把现场给布置好了,我就说是谁有那么大的能耐呢?原来是你。”

“我一直在跟着你们。”康源冷笑地说,“你们跟杜润秋搭上关系,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杜润秋这种傻瓜,会主动把一切告诉我的,我也可以知道你们的动向。好了,迟丹朱,这个游戏是结束了!你们的利用价值也完了!”

丹朱只是笑了笑,并没说话。康源又叫道:“杜润秋,听我的,把她杀了!她不是什么好人,把她杀了,一切就结束了!”

“……康源。”杜润秋慢悠悠地开了口。“你实在是让我太失望了。我不会杀她,我如果把她杀了,那岂不就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了?不……我是决不会这么做的。你要把通风孔堵上,那就快点吧。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跟你同流合污的。”

康源明显地愣了一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胡说些什么?杜润秋,要不是看在我们从小到大的交情份上,我早把你杀了!你再不杀了她,我真不客气了!”

“交情?”杜润秋笑了一声,“虽然你看不到,但是……”他“刷”地一声,把自己的衣角撕了下来。“古人有割袍断义,我现在也跟你恩断义绝,行了吧?”

康源气得直喘粗气,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好一会,他才说:“好,好,好,杜润秋,你有骨气,算你狠!你那么喜欢她,就跟她一起去死吧!你不是一直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好,现在我也算了了你的心愿了!”

杜润秋听到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知道康源肯定是在找东西,准备塞住通风孔。他也知道命在旦夕,于是回过头去,问丹朱道:“回答我一句话,丹朱。你跟我在这里……呵呵,丹朱,你是不是就是为了拖我一起死呢?你知道这样子,我就不忍心杀死你了。”

丹朱嫣然一笑,在黑暗之中,她这一笑真如明珠生晕一般。“秋哥,你太小瞧你自己了。就算是个普通朋友,你也绝不会为了活命,而牺牲他的,不管是男是女。”

杜润秋低下了头,不由自主地一笑。“唉,看来你比起跟我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康源,还更了解我。算了,跟你死在一起,也不亏了。”

“你错了,秋哥。”丹朱又是一笑,“我没有想要拖你一起死,我会让你活下来的。”

杜润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丹朱从她随身的那个小包里,掏出了一个上面布满奇怪文字的小小的铜盒。杜润秋一看,就失声叫了起来:“这不就是……”

丹朱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杜润秋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不就是那个什么镇魔孔吗?”

“这就是寄魂之物啊。真是有趣,寄魂物居然跟镇魔孔在一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布置。”丹朱微笑地说,“我早就拿到手了。”

“但是——这东西跟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关系吗?”杜润秋结结巴巴地说。

“当然有关系。”丹朱问道,“秋哥,你觉得康源是不是很没有人性?他是不是很坏?”

杜润秋点了点头。他无可否认。丹朱又问:“那,你觉得他该不该死?”

“丹朱!你……”杜润秋惊叫出来,他见到丹朱手里捧着的这个布满符咒的铜盒,居然从那个三角的孔里,缓缓地流出了鲜血来。滴在丹朱雪白的双手上,当真是惊心动魂。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头顶上康源的惨叫声。

“杜润秋……快!叫她……叫她住手……求求你……”康源的叫声,凄惨之极,断断续续。杜润秋一把抓住了丹朱的手,叫了起来:“丹朱,你在干什么?你放过他吧,我跟他一直是好朋友啊!”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他该死。而且要杀死他的,也不是我,是蛇神。有了这个灵魂和水晶刀,我就能把蛇神唤回来了。”丹朱的眼睛,冷漠而清澈。“秋哥,他打算杀你呢。他不死,就是我死。你要我死,还是要他死?”

“叫她停手……叫她……”康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杜润秋听得极其揪心,“啪”地一声,把丹朱手里的铜盒打落了。

“丹朱,放过他吧!”

丹朱抬起了眼睛。她的脸色森然。“你也听到了,不是我不放过他,是蛇神不放过他!现在,要杀我的,也不是他!”

她弯下腰,拣起了那个铜盒,然后用力地把水晶刀的柄,插进了铜盒的三角形孔。几秒钟之后,杜润秋只觉得脚下一阵剧烈的摇动,连石壁都在抖动。他叫了起来:“地震了?!”

“不是地震。”丹朱说,“只是这个地方要塌了。”

杜润秋茫然四顾。只见头顶的石块,纷纷落下。他本能地一把将丹朱抱在了怀里,遮住了她。过了大约半分钟,头顶的暗道开了,杜润秋啊了一声,连忙把丹朱双手举了上去。等丹朱上去了,他才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康源!康……”

杜润秋的叫声,骤然停止了。他根本就没有康源的影子了。他只看见那条巨大的黑蛇,大张着血盆大口,在它的肚腹处鼓胀得特别厉害。杜润秋只惊得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

他看到那巨蛇的嘴里,还半露着一只黑色的鞋子。他认得那只鞋子——那是属于康源的。

“走啊!秋哥!快走!”丹朱拽着他,往那摇摇欲坠的石桥上拖。“这里马上就会塌掉了!蛇神会永远睡在这里,这个地方也不会存在了!走!快走!走!”

“不!不……康源……”杜润秋叫了起来,用力甩开丹朱,“他被蛇吞进去了,我要去救他!他还没死!”

“别犯傻了,他死了!”丹朱尖叫了起来,“你没看见刚才谷雨是什么死状吗?蛇神早把他绞死了!秋哥,他死了,他不可能有生机了!”

杜润秋脚一软,哪里还站得住?丹朱拼命拽着他,连拖带拉,两个人好不容易奔到了竹林里,杜润秋一回头,只觉得地动山摇,那座颇有规模的祭坛,已经全数崩塌进了水池里。那些碎石塌下来,把整个水池都填满了。

杜润秋脚一软,跪在了地上。丹朱也慢慢地坐了下来,低声地说:“不管下面有多少宝物,现在都埋在这里了。没人知道了。”

杜润秋的眼泪,顺着他的脸淌了下来。“我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小的时候……我很调皮,去偷人家的果子,康源总是去帮我顶罪……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算了,秋哥。”丹朱柔声安慰他,“他并没真心想置你于死地的。”

杜润秋笑了起来。他笑得极其苦涩。“你不用安慰我了,丹朱。如果事情发展到了某一个地步,他一样会杀我的。我从来这里开始,就有很不祥的预感。我知道会发生不好的事……康源从来没这么郑重其事地叫过我,我知道,肯定是有事,而且是超过我想象的……但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或者说,我不希望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望着丹朱。“而你呢?你似乎也特别奇怪。”

丹朱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杜润秋看见丹朱手里还紧紧拿着那个铜盒。“那些……起尸……怎么样了?”

“他们会就这样倒下的。”丹朱说得非常平静,“会有懂法的高僧,来将他们掩埋掉。从此以后,再不会有大红祭,这一族的人也会就此灭绝。这是最好的结局。不会再有人打这些宝物的主意,它们最好是永远地沉在水底。也不会再有人利用起尸和蛇神来做坏事,这里将是个被永远封闭的地方。”

“……如果有人偶然发现了这里呢?……”

丹朱淡淡一笑。“没人带路,谁会走到这里呢?附近的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你以为从古到今找宝藏的事都是空穴来风吗?相信我,秋哥,都是有影子的事儿。就算有朝一日,这个隐秘之地被人发现,也只会有更多的死亡。蛇神还在水底呢,它永远都虎视眈眈地呆在那里,一切贪念于宝库的人,都会被它吞噬。”

杜润秋望着那片幽深的竹林。他的脸色,黯淡而悲哀。“我如果不来就好了。”

“就算你不来,康源也会来,别的人也会来。”丹朱相当残忍地说道,“这个结局,是无法避免的。”

“……丹朱,你真是让人胆寒啊。”杜润秋苦涩地说,“康源从小学道,居然被你这么轻易就……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我杀死他的。”丹朱淡淡地说,“是他自己的贪心导致了他的死亡。我说过,逆天而行,是要遭到惩罚的!”

“那你呢?”杜润秋反问。“你就没做过什么逆天而行的事了吗?”

丹朱沉默。过了好一会,她的嘴唇微翘,露出了一个淡然而宁静的笑容。“那就让我们等着最后的结果吧。”

杜润秋突然觉得非常疲倦。他双手抱着头,呆呆地望着前方。那片绿幽幽的竹林,在风中发出沙沙的下雨一样的声音,就像是无数的蛇在地上爬动的声音。

“丹朱……你听,还有很多蛇,在爬呢。”

丹朱侧耳听了一下。“秋哥,你听错了。这只是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她浅浅地笑了一下,“别草木皆兵了。今天晚上,我们就能赶到最近的寨子了。再过两天,我们就能回去了。”

“是的。”杜润秋闭上了眼睛,“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死了。再也没有人跟我吵架,骂我是白痴了。再也没有人说我请他的茶不好了。再也没有人骂我笨,怎么教都不会下围棋了。再也没有了……”

丹朱沉默无语。她从衣袋里摸着什么,摸了半天,居然摸出了一个黄金的大耳环。“啊,这个居然带出来了。”

杜润秋突然从她手里抢了过来,狠狠地扔进了竹林里。丹朱呆住,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想要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丹朱瞟了一眼杜润秋那鼓着的衣袋。“那请问你揣出来的那尊小佛像是什么?”

杜润秋闭嘴,不说话了。

——竹寨谜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