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忙碌
天气变得越来越萧煞酷冷了,田野里,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凋敝枯萎了。依然挺立的槐树、梧桐、楸树等,嶙峋的枝杈如老人枯瘦的手指,虬挓着指向天空,天地间更显得更加冷寂空旷。
一早,先生在空****的庄园前踱着步。大地变得越来越坚硬了,皑皑的霜花在脚下发出嚓嚓的声响。面对冷漠空旷的田野,心中不可名状的纠结、凄惶感,不可遏制地泛滥开来了。秋去冬来,季节年年不都是如此变幻的么?可往年怎么会没有这样的感觉呢?好多天来,每当站在庄园前,或者闲静下来,这种感觉就会生发出来,让他莫明地不安惧悚……其实原由就悬吊在他的心空,每有空暇,悬吊的东西似乎就要坠落砸下来,他惧怕这种坠落,只能以更多的忙碌,尽可能地消弭所有的空暇。他张大嘴,长长地哈出了一口气,不想,这口气炊烟般袅袅缭绕间,花儿竟然婷婷款款哀哀戚戚地浮现了。当这口气消散时,她也缥缈得越来越远无影无踪了……
如同瞬间被抽去了筋骨,先生几几乎要向前扑倒了。
好在这时有马车叮当的铃声越来越近了,先生还在恍惚着,马车已来到了他的面前。
乘坐马车而来的是商会的人,他向先生报告:政府见食盐旺销,突然下发了要增加盐税的通告,各销盐商家无不愤懑惶惶,纷纷聚集商会,要商会出面与政府交涉,阻止增收盐税。
先生难以马上从那样的情绪中缓过神来,身子还在簌簌发抖。
来人以为商会总理是对加收盐税的事太冲动,忙劝慰说,官府只是发了个预告,不是板上钉钉马上就要施行。只要商会出面交涉,很可能就能阻止。
先生终于缓过神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二话不说,与来人一起奔威海卫商埠商会而去了。
冬季,田地里便没什么要忙的活计了,种地的人渐渐地进入了农闲时节。但各村的村董、各小区的总董,却有大量的事要忙,甚或是进入了更忙的时节。农忙时村人无暇纠缠的一些杂事,进入农闲便沉渣泛滥了;公家的一些任务,往往也要在这时下达布置,比如征收钱粮捐税等。先生不仅是温泉庄的村董,还是温泉小区的总董,管理着16个村子,要忙的事自然更多。还有疫病防治、环境整治、筹建新学校、公路建设、扶困济贫……诸多公益大事要筹划处置。何况他还是商会的总理,很多工商方面的事项也要他定夺,他只能于乡村、商埠区间穿梭地奔忙了。
先生是多么需要、多么感激这些冬闲时节的忙碌呀。忙碌中,悬吊在心中让他悸惧的东西,便无暇坠落了。不仅如此,忙碌还让他获得了越来越厚实的力量,感觉越来越充实有为。他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种种忙碌,已经让他成为租界公共领域举足轻重的角色了。
2、花儿得救赎
先生感觉得没错,花儿的确是缥缈得越来越远了,起码她的魂灵缥缈得越来越远,连她自己也把握不住了。
花儿本来向往的是另一个静寂的世界,以彻底解脱罪孽的折磨。也许最没想到的是花儿自己,本来朝着那个世界飘逝的魂灵意外地拐了一个大弯,竟然朝着那个天主教堂,朝着堂内救赎的天主飘得越来越近了……
好多天以来,无论白天黑夜,花儿都在翻看从教堂得来的《新旧约全书》以及几本解析圣经的小册子,看着看着,一颗心便渐渐地沉进神的国里了。她虽还弄不大懂那些教义,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频繁地去往天主教堂了。好像每去一次,心灵就会变得轻松一些
当先生带着商会的几个人,在租界公署与行政长官骆克哈特据理论争,反对增加盐税时,花儿正在天主堂随着众教徒做弥撒。
如其说花儿在做弥撒,不如说她在观赏弥撒仪式,她还不能像一个真正的信徒那样进入弥撒,只是在观赏。虽然她也领到了一块象征圣体的小饼干,但只是恭敬地捏着并未吃下。她的耳朵里灌满了神秘、神圣、肃穆的旋律,以及一遍遍阿肋路亚的吟咏。弥撒仪式结束了,教徒们一个个肃穆地走出了教堂,花儿显得有点局外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抬头仰望又四下环顾,教堂的穹顶那飞天般的穹顶画、高高的墙壁描绘的耶稣经受十四难的连环壁画,在她的眼中全都灵动起来,渐渐地,便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不经意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腰背佝偻着,如同背负着重物,满面凄苦悲愤的老女人,恍若从壁画里颤微微地走出来,扑向了教堂后面的墙壁——一道门神奇地为她洞开了,一个大壁龛般透着朦胧光亮的小屋子显现了。老人踉踉跄跄遁身其内,那道门随即又闭合了,似乎那个小屋根本就不存在。花儿正疑惑着,又看到身着黑色长袍、扎紫色领带的神父也朝着那面墙壁走过去了,挨近了墙壁,他伸手一拉,紧挨着那个大壁龛般小屋的旁边竟然又开了一扇小门,他舒了一口气,委身而进……
啊,多么神奇呀,原来这墙壁竟洞藏着一个连体小屋。仔细再看,花儿才发现,那墙壁上的确有着两扇小门,而且两扇门的上方各有一个百页小窗。这是做什么用的神秘小屋?那个老女人和神父为什么相继进到那里面?他们进到里面要做怎样的功课?神父是要在那里面为老女人单独布道么?……
一连串的疑惑轻叩着花儿的心,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似乎听到心底吱呀呀一阵响动,心上有一道门被叩开了——那个天主徒女护士说过的、自己从经书上看到的那道门被打开了——哈,那是忏悔室,又叫告解厅,信徒就是在那里向代表神的神父告罪并痛悔,神父便可赦你的罪,天主便可救赎你……花儿敛了气,久久地凝视着那两扇小门,又不知过了多久,墙壁的门再次开启了,那个老女人走了出来——天呐,这还是刚刚走进忏悔室的那个老人么?似乎背负的沉重东西卸下了,佝偻的腰身挺直了;脸面上厚重的凄苦、悲愤丁点也不见了,如春风化解的冻土,洋溢着温馨复苏的气息;如久旱的禾苗得到了甘霖的滋润,重新焕发出了生机……倒是有两行热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滚滚而下——那是喜极而泣呀……对,那里肯定就是忏悔室了,这个老女人是刚刚忏悔后得到了天主的救赎而获得了新生呀……
花儿的心加速了跳动,继而倏地有一道闪电在心穹划过:天呐,这些天来,自己频繁地来到这里,不正是为了罪孽得到赦免,灵魂得到救赎么?!
花儿不能自持了,顾不得自己并不是受洗的教徒,身不由己梦幻般向着忏悔室飘了过去……
哈,忏悔室内有一把小椅子,类似窗台的上方有一道蜂窝状的隔断,能影绰地感觉到对面神父的存在。哈,进入这里真的如同进入了另一个国度,难为、羞耻消失了,心扉毫无顾忌地敝开了,多年来埋藏在心底、刻骨铭心罪孽的病,化作了无遮掩的泣泪倾诉……
神父以天主的名赦免了花儿的罪,并为花儿指引了得救赎的路……
当先生据理力争,终于取得了阻止增加盐税的胜利的同时,花儿跟那老女人一样走出了忏悔室,也跟那老女人一样获得了被救赎的新生。全能的天主呀,你驱除了花儿心中的病魔,你走进了花儿的心中,让圣灵充满了她的心,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情不自禁地一遍遍吟哦:阿肋路亚,阿肋路亚,阿肋路亚……
花儿呀,你没有觉察到,你跟那个老女人一样,脸颊也滚下了因被救赎获得新生而淌下的热泪……
几天过后,花儿便在教堂正式受洗,皈依了天主。
随后的日子里,花儿身不由己天天都去圣母院,帮着修女照看那些孤儿,这样的工作让她感受到了活着的意义。那一天,做完弥撒后,花儿感觉天主的灵光将她的心彻底照亮了,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前途,便难以自制地找到了圣母院的院长嬷嬷:我要在世做盐做光!
院长嬷嬷说:祝贺你在天主的光耀里获得了新生。
我要将新生奉献给天主——进修院当修女。
院长嬷嬷一怔,说:修女是不能结婚的。
花儿有点激动了:这正是我的愿望,我早已决定此生不嫁了。
修女一生都要侍奉主。
我能做到,要是不侍奉救赎了我的天主,我的生命还能做什么呢?
院长嬷嬷又说:必须是领洗5年以上的教友,才能做修女,可你只是刚刚受洗。
花儿说:那,那就让我先进修院当义工。其实花儿眼下迫切要做的,就是要跟修院的修女一样,用天主救赎的生命去侍候那些孤儿和弃婴。她说自己被主救赎才获得了新生,她不知道除了去侍奉那些孤儿和弃婴,新的生命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以连几天,花儿每天都对院长嬷嬷进行着这样的请求,一次比一次迫切坚定。又过了几天,院长嬷嬷终于答应,花儿可先进圣母院做实习修女。
3、花儿回府
进圣母院前,花儿回到了卫城内的丛府大宅。自从住进了医院,花儿是第一次回到大宅。
迈进大宅的大门槛时,花儿的腿还是禁不住有点发颤,整个大宅在她的眼中也似乎摇晃变形了……她明白了,这里已不是她该待的地方了,惟有圣母院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丛府上上下下的人不仅已经知道花儿变成了天主教徒,而且还得知花儿要进圣母院去做修女了。
花儿回到丛府大宅的当天,丛府的人也相继回来了。先生回来了,敏儿回来了,连大少爷也赶回来了。
奇怪的是,好像大家提前商量好了,所有的人都不在花儿面前提她进圣母院当修女的事,更没人劝阻她,每个人对此都讳莫如深。也许每个人都清楚,花儿这样的处境、性格,既然已做出了决定,任何劝阻都是没用的,那只能让彼此都难受都痛苦。虽然他们还弄不清当修女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差不多也明白当修女跟出家当尼姑、道姑差不多。其实每个人心中甚至都不同程度地明白、不同程度地认同,去圣母院当修女,或是去尼姑庵当尼姑、去道观当道姑,也许是花儿最好的去处和归宿。
小六子还是找了个机会凑到花儿的面前,悄声地说了一句:不管你去了哪,我都会常去看你,有什么事也只管捎口信给我。
花儿不知该怎么回应,只是冲他淡淡一笑。
惟有大娘不时地偷偷擦着泪水。
花儿回到大宅跟大娘等人照了个面后,便进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敏儿回来后,跟母亲照了个面后,同样进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花儿说她要在自己的房里住一宿,敏儿说她也要在自己的房里住一宿。
先生回来后,几乎没跟任何人说什么,更没提花儿的事,一直待在书房里捏着毛笔不停地写字。
当老锁进书房禀报花儿和敏儿都要在府上住一宿时,书房的地上已铺满了先生写下的宣纸,而且他还在聚精会神地书写,并不理会老锁的禀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似乎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先生的手有点颤栗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淋淋着墨汁的毛笔重重地掷在了笔架上。笔上的残墨有声有色地飞溅,案台的毡子上顿时开出了一朵硕大的墨菊……
先生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说:那今晚府里上上下下就凑在一起吃个饭吧。
老锁应承着,小心谨慎地收拾着满地写了字的宣纸。
先生瘫坐在藤椅上,叹一声,说:用不着那么仔细收拾了,你去找个大火盆来吧。
书房内已经有一个正旺着炭火的火盆,不知先生又要大火盆做什么。虽疑惑,老锁还是什么也没问,速速地将一个大火盆找来了。
先生起身,亲手将满地的宣纸薅草般收拾起,放进了大火盆。
老锁的心一跳:难道,难道,先生要,要……
果然,先生拿起火钳,夹起炭火正红的火盆里的一块火炭,噗地一下放进了盛宣纸的大火盆。大火盆旋起一缕扶摇直上的青烟,继而扑地腾起了火焰……
老锁的嘴张大了,随着跳跃的火焰哈哈地吐气……隔着跳跃的火焰,老锁看到对面的先生如同一幅在风中抖动的画,他的脸面,他的整个身躯都变得扑朔迷离不真实了……
老锁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窝已蓄满了盈盈泪花,这就更增加了视线的缥缈……
花儿跟敏儿各自待在绣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好象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但物是人非,虽然房间还是过去毗邻的房间,但此时两个房间似乎变成了两个不同的遥远的世界。
敏儿的心当然在花儿身上,她就是为花儿回来的,但她不知此时该不该去花儿的房间,更不知去了后该跟花儿说点什么。其实花儿在天主堂受洗、决定去圣母院当修女,第一个对敏儿说了。不想,敏儿竟然没有半点惊诧,这超常的平静倒让花儿感到了诧异。花儿哪里想得到,丛府上上下下,惟有敏儿窥探到了她心底的病灶,甚而清醒地预料到,只要花儿的病治好了,只要花儿要活下去,就不会像以前那样活在丛府大宅了。换句话说,她必定要活在另一个世界了,要不她也不会再活下去了。敏儿的眼窝里盈着泪花,只说了一句: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
花儿说:放心,我不仅要好好地活,还要在世做光做盐为主而活。
敏儿虽听不懂这天主教徒的话意,但她更明白了,花儿并非是一时冲动才要去圣母院做修女的。只是敏儿不明白,花儿为什么非要去天主堂信外国的神、要去外国的圣母院做修女,而不是去当地的尼姑庵或道观当尼姑或道姑。再一想,敏儿便释然了:去哪个神的庙宇出家,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把自己交给了神的,反正花儿不会再活在原先那种活法之中了……
当下人来请花儿和敏儿吃晚饭时,敏儿有意在楼道上等着花儿。两个人默默相视,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敏儿在前花儿在后朝楼下走去。楼梯上,敏儿还是禁不住回过了头,痴痴地看着花儿,好久才喃喃着:花儿姐,我,我怕是真要,真要嫁给那个英国人了……
敏儿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本来她是要对花儿叮嘱些什么的,不想一开口倒说出了这个。
花儿怔了一下,淡淡地一笑,说:只要你能活得好。只是,只是你出嫁时我,我还是不能当,当你的伴娘了……
敏儿苦苦一笑,说:我本来不怎么信命的,看来不信也得信了,也许你我命中已注定了是这样。既然是命中注定了,你我又能怎么着呀……
先生、大娘、大少爷、老锁等人已经在大餐厅落坐了。敏儿和花儿走过来,敏儿在他们的对面坐下了,花儿却仍冲他们站立着。每个人的气息都变细了,还是没人开口说什么。花儿舒了一口气,冲着大娘说:我,我明个就,就要走了,按说我,我真该给你们嗑几个响头的……可,可我已经皈依了天主……恕我已不便这么做了……但我会为你们祈祷,求,求天主保佑你们……
大娘终于抑制不住,发出了抽泣声。
当然,花儿的目光与先生的目光也不可避免地相撞了,但各自吃惊又安然地发现,对方的目光已变成了焚烧后的灯芯……
下人们也谨小慎微地走进了大餐厅,进来的人多了,整个餐厅反倒越发显得寂静了。过了很长时间,先生咳了一声,说:开席吧。
一个个看看各自面前的空酒杯,没人伸手拿筷子。有道是无酒不成席,既然先生吩咐了开席,为何又没有酒?面对着空酒杯又怎么开席?其实几个酒坛就摆在那,只是没人敢去碰。
谁也想不到,这时候花儿悄悄地走过去,打开了酒坛。将酒坛里的酒倒入酒壶后,又端着酒壶为每个人都斟了酒,包括那些下人。
花儿默默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受到了默默的震动,各自看着面前满满的酒杯,如同在承领、接受某种肃穆的仪式,没人贸然去动酒杯。
先生也不说什么,终于端起了酒杯,众人也都端起了酒杯——这时候,二少爷突然撇着腿走了进来。自从被圈禁在卫城内,二少爷回大宅的次数多了,有时回来也不照先生和大娘的面,只跟下人们说笑打闹一番便返回了。此时他看看众人,也不说什么,找个座位坐下,端起酒杯仰脖便干了个透。谁也没想到,倒是二少爷带头喝了第一杯洒。
所有的人都不声不响地喝了这杯酒,有谁见过,这么多人在一起喝酒,竟没一个人弄出丁点动静?别说是说话,就是干酒时也尽可能不弄出一点声响,整个餐厅哑雀无声。
这个大餐厅怕是第一遭见识了这样的喝酒场面。几个烛台上燃烧的蜡烛似乎变得活跃了,不时听得到火苗跳跃发出的噗噗声响。
好在花儿和敏儿早早地离开了,先生跟其它主子们也一个个相继离开了,下人们这才吆五喝六地喝开了。二少爷没走,跟下人们又连干了几杯,一点没了主子的姿态。在类似喝酒这样的事上,二少爷总能跟下人们热热乎乎打成一片。何况自打离开府上进了巡检衙门,他便越来越不像个府上的主子了,下人们也越来越不拿他当主子待了。
管家老锁也没离开,这么多年极少见他喝酒,但今天他破天荒地敞开了海量,一直一声不吭地喝,给他斟多少他就喝多少,也看不出他究竟醉没醉,只是不吭不哈一个劲地喝,直喝得所有人都害了怕不敢再给他斟了。可能是老锁的道行大有长进了,喝下去的酒全化为泪水流淌出来了,甚至淌出的泪水比喝下的酒还多。
4、海与剑
二少爷似乎越喝越清醒,一点醉意也没有。你看,喝了那么多酒的他、瘸着一条腿的他,月光下还能很敏捷地上了花儿和敏儿居住的绣楼。
他在花儿的窗前站下,用手轻拍了一下窗子,说:花儿,真有你的呀……你做得好呀,做得绝呀。侍奉神比侍奉人好,也许你本就该是天国的人……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深长,反倒让声音变得更清晰了。花儿,别人看不出,可我心里明白,这些年瘀积在你心底的东西——只能瘀积在心底的东西——已经汇成了淹没你的一片海,已经凝聚成了能杀死你的一柄剑。你要活下去,就必须跳出这片海,要么就被这片海淹死;你要活下去,就必须拔出这柄剑斩断一切,要么就被这柄剑杀死……很长时间,二少爷不再说什么,而是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哈,天呐……这声叹息好像更多的是为他自己。咚嚓——咚嚓……楼道响起了二少爷滞缓、苍迈的下楼声。
其实这时候花儿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而在敏儿的房间里,但花儿和敏儿都听到了花儿房间窗口的响动,也清晰地听到了二少爷说出的话。
坐在一张**的花儿和敏儿都愣住了,不但是为二少爷的这几句话,更为了他那绝无仅有的长长一声叹息。
二少爷一脚重一脚轻的下楼脚步,似乎踏在了敏儿的心头,她从**跳了下来,说:想不到,想不到我二哥,他,他……本来要说出的话仓皇地咽回去了,而变成了想不到他,他也会这样叹息呀……
花儿浑身颤栗了,竭力地掩饰着什么,苦苦一笑,说:二少爷不是经常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话么?也许,也许他也在挣扎着跳出淹没了他的海……
敏儿又跳到了**,与花儿各自拥着被,久久地、出神地凝望着窗口。外面的月光越来越明亮了,从窗口渗透进来的月光也越来越皎洁了。二少爷搅起的令人颤栗的东西,终于被月光给漂白了。花儿和敏儿的脸都浸泡在月光中,也被月光给漂白了,似乎岁月和磨难、摧残、不幸、悲情等等等等,并没有在她们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们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她们终于又开口说话了,说呀,说呀,想把心中最隐秘的情愫像春蚕吐丝那样吐尽。但两个人都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们之间已经隔蔽着一道比月光还缥缈的幕幔,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时光里了,也回不到那时的心心相通了……
尽管如此,这一夜,花儿和敏儿还是在一起几乎啦到了天亮。
其实敏儿和花儿回到府上,住在绣楼上,就是为了待上这个也许是最后共同拥有的夜晚。
5、枯死的花中花
第二天天刚亮,花儿和敏儿便起床了,其实她们几乎一宿没睡,除夕守夜般一起守到了窗口发白。
下人送上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敏儿吩咐下人将花儿的洗脸盆拿到她的房间,她要尽可能长的和花儿待在一起。
花儿将手慢慢地伸进洗脸盆中,似乎第一次发现水中的双手蠕动着变了形,当她颤微微地掬着水拂面——眼睛闭合的瞬间——透过水帘又看到了什么——如同被什么蜇了一下,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似乎忘了敏儿就在身边,也不跟敏儿说什么,便失魂落魄急急地往楼下去了。
敏儿被花儿这莫明其妙的举动给惊着了,也不好跟随着去看个究竟,便打开窗子,窥探着。
花儿下了楼,有点疯癫地径直向北走,穿过通往后花园的圆形拱门,向后花园旋去了。
细雪般的霜地上,清晰地留下了一串刺目的小脚印。
这时节后花园早已是草枯花谢了,花儿去那里做什么?这时候,敏儿又听到书房的门吱呀响动了——先生站在了书房的门前。这几年,先生时常在书房里过夜了。如同一个警觉的猎人发现了猎物的踪迹,先生的目光纳鞋底的锥子般,扎着霜地上花儿刚刚踩下的脚印,捋着这串脚印,出神入化地向后花园凝视着……
敏儿的心倏地一跳:天呐,几年前的那个雪夜,就是在这个窗口,她看到身着白袍、**着双脚的花儿向后花园跑去,也看到先生跌跌撞撞地寻着花儿的脚印去了后花园……
天呐,此时眼前的一幕,跟多年前的那一幕多么相似呀。敏儿禁不住发出了无声的大叫:先生呀,你,你不要再追着花儿的脚印往后花园去了……
先生似乎听到了敏儿无声的大叫,塑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敏儿的心还是禁不住一阵剧烈地颤动:花儿呀,先生呀,后花园究竟埋藏着什么令你们揪心的秘密?你们在那里制造了怎样的秘密呀……昨晚二少爷在花儿窗前对花儿说的那些话,倏地又敏儿的耳边响起:只能瘀积在心底的东西、淹没你的海、杀死你的剑……她不敢再想这些了,忽地关上了窗子,将头埋进洗脸盆中,使劲地拍打着水洗脸,地上溅满了水滴……她的心如同盆里翻腾的水,不可遏制地跳出了一个令她惊惶的祈愿:花儿呀,你快离开这个大宅吧,快跳出那片海吧,快用那把剑斩断一切吧,快点去圣母院当修女吧,一时也不要再等了……
当敏儿抬起头时,满脸的水珠马上变得凉嗖嗖了,让头脑也渐渐变得冷静了:即使花儿与先生之间制造了秘密,也无论他们制造的是何等的秘密,过了今天,那秘密也只能成为终结的秘密、被斩断的秘密了,只能成为被永远埋葬的秘密了……她用毛巾捂着脸,哆哆嗦嗦地舒了一口长气。
偌大的后花园的确早已是草枯花谢了,茫茫皑皑一片厚重的霜花将一切都覆盖了。花儿的脚步放慢了,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嚓嚓的声响。跟离开大宅要去住院时一样,她又没有勇气走向那个育花暖棚了,不敢去看暖棚里她亲手培育的花中花了,只好又倚在了那棵苦楝树遒曲的树干上,朝着暖棚痴痴地张望。
这时候,那个老花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急急地朝花儿走过来,可到离花儿还有七、八步远处,却突然停下,踌躇着不再靠前了,只是不安地拿眼瞅着花儿。
这一回,老花工怯怯的、生分的样子倒让花儿疑惑了,她还没来得急开口说什么,老花工先开了口:你,你回来了?好了?回来了就好,好了就好呀……
看来老花工是晓得恍若隔世的时间里她是住院去了,花儿朝前挪动了几步,老花工紧张起来,急向前跨了两步,仓皇地说:花儿,你别,你就别去那暖棚了…… 甚至伸张开双臂要拦阻花儿。
花儿敏锐的心倏地哆嗦了……
老花工哀叹一声,说:花儿呀,你就别,别往那暖棚去了……那,那几盆,那几盆好看的“花中花”……
那几盆花怎么啦?
花儿呀,我,我对不住你呀,辜负了你呀……那几盆花,全,全枯了呀……
——怎么会,怎么会全……?花儿的双手攥住了胸口,好像心被什么重重地捣了一下。
老花工带着哭腔说:我,我也纳闷呀……花儿呀,你该不会以为我,以为我没尽心侍候那几盆花吧?一天里我不知要进暖棚多少回照看那几盆花,本来那几盆花长得枝叶繁茂好好的,可,可不知为么,半月前,它们的枝叶突然霜打了样发蔫了,别的花草都好好的,偏偏那几盆“花中花”发蔫了。我比救自己的命还上紧地救治,可,怎么着侍弄也不行,它们还是一天比一天打蔫,最后,全,全枯了,真不知它们是中了哪门邪呀……
花儿不由得更要往那暖棚去了,老花工只好伸出双臂拦住了她:花儿呀,你,你就别去了,要是看了,你会更心痛呀……
花儿塑住了,痴痴呆呆地喃喃着:想不到呀,想不到那几盆花竟,竟然……想不到,想不到它们也会……
老花工哀叹一声:嗨,我正为这挠心呀……我侍弄了大半辈子花草,想不到,想不到偏偏那几盆金贵的“花中花”打了我的老脸呀……
花儿的心似乎被什么又撞了一下,突然发问:还有谁去过那暖棚?!
花儿的神态让老花工一愣:没有呀,除了我,没哪个乱人去那里呀……你问这做什么?难道,难道你,你怀疑是有人……?
花儿的神情悄然飘入了另一个世界,口中喃喃着,似乎是在问自己:这世上,有谁会,会毁了那花呀……?你,再想想,再想想……先生……
——先生?!你是说先生……?!老花工惊得勾嘎打了一个嗝。先生倒是悄悄去过几回暖棚……前些天连着去了几回,他在暖棚里待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这几年他对那几盆花上心着呐,这几天我正为这悬着心,怕先生发现那几盆花蔫了会……可,可先生却只字没提这事……他不可能没发现那几盆花蔫了变枯了呀……我,我还发现,那几盆花,好像,好像是被人,被人不止一次地连根拔动过。可,可我不敢问,连想也不敢往,往先生身上想呀……
啊,啊,啊……用不着再多问了,花儿有点站不住了,只能回身又依在了树干上。不知是花儿哆嗦得让苦楝树也随之哆嗦了,还是风吹苦楝树哆嗦了让花儿也随之哆嗦了,反正花儿和苦楝树都哆嗦了。树上残留的干枯的小铃铛般的果实相互撞击着,发出了一阵阵惊心动魄的响声……
老花工还在说着越来越多的疑惑,花儿的心中陡然风起云涌,翻腾起铺天盖地、淹没吞噬一切的波涛:我必须马上离开大宅,马上离开这里,一时也不能再拖延了,我是注定要走进圣母院当修女的呀……她忽地转过身,如飓风横扫的一片落叶,簌簌地飘去了……
敏儿和花儿之间莫不是有什么相通的心灵感应?她们各自心灵发出的感叹,竟然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这时候,暖棚那边传来一阵凄厉的、撕心裂肺的咪咪叫声——天呐,花儿的心又是一阵哆嗦,猛地刹住了脚步:那是她的花猫在叫呀,叫声越来越近了,大概是它嗅到了主人的气息,来寻找久违的主人了——花儿禁不住要回头的瞬间,感觉有一道寒光唿刺从心底闪过,化做一柄长剑横空砍在了身后——似乎听得到身后一切的一切都铮地一声被斩断了……天呐,她倏地意识到:二少爷说的没错,我的心中的确凝聚了一把斩断一切的长剑呀……她终于没有回头,而是决绝地向前,仓皇地逃离了……
虽然花儿是已受了洗的天主徒,并且马上要走进圣母院当修女了,但还是被另一种情感给击溃了,摇摇晃晃几几乎要倒下了……看来要完全地皈依天主是多么不易呀,还有多么漫长的灵修的路要走呀……
看着花儿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老花工愕然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了。
出了医院,进了圣母院,花儿变成了修女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