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呀——圆智大和尚呡了一口茶,还是淡淡地说:施主呀,说来说去,不还是一来一往的两副像么?
先生忽地站了起来:我的个大和尚呀,你怎么也会跟我的管家一般见识?他们这不仅是把我们的地盘变成了租界,而是要把我们的民心都变成他们的租界呀,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么?!
圆智大和尚也站起了:施主呀,他们的刀枪、坚船利炮可以来分疆裂土,但他们却不能永久将这片土地变成他们的土地,更不可能将这片土地上的众生变成他们的人呀……
先生有点急了:我的大和尚呀,你难道看不出,表面上看似他们是在尊孔重孔,睦结友善,其实质不是将“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才,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反其道而用之么?!
——呵呵,呵呵——圆智大和尚发出一阵内力深厚、底气弘阔的笑。
笑声让先生感到了震颤,他被笑懵了:大和尚呀,你,你为何竟然如此发笑?!
圆智大和尚的笑声变成了朗朗的弘法:施主呀,泱泱华夏绵绵几千年的“史”岂是他们搬来一幅国王肖像就可“去”的?不正是这片土地才生长出了孔圣人么?圣人之道不是已生长在世世代代众人之心了么?哪怕他们将他们国王的肖像搬来千幅万幅,能让我众生的心变成他们的租界么?正如同佛祖在老衲之心,在无数向佛人之心,谁可“去”得?
先生不由得提了气,凝视着大和尚。
大和尚接着说:虽经千百劫难,这世上有比我们还长的绵绵不绝有“史”么?别说是一幅肖像,即使他们变幻出千万个国王都来驻扎,泱泱华夏绵绵不绝之“史”又岂能随由他们“去”得?施主呀,等着吧,被“去其史”的也许是他们呀——起码是那些来我们这里驻扎的人。老衲之笑正在于此,老衲不该笑么?!
先生心头轰隆隆一震:大和尚能发出这样的笑是多么了不起呀……他顿感眼前煜煜明亮,如同开了法眼——大和尚呀。他颤栗着叫一声。大和尚这是在弘法呀,这番话真如晨钟暮鼓呀……
先生端起茶杯,双手拱向大和尚,而后仰脖一饮而尽,然后又抖一抖空杯,说:大和尚呀,佛祖无量,佛法无边呀。我,我枉读了这么多年圣人先贤诗书,真是愧对了“先生”之称呀……转眼之间,他竟然也朗朗地笑了,几年来,他少有这样的笑了。
圆智大和尚诵一声佛号,平静得似乎什么也没说。
这时候,一个小和尚气喘吁吁惊慌地跑了进来:师傅,师傅……
大和尚视而不见,转身坐下,淡定地端起茶杯,喝一口茶。
小和尚突然醒到了自己的唐突,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大和尚开口了:是狼虫虎豹在追你么?
小和尚怯怯地答:不,不是。
——阿弥陀佛。大和尚诵一声佛号。佛祖在你心中,即使狼虫虎豹也不会让你惊惶失措呀。你一惊惶,佛祖便离你而去,所以你才惊惶。
虽不是佛门弟子,大和尚的话还是让先生的心头有了棒喝的一震,他觉得大和尚的话大半是为点化他觉悟的。
小和尚嗫嚅:师傅,是,是大雄宝殿前来了,来了一个人,跟我们不一样的一个英国人。
大和尚淡淡一笑,说:英国人自然是跟我们不一样的,莫不是那英国人是扛着镢头来拆庙的?
小和尚也禁不住笑了:那倒不是,只是,只是他,他竟然说着跟我们一样的话。不,是他说话的口音竟然跟我们的方言一个味,他还能说我们的俗语。他,他还戴着咱的草帽,让人感觉他又是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
大和尚呵呵笑了:这就难怪你了。看到一只猴子爬树你不会惊惶,看到一头驴子会爬树你怎么能不惊惶呀。
是,是这样的。小和尚笑着说:这真是个很怪道的人,他,他还,还打听先生施主是不是在这里。
先生一怔,不知这只会爬树的驴子为什么要打听他。
大和尚转向先生,说:走吧,既然人家跑到山门来打听施主,那就去会会这个“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吧。
先生苦苦一笑:大和尚忘了?曾几何时,300多名村董,包括我自己,不是已经让人家“烩”了么?整个威海卫不是正在被人家给一锅“烩了”么?我可不想再让人家“烩”了。管他是什么“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哪怕他真是头会爬树的驴子。
大和尚当然品出了烩的意味,他沉沉地一笑:他们不是也尊奉孔圣人为至圣先师么?施主不是孔门弟子么?那何不用你的满腹经伦之薪火,把他给“烩”了?哪怕只是“烩”上一“烩”。
先生的眼睛顿时迸射出了异样灵动的光,激动地叫一声:我的个大和尚呀——
大和尚还是沉沉地一笑:那就走吧,也许他就能帮施主解开施主要解开、要弄明白的一些东西也未可知呀。
先生随着圆智大和尚出了禅房,向大雄宝殿走来。
大雄宝殿前,果然站着一个着西服而戴着本地草帽、个子高高的英国人。
4、会爬树的驴子
大雄宝殿前这个身着西装却戴着威海卫草帽的人,的确是“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
圆智大和尚双手合十,冲这个人吟哦: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个人摘下了草帽,学着大和尚的样子,同样双手合十对圆智大和尚施礼,而后又向先生施一俗礼:住持,我站在这里让你感到奇怪了吧?还是让我自报家门吧,我是租界政府的秘书,我的中文名字叫庄士敦,字志道。
哟呵,这个英国人不但起了中国名,而且还有地道的中国字。
圆智大和尚突然冲着先生古怪地呵呵笑了。
大和尚的笑声让先生的心倏地一跳:志道!——这不是我小儿子的名字么?!天呐,他竟然起了个跟我的儿子的名字一样的字?!
大和尚当然知道三少爷的名字,他古怪的笑寓意也正在此。
天下丛姓发源于文登,丛氏谱牒家乘一脉相传,其名字中的辈份用字严格按珠、树、滋、培、日、龙、章、锡……等二十字顺序排列。先生是“树”字辈,而他的下一辈辈份用字自然是“滋”。大少爷,二少爷的名字中都袭用了辈份的滋字,惟独三少爷的名字中没用该用的滋字,乳名叫志道,而大名仍叫丛志道。按说像先生这样的人家,辈份用字是不该不伦不类的,可也许正因为是先生这样的人家,才会有这样的特殊情况出现。
三少爷出生的那天,先生正好在书房手捧《论语》,反复吟咏着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
这时候,管家老锁喜形于色跑进书房报喜:生了,先生,生了,大娘生了,生了个小少爷。请先生给起个名字吧。
先生嘴上正在吟咏着士志于道,随口便说:那就叫志道吧。俗语说,挑日子不如撞日子。既然刚刚降生的儿子撞上了志道,那就叫他志道吧,何况这是个多么好的名字呀。
老锁却磨蹭着并不离开。先生说:你快去报名字呀。
老锁还是不肯离开。
先生纳闷地看看老锁。老锁嘻嘻一笑,朝先生伸出了手。
按风俗,给新生儿报名字的人是该得赏钱的。先生恍然一悟,便急急地在身上翻找,没想到身上竟然分文不名,不由得窘迫难当了。再一想,窘态又变成了笑:哎?老锁,报名字的不是该从得名字的那边得赏钱么?你咋冲我这起名字的讨赏钱?你是想得双份呀?!
老锁只好笑了。风俗的确如先生说那样,老锁也不是不晓得,他的确是想趁先生心花怒放喜不自禁时讨份额外的赏钱。哪成想,先生这样的大财主身上竟然分文不名,这额外的一份赏钱泡了汤。
有谁能想得到,到三少爷腋下夹起书本进私塾读书时,先生竟然还没有给他起上学的大名,可能也是太钟爱这个乳名志道而不想再起别的大名了吧。当私塾先生问三少爷的名字时,三少爷答:丛志道。私塾先生连连说:好,好,这名字起得好。便在名册上记下了丛志道三个字。
几个月后,私塾先生来拜会先生,一口一个志道聪颖过人,小小年纪已志存高远,无愧于志道之名。至此,先生才醒到,还没给儿子起上学的大名,可私塾先生既认定儿子无愧于志道之名,那还能再改别的名字么?三少爷的大名便沿袭乳名,而违背了辈份用字,只是前面加了姓氏而已。
面前这个英国人起的字跟自己儿子的名字的巧合,无形中拉近了他与先生的距离。先生禁不住上前一步,说:哈,你的字,也是取自《论语》“士志于道”吧?
——先生!庄士敦肃然起敬,蓝色的眼珠放出萤火虫般的幽幽亮光: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先生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丛先生吧?他没醒觉到,先生的话中有个“也”字
大和尚在一旁又笑了。
先生忍住笑,拱一拱手:不敢当,不敢当你们的“先生”——丛树龙。
我不能不为我的眼力而感到高兴了。庄士敦耸肩一笑:威海卫一方硕儒先生倘不敢当“先生,”莫不是在笑我妄取“志道”为字吧?
哟呵,这个“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的确是跟他们的人大不相同呀。从这几句用地道流利的威海卫方言说出的话便可知,他是个对中国文化谙熟并运用自如的人。这样的人,是先生难以抵斥的,甚至是不能不亲近的。
圆智大和尚笑了:未曾谋其面而慕其名呀。
庄士敦说:的确是这样,一直想去拜会丛先生,没能成行。今日路过这里,听山门下的车老板说先生在此,便贸然上来寻找,果然得见先生,幸会,幸会。
圆智大和尚冲庄士敦又笑了:看看,这远道而来的施主来寒寺并非进香拜佛,而是要来会一会先生施主呀。
我的大和尚呀。先生有点调侃地淡淡一笑:人家本来也无心成为你这寒寺的香客呀。说着,又转向庄士敦。既然你取了中国名字,又是租界官府的大秘书,那不妨就暂且按我们的习惯,称你为庄大秘书吧。话一出口,先生的嘴角不由得稍稍向下撇了一下——“庄”与“装”恰恰是同音——他为找到这样一个有滋味的称呼而有点得意。
庄士敦得意地笑了,似乎挺乐于接受这样的称谓,再怎么着,他也感觉不到谐音字里微妙的潜藏呀。
先生接着说。大和尚呀,庄大秘书的国里自有他们信奉的神,怎么会舍近求远来你这圣寿寺拜佛陀,成为这里的香客施主呀。
庄士敦上前一步,说:先生,我们的国里是有我们信奉的神,可我们信奉的耶稣基督并不诞生在我们的国度。佛陀不是也不诞生在中国么?释迦牟尼成佛前不是古印度迦毗罗卫国的太子么?你们唐代的高僧玄奘,不是也千里迢迢历尽千难万险去西天拜佛取经么?
显然,这个庄士敦不仅通晓中国儒家文化,对佛教也有着不浅的功力,这是个比骆克哈特更厉害的家伙。先生的心不禁一跳:看来这的确是头会爬树的驴子呀……
圆智大和尚不语,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庄士敦。
先生一瞥眼,大雄宝殿内端坐的佛祖在冲他微笑,虽不是佛门弟子,但佛法似乎在这一刻将他的身体充满了,给了他某种浑然的觉悟和斗法的内力。他不笑了,端肃地说:庄大秘书,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们的高僧玄奘爬山涉水是去西天取经、求经,而你们的神的仆人,可是在你们的大兵舰、快枪火炮后面,远渡重洋硬给我们送你们的神而来。我不知这是你们的神的差遣,还是你们的神的仆人的自作主张。
庄士敦欲说什么,被先生扬手止住了:庄大秘书,你们的国王当然是欢喜的,东方的威海卫这片疆土变成了他的新殖民地,这里的百姓变成了他的新臣民了;你们的神想必也是大欢喜的,他的仆人又要将威海卫的百姓变成你们的神的子民了。只是你们和你们的神的仆人来之前,是不是忘记或者忽略了一个根本的问题——话头顿住了,显然是要强调后面要说出的。
庄士敦的脖子抻长了,这样子有点像一只狗要跳起来接住主人扔向空中的食物,又有点像一条蛇或者一只虎要与对手搏击。
先生重重地抛出了后面的话:你们怎么就忘了问一问,大清国的威海卫、民风天然淳厚的孔孟之乡威海卫,是不是需要,是不是欢迎你们的到来,又是不是欢迎你们的神的仆人送你们的神来。
庄士敦耸了一下肩膀,裂了裂嘴,喉咙咕嘎**一下,又**一下,似乎有什么难下咽的东西,或是难吐出的东西正在喉管折磨着,很长时间说不出什么。
先生的胸膛大大地舒张了,脸上洋溢着光彩——将这个会爬树的驴子烩了,得胜的光彩。
圆智大和尚看看先生,再看看庄士敦,脸上有了别样的笑。他虽然是佛门弟子,却并不抵斥西方传教士送来的神。他粗略地了解,耶稣基督的教旨跟佛陀的教旨并不怎么相悖,他们的神也是救渡苦难众生,也是教人慈悲向善,也是给众生带来福祉。但大和尚毕竟又是佛门的和尚,他当然更希望看到芸芸众生一心向佛。先生的这翻话,大和尚又何尝不欣慰?
先生绝然想不到,他的话给了庄士敦某种契合的震动,同时也让他有了难以申辩的莫大委曲和哀戚。此时,庄士敦才明白,他与先生之间毕竟壅塞着太宽太厚一时不可能完全融通的东西。虽然如此,他的心中还是涌动着有很多要说的话,不是急于向先生表白什么,而是不习惯掩饰内心的性格使然——他终于开口了:先生,租借威海卫是我们的国家与你们的国家签定的条约,对此我只有遵从国家的条约了。但据我所知,威海卫租界政府并不鼓励西方传教士包括英国传教士,在威海卫开辟教区传播基督教或天主教,更不允许以任何方式强迫任何人接受基督教或天主教。对此我可以保证,也是我可以做到的。
轮到先生裂了裂嘴,喉咙咕嘎**一下,说不出什么了。
先生——庄士敦接着说:既然租借威海卫是国家与国家签署的条约,且已成为现实,那就让你与我成为租界的“我们”吧。请相信,我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推崇备至的,而且我认为,不仅在中国的文化及宗教中,而且在中国的社会结构中,存在着众多的真正值得钦慕和保存的东西——威海卫尤其如此——租界政府有什么理由不保护美好的东西呢?
先生的喉咙又咕嘎**一下,同样似乎有什么难下咽的东西,或是难吐出的东西正折磨着,很长时间说不出什么。
圆智大和尚的表情虽不像先生那样明显,但其感觉是一样的。
先生终于能让自己开口说话了:庄大秘书,如此说来,你跟你们的神的仆人是不一样的人了?
庄士敦本不想跟先生谈论这样的问题,但难以遏制的东西在胸中涌动着,还是脱口而出了:先生,难道你不认为,要是摧毁了中国数千年的传统,美好的传统,就可能同时毁掉一切在中国人的生活和思想中起良好作用的东西么?威海卫租界不希望这样的状况出现,也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先生欲说什么,被庄士敦扬手止住了,他是照葫芦画瓢,以先生刚刚做出的同样手势来回敬了先生。他接着说:先生,难道你不认为,儒教——请允许我称之为儒教——是最好的宗教么?
先生一怔,庄士敦继续发问:难道你不认为,儒教构成了中国社会的基础,是惟一可以把中国人联为一体的纽带么?难道你不认为,这种基础、纽带,不应该由耶稣基督或者别的神别的什么教取代么?
啊哟,这个庄士敦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先生禁不住激昂冲动地张开了口,却没能做出任何回答,张大的嘴形成了一个久久不能合拢的诧异惊骇的圆圈。这问题太本末倒置了——这样的问题竟然由管治威海卫的英国人提出,竟然要由他这个威海卫的儒学先生来回答——这是多么让先生酸楚、别扭、感伤甚至感到屈辱的呀。
虽然没能正面回答,但先生却反守为攻提出了问题:你,你对你们的人,对你们的上帝的仆人,也是这样的说法么?
庄士敦倒是爽快地回答了:不,不是这样的说法。
先生一怔。
庄士敦赫然一笑,说:我对我们的人、对那些上帝的仆人,说的比这更严厉更激烈一些——你们来威海卫传教纯属多余。
那一天,庄士敦正在骆克哈特的办公室内,有人通报,有几个英国以及法国的传教士求见。
比威海卫称之为威海卫的历史更久远的历史起,威海卫这一带就深深地浸润在儒家的礼教之中。何况本土道教的全真派,就发源于距威海卫百里之遥的圣经山,佛教也早已在这里根深蒂固。对西方的传教士热情送来的降生在马槽里的神,百姓并不热情接受,相反十分冷漠,而官绅则担忧基督教的传播扩张会引起人心大乱,对传教活动设置了重重障碍。多年前,英籍教士贝赫奕为扩大教区发展教民,租用威海卫孀妇吴林氏房屋做教堂时,就引发了700多反洋教绅民将其房屋捣毁、惊动朝野的威海教案。
当威海卫变成英国租界后,也许在所有为之高兴、兴奋的人中,最高兴、最兴奋的莫过于耶稣基督的仆人传教士们了。基督教会紧跟着便在威海卫设立了中华圣公会和普茨茅斯弟兄会两个教会组织,并于当年建立了安立甘教堂、联合礼拜堂等教堂和4处传道所,还成立了教会印书局。
法国的天主教方济各会也接踵而来,1900年,法籍神父罗汉光来到威海卫传教,并建起了约瑟学校。1902年,罗汉光返回烟台,英藉神父朗炳华又来威海卫主持教务,同年购买了35亩土地,兴建了天主教堂并附设海星学校。后来又兴建了修女院、明星女校和收养孤儿的仁慈堂。
尽管传教士们在已变成了英租界的威海卫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建教堂、学校,四处传教布道,但还是没能让多少威海卫人变成他们的教民。威海卫这片古旧的堪称中国传统的缩影的土地,很难接受耶稣基督,或者说耶稣基督在这里有点水土不服。
好不容易召集起几个男人,他们脑后垂着长辫子,在传教士传福音布道时一脸懵懂又茫然地听着,听完后又垂着长辫子懵懂又茫然地离去。等到下次该听布道时,他们又各自忙自己的营生去了,似乎永远不记得礼拜的时间。而女教民更是凤毛麟角,男人不出面的事,习俗上女人更是退避三舍。传教士们无奈地摇摇头耸耸肩,这么好的上帝福音,为什么就不能在这需要的地方迅速传播呢?这是多么遗憾呀。传教士们疑惑迷惘了,觉得愧对了他们的主,也为这里不愿走进主的怀抱的芸芸众生惋惜。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同样疑惑迷惘地问传教士:信了你们的神会怎么着呢?
传教士以为遇到了一个有心皈依基督的人,喜出望外,便认真热情苦口婆心地布道:人生下来都是有罪的,就是原罪,信了耶稣基督就能免去人身上的原罪,就能得救,死后就能去神的天国。
老者笑道:我们的人生下来性本善,哪来的什么罪?再者说,我们的道教教人修炼,活着就能变成神仙;佛祖也能让他的信徒死后去极乐世界,修成正果的还能成佛。你们的神来晚了呀,何况信你们的神还要耽误种地做营生的功夫去礼拜。
传教士无言以对,老者揭开了这里更多的人不愿走入他们的教堂的原因,他们的上帝的确没有比道教的神和佛教的佛陀更大、更显效的神力。传教士们毕竟是上帝的仆人,他们只能对在这里扩展教区发展教民倾注更大的热情更多的心血。在有的教会学校里,他们向学生灌输上帝的福音,并要求学生按基督徒的模式生活、学习,要让孩子们自小皈依基督,从而让这片土地将来变成上帝的领地。
几个传教士焦虑又迫切地向行政长官倾诉了耶稣基督在威海卫受到的冷遇,说威海卫是一块上帝的光芒没有照到的地方,要求公署采取必要的措施开辟教区,让更多的威海卫人信仰上帝,皈依耶稣基督。
想不到,行政长官这个基督徒却并没有表示出应有的焦虑和紧迫,反倒耸耸肩笑着对传教士说:本大臣的职责是管理租界,而我们大英政府既定的治威策略是尽可能保留旧制和传统习俗。虽然我本人是基督徒,但本大臣和公署还是不能对你们在威传教提供什么特别的庇佑,更不可能采用任何行政措施在租界推行任何宗教,包括我信奉的基督教,我们恪守的是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则。
行政长官的态度是传教士们始料不及的,他们只能一起翻转着蓝眼珠耸动着肩膀表示遗憾了。
站在一旁的庄士敦,同样向传教士们翻动着蓝眼珠耸动着肩膀,但他的蓝眼珠放出的是异样的光,他开口了:我也不得不为你们的遗憾而遗憾了。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把自己的意志和信仰强加给另一方都是不明智的。同样,快速地放弃自己独有的意志和信仰是危险的,让别人这么做也是危险的。难道你们没发现,中国,特别是威海卫,具有以儒教为代表的最好的宗教么?不仅如此,他们美好的传统比我们悠久美好得多,世界上还有比以仁、义、礼、智、信、忠、孝、恕、悌为教旨的更好的宗教么?你们能够说出,你们来这里传播的上帝的福音,哪一点是比这里的儒教更好的福音么?
身穿黑色教士袍,脖子下垂着白方巾的传教士们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租界公署的二号人物。这还是跟他们一样,是从基督教的国度走出来的人么?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怎么会拿至尊无上的基督教跟别的宗教相比?而且将别的宗教的教旨——哪怕儒学算儒教——置于上帝的福音之上?!
骆克哈特又说:我本人和租界政府当然十分感谢也鼓励教会在租界开展的免费教育、医疗、收养孤儿等仁爱公益事业,所以在财力十分薄弱的情况下,还是对这些事业予以适当的补助。但我已经接到报告,有的教会学校有强迫学生信仰基督教的现象。本大臣和政府对此深表遗憾,政府当然不应该再用纳税人的钱,资助强迫学生信仰任何宗教的学校,因为这与我们恪守的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则是相悖的。
庄士敦接着说:如果一个中国人去我们英国开办学校,要在学校里强迫学生信仰儒教,你们会怎么对待?
传教士们目瞪口呆,想不到他们的请求会适得其反,难道这两个租界首领是异教徒么?
看着哑口无言的传教士们,庄士敦的心中充盈的的确是异教徒的快感,甚至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各位尊敬的教士,我想你们该清楚、明白行政长官的意思了吧?自由信仰的权力才是租界政府应该保护的权力,所以租界政府不会以任何理由强迫民众接受或放弃任何一种宗教信仰,向某种宗教施加影响也是不应该的。请恕的我坦率,我认为,在威海卫传播基督教纯属多余——
教士们瞠目结舌,连连祷告呼唤万能的上帝,快让这人闭上罪恶的嘴巴吧。
不知上帝听没听到仆人的祷告,也不知万能的上帝是不是万能的,反正上帝没阻止或者没能阻止住这人的冒犯。他继续说:你们要明白,儒教才是中国人的根。真希望你们更能明白,中国可以没有佛教、道教,更可以没有基督教,但是不能没有儒教——儒教是中国人安身立命的根基。如果刨去一棵古老的大树的根,这棵大树还能继续生存么?难道你们——也要求我们帮助——要做刨去这棵大树的根的工作么?!
教士们惊悚了,即使在威海卫的绅民间,也没听到如此异端的言论,哪怕是那些不信上帝福音的人,哪怕是那些愚顽的、轻蔑上帝的蛮莽的人。传教士们的身体连同脖子上垂挂的银色十字架,似乎被突如其来的飓风给吹得左右摇摆了,他们只好在胸前连连划着十字,为这个可怕、对上帝如此不恭不敬的人祈祷了:仁慈的上帝,宽恕饶恕这个罪人吧,他在外邦的野地里站得太久,已经迷失了。
传教士们离开后,骆克哈特与庄士敦之间没有说话,只是相互用异样的眼神对视了很久。
当庄士敦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骆克哈特用汉语大叫一声:林绍阳!
庄士敦一怔,回过头:长官,你希望我回答是还是不是?
这似乎用不着你选择,你没听清么?我叫的不是庄士敦,而是光绪二十七年的林绍阳。
庄士敦咯咯地笑了。
骆克哈特说:你不会是笑我看走了眼,猜错了吧?
恰恰相反,我佩服长官的眼力。
中国光绪二十七年,英国的伦敦出版了一本《一个中国人关于基督教传教活动向基督教世界的呼吁》的英文书,作者署着中国名字林绍阳。该书以鲜明的态度指责基督教会在中国传播基督教,强烈抨击英国及西方传教士想改变中国社会理念的做法,谴责传教士对中国文化的胡乱干涉,而对中国绵延的传统文化及牧歌式的田园生活,则大加赞扬,对中国人广泛接受并广为信仰的佛教也夸赞不已。此书当然引起英国宗教界的猛烈抨击。
庄士敦对传教士的一番话,让骆克哈特判定,那个林绍阳的标签贴到庄士敦的身上是重合的。
庄士敦并不避讳什么,甚至为骆克哈特能认出他这个林绍阳而感到高兴,他笑着说:长官刚才对传教士的态度,不也有点变成“骆绍阳”了么?笑意里充满了引以为同道的诙谐。
哈哈。骆克哈特也笑了:那不正应了中国那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么?我本人的确不赞成传教士要将这里变成上帝的国,将这里的百姓变成上帝的仆人。但我这个“骆绍阳”跟你这个“林绍阳”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恐怕传教士们又会在伦敦给你制造出点麻烦了。
庄士敦挺挺脖子,说:我不怕,要是怕,就不会让“林绍阳”著书立说,并在伦敦公开发行了。
骆克哈特说:你这个“林绍阳”不怕,我这个“骆绍阳”倒是有点怕呀。怕要在我们的殖民部那里,为你这个“林绍阳”……用中国话说,要为你擦屁股了。
庄士敦笑了,骆克哈特也笑了。
此时,先生倒冲庄士敦来了这样一番攻击,不能不让林绍阳感到莫大的委曲和哀戚了。他想到了一句中国的俗语:老鼠钻进风箱——两头受气,不禁哑言失笑了。但他不会在先生面前重复他对那些传教士说过的话,也不会让林绍阳在先生面前现身的。
但庄士敦的这几句话,已足以令先生瞪大了惊诧的眼:这个英国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呀……轰隆隆,先生感到心中一阵震颤,一坛浓烈的老酒亦或是一坛浓烈的陈醋,一下子被打碎了,翻腾起激烈呛人的气泡,鼻腔酸辣难当,眼窝里甚至盈出了闪闪泪花……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和尚来到了先生的身边。他悄悄地扯一扯先生的衣襟,低声说:他是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吧?是会爬树的驴子吧?
庄士敦看出,先生的缄默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心中壅塞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感触、感慨。他的语气变得平缓了,接着说:先生,请相信,为维护租界的美好传统,为了租界明天的文明昌盛,我会不遗余力做我应该做的。
好一个庄士敦呀,句句话都让先生的心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如同撞钟的杠子重重地撞击在了大钟上,巨大的轰鸣激腾起的情感终于让先生抑制不住了,嘴里发出老虎或豹子扑倒猎物时呜呜的叫声。忽地一下,他真的像老虎或豹子那样难以自制地扑到了庄士敦的面前,却又不知该做什么,语无伦次地说:想不到,想不到你,你是这样的人呀……你,你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可,可你,你也是跟你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的确是跟你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呀……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你的确是头会爬树的驴子。
庄士敦不知所措,不明白先生要做什么,也不能完全听懂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有点局促不安了。
先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但一下子又抑制不住涌动的情绪的冲击,如同一只正旋转着的惯性巨大的轮子,想瞬间刹住它是难以做到的。顺势,先生有点鲁莽地一把抓过庄士敦手中的那顶草帽,双手抖颤反复地摆弄翻看着,涌动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泄口:你,你也戴这样的草帽?你也喜欢我们的草帽?不等庄士敦说什么,又冲动地说:我要送你一顶,送你一顶地道的,海边金丝草编的正宗威海卫草帽。话一出口,他便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陷入了另一种颤栗: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天呐,我竟然也会对这个英国人如此这般,他可是租界的官员呀……
庄士敦似乎也被要送给他一顶草帽惊着了,一时不知怎么着才好,只能连连说谢谢了。
圆智大和尚发出了僧人独有的呵呵笑声:你们莫不是约定好了,要在寒寺会上一会?
庄士敦与先生都在这笑声中得到了解脱,也随之笑了,庄士敦说:住持,其实我也是来宝刹拜佛的。
大和尚淡淡一笑,说:你信奉推崇的不是儒教么?
是的。庄士敦说。释迦牟尼佛的“释迦”,中文的意思不就是“能仁”么?就是能仁慈一切众生。他又回过头来对先生说,先生,儒教的核心不就是以仁爱示人,以仁爱教化众生么?我更钦佩仰慕的是儒教不仰仗上帝或神的肩膀,而仰仗人自身的肩膀来实现这一切。
——阿弥陀佛。大和尚悠长地诵一声佛号。
这个有着中国名字的英国人,说出的话是多么出乎想像,多么不可思议,甚至是多么中国呀……先生缓缓地舒出了一口长气,觉得送给这样的人一顶草帽是太应该了。奇怪的是,似乎又难以面对眼前这个“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这头“会爬树的驴子”了,只好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奇异的现象出现了——闭上的眼却内视到一束如闪电的光倏地在心胸闪现,让心胸变得豁亮宽**——是天上的闪电蹿进了心胸,还是心胸发出了如闪电的光……?当先生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经扑朔迷离了,眼前的庄士敦恍惚变成了一棵树,不知何时又戴在了头上的草帽,则变成了树冠,只是这棵树还比不上大雄宝殿周围的柏树那么高大茂壮,还辩不清这棵树是什么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先生叹一声,说:我差不多明白了,你们为什么去我们的孔府请来孔圣人的画像;也差不多明白了,你们为什么又将你们国王的肖像送到了孔府。
庄士敦说:去孔府请来了孔圣人的画像,是租界政府做了最应该做的;我亲自将我们国王的肖像护送到了孔府,则标示着租界政府明白了以后应该怎么做。
先生仰天再叹一声,说:但愿往后你们做的是能让我明白,能让百姓明白的事。
这时候,高邈的天上传来一阵婉转的歌唱般的鸟叫,先生的两只胳膊禁不住张开,似乎要变成一只大鸟凌空遨翔。
庄士敦则听到,远处的树林间传来一阵雄壮的走兽的吼叫,他的肩膀禁不住耸动着,似乎要变成一头行走万里的猛兽。
大和尚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仍以僧人的平静平静着,但在他的视野里,他的大雄宝殿似乎成倍地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