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少爷瘸了

几条懒洋洋的狗无所事事地在庄园前的广场转悠着,不时塌下身子抻一抻懒腰;一群鸡倒兴味盎然地相互追逐咕咕叫着,在地上寻觅啄刨着。

二少爷拄着拐杖踱过来了,看看广场上那几条狗和那一群鸡,更觉得广场空空****,失落的心变得比广场更加空空****了。越来越强烈的阳光照在地上,让每一粒沙砾渐渐发出了热锅爆炒芝麻般的叫声,二少爷心中似乎也有什么哔哔叭叭地炒爆了。

小六子跟在二少爷的身后,皱着眉头走走停停,他早已厌烦、打怵伺候陪伴二少爷的差事了,可一个下人又能怎么着呢?他只能冲着二少爷的后背吐一吐舌头,做了个厌恶的鬼脸。

二少爷拄着拐杖百无聊赖地转来转去,突然,他仰起脖子,冲着空旷的广场爆吼了一嗓子——啊嗨!瘀塞在胸腹如火药般浓烈的一团东西终于爆裂了。

吊儿郎当的小六子骇得浑身一颤——呜呵!二少爷竟然甩开了两只拐杖,迈开两条腿走动了。每走一步,那条伤腿都不可逆转地向外撇拉一下,划一道弧——二少爷感觉到了自己走路的异变,突然停下了,惊诧地看了看这条伤腿,似乎有点不相信这条撇拉的腿是自己以前的腿。试着再走几步,这条腿依然顽固地一跛一拐向外撇拉——目眦尽裂眼珠血红——他歇斯底里仰天长啸:我瘸啦!——我毁啦!……

广场上嗡嗡嚷嚷回响着**气回肠慑人心魄的啸声。

二少爷疯张了,甩撇着瘸腿狂奔了,似乎要甩掉这条变瘸了的腿……

我的个老天呐!小六子咧嘴大叫一声,追着二少爷跑了几步,又骤然刹住,掉转身体向庄园大门处跑去,边跑边喊:二少爷,二少爷能走路了,二少爷扔了拐杖了,二少爷……

庄园内上上下下的人被喊声惊动了,二少奶奶、敏儿、花儿、老锁、大少爷、大娘、大少奶奶等人全跑了出来,一些下人也跑出来了。他们天天盼着二少爷的腿伤痊愈,早日扔掉拐杖,这样的消息当然令他们高兴振奋不已。一群人跑出大门,瞪大眼看着广场上的二少爷。二少爷的确是扔掉拐杖在行走,疯狂地行走。但看着看着,他们都别过脸去,不忍再看了——二少爷已好了的伤腿一撇一拐,每走一步都向外划一道弧……

——我瘸啦!我毁啦!……二少爷的呼啸声让天地都颤栗了。

他瘸了,真真地瘸了!

——我的个天呀!二少奶奶泣嚎一声。转身抱住了大娘。他,他瘸了,真真的瘸了,我的命苦呀,我好命苦呀……一塌糊涂的涕泪也抹在了大娘的肩头。她的身子一抖一抖,让大娘的身子也随之摇晃了。大娘先是拍一拍儿媳的肩,算是安慰,突然又醒到儿媳的话滋味有点不对,一下子又将其推开:我的二少奶奶呀,你这说的哪里话?你的命苦么?老二就是少了一条腿就配不上你了?就不配当你男人了么?

二少奶奶一下子噎住了,只是肩头一抖一抖,保持着哭的姿态,不敢再泣嚎了。

大少奶奶走上前,掏出巾子,殷勤地擦了擦大娘被涕泪弄污的肩头,又转过身轻轻拍一拍二少奶奶的肩:弟媳呀,你也别难过了,你看,二弟的腿也就是撇拉点,不耽误走路么。他走得风快么,比好腿还快么……

——大嫂。二少奶奶从大少奶奶的手中揪过巾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要是他在战场上能学着大哥的样子,也不至于挨枪子。说着,将沾满涕泪的巾子重重地扔回大少奶奶的怀里。

大娘冲二少爷颤栗着叫了一声:老二呀,你别,你可不能呀……

众人揪心扯肝的长吁短叹,泣泪的唏嘘,似乎对二少爷是一种鼓舞,越发激起了他更凶悍的恼怒、狂噪。他竟然跳上了戏台踹打腾挪,如武打演员表演着花拳绣腿。

大少爷噤不住哈了一声,他看不下去了,欲跑过去阻拦。

大少爷——老锁的一只手适时地、意味深长地落在了大少爷的肩头,悄声说:这会子你要去招惹二少爷么?

怎么是招惹?二弟这么疯张,不是在作践自己,要毁了自己么?

我的大少爷呀。老锁又深长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不想想,你要是过去了,会不会惹得他更疯张?!老锁这么说着,手指在大少爷的肩头神秘地拿捏着,如同牲口市场上,买卖的经纪人各自将手猫在袖子里,又相互以手指的动作表示数字,拿捏、博奕着价位。

大少爷的肩头一阵**,感受、领会了老锁的手指说些什么。重新打量远处疯张的二弟,果然有了另一种解悟:天呐,二弟这是在较劲、在赌气呀,跟自己的伤腿较劲、赌气,也是跟先生、跟我、跟府上所有的人在较劲、赌气呀。

大少爷低声对老锁说:我是有点怕了,我该怎么做?是不是该躲远点?

这会子你什么都不做,就是最该做的。

先生在书房里,二少爷的嚎叫、外面的嗡嗡嚷嚷惊扰了他。他来到窗口时,恰好看到二少爷跳到了戏台上,疯张着花拳绣腿嚎叫着,狂乱地击打着。似乎招招都打在了先生的心头,他的心一阵一阵地抽搐了……

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庄园内有资格在小餐厅吃饭的人差不多全到了,只是不见先生和二少爷。

谁都不敢去喊先生和二少爷。

外面的天变得昏昏暗暗了。有下人已经在炷台插上蜡烛了,但试了几次没敢点燃。下人比主人更敏锐地感觉到餐厅的气氛不对,好像生怕点燃蜡烛会引爆什么,她们站在角落里,蹑手蹑脚惧缩了。

大娘几次看了看花儿。虽然餐厅昏暗得只能辩清对方的轮廓,但花儿明白大娘是在问她该怎么办。花儿虽不是主子,也不是大娘的亲女儿,但遇到什么难以处置的事,大娘总会有意无意征询花儿的意见。但这会子花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对大娘的询问视而不见了。

2、冲解麻烦的神

外面的天光已经变成夜色了。

二少爷如一只受伤的狼独自窝在他的屋里。

先生一直在书房里待着,更增加了事态变化的不可预测。整个庄园变得沉寂、诡秘。表面上是为二少爷的腿变瘸了而忧伤,也的确是忧伤,但另一种不安、悸惧的东西如暗流一样在涌涌汩汩,人人都感觉到了,可怕的是它的不便言说也不可言说。

老锁在大门外惶惶着。一向对府上大小事均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管家,这一回却感到了怵头,只能躲到大门外了。

二少爷的腿瘸了,瘸了腿的二少爷开始拳打脚踢了,老锁明白,二少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府里上上下下心知肚明,为接管家业,刚愎、乖戾的二少爷一直暗中跟大少爷乃至先生较劲。他并非不知接管家业没什么指望,但性格使然,他就是要较这个劲。偏偏腿又瘸了,接管家业的微弱希望变成了绝望……老锁也暗悉,先生的心头肯定已经被二少爷疯张的拳脚打痛了,这会子,先生的全部心思肯定忧在二少爷身上,他正在编织一张网,可这张网能否罩得住二少爷,真是未可知呀……

老锁暗叹一声:真不知会有怎样料想不到的麻烦冒出来呀……主子间出了麻烦,我的处境比哪个都难呐……麻烦,大麻烦呀……他被越思越想越麻烦的麻烦缠住了。自己信奉的道经里崇尚的是无为,可一个管家要做到无为又何其难呀。总不能老这么躲着呀,老锁左右为难,再次无望地望一望已经变得黑黝黝的旷野,心中随之冒出了虚缈的祈求:各路神仙呀,快来禳解这大麻烦吧,哪怕有小鬼来冲一冲这麻烦也好呀……

突然有响动自远处隐隐传来,难道真有禳解麻烦的神仙来了?老锁有点笑自己了,可隐隐的响动越来越真切了,踢哒,踢哒……是远处官道上的响动。

响动越来越近了,自官道拐向庄园方向了。一头似曾相识的小毛驴来到近前了,驴背上滚下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小老头。

唔呀,竟然是县太爷陈景星驾到。

抗英之战过后,这位县太爷在先生的眼中已经大打折扣了。想想自己的儿子为抗英丧了命,这位县太爷竟然给先生来了那样的信,老锁便掩不住对县太爷的厌恶、恼愤,佯装不认识了:唔呀,这位客官,是赶远路的吧?你不快快赶路,咋在这停下了?

知县陈景星一下子被噎住了,瞪大眼看看老锁,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是。

老锁继续戏谑:这位客官,是要在这打尖?那你找错地方了,这里可不是你投宿的客栈呀。不过,不过你要是渴了,我会给你口水喝;你要是饥了,我也会拿点吃的给你。喝完吃完,你还是该往哪去往哪去吧。

陈景星只能以为是天已黑管家没认出自己了,只好压低嗓音叫一声:管家,是我,是我呀,快带我见先生吧。

老锁不好再佯装不认识了:哟,是县太爷微服驾到呀,失敬,怪我眼拙,失敬呀。县太爷也莫怪,都怪我为我那白白死去的儿子哭瞎了眼呐……说着,又伸手拍一拍小毛驴。怪不得,这头驴子看着倒有点眼熟哩。

驴子似乎是为了证实跟管家熟识,厚嘴唇翕动着拱一拱老锁的胳臂,打了个亲呢的响鼻。

陈景星真真被噎住了,噎得喘不过气来。呜呼,他暗叹一声,但已无心计较这些了。

先生对知县的礼遇虽比管家稍文雅些,几句寒喧之后,话里锋芒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知县大人,怎不见带一班衙役捕快来?

陈景星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官府不是已视我为草寇匪首了么?我正等着知县大人带着衙役捕快来缉拿呀。

先生呀。陈景星从椅子上站起。我心之痛也许甚于先生呀……

噢,我忘了。先生仍坐在他的藤椅上。我这庄园大半已划入英人治下的租界,知县大人此时即使要拿我,怕也碍于邦交了吧?

陈景星摆一摆手,示意先生别再说下去了。

先生不予理会,语气越发激昂了:知县大人放心,即使砍了我项上之头,我也不会有悖朝廷,更不会为难大人。这么着吧,赶明儿我干脆直接去县衙投案束手就擒,也省得大人里外折腾了。

先生呀——陈景星以袖拂面,盈盈泪水已在眼窝里打转了。看来先生,断料不到我为何而来呀……声音有点哽咽了。

先生诧异地看一看知县:知县大人,你,你这是……

先生!陈景星颤栗地叫一声。先生呀,我是来跟先生辞别的——

噢?知县大人莫不是要升官了?

恰恰相反,我是要辞官——过了明日午时,我就不是什么知县大人,而是布衣白丁小老头一个了。

先生愕然,不由得站起。陈景星拂拂手说:先生用不着惊愕,我之辖地的一大块被划为英人租界,我之子民几十人死伤于英人枪口之下。身为一县之父母,不能保辖区之完整,更不能保子民身家性命之平安,且死伤者如草菅被刈,无处申冤不得抚恤,我何以面对被人分割之辖区?何以面对失佑泣血之子民?惟有一条路可走——辞官!盈盈泪珠滚出眼眶,在脸颊上流淌了。

陈大人!先生肃然叫一声,目光直直愣愣地看着陈景星,声音颤抖着说:错怪大人,我错怪大人了……

陈景星再拂一拂手:先生没错,是我鼓动先生举旗抗英,可又冠冕堂皇发告示饬令百姓不得再滋事,就是给先生的那封信也是苦不堪言呀。别说是错怪,即使先生当面唾骂也在情理之中呀。有先生这一句话,我就知足了。

陈大人,你真的要辞官?

上面核准我辞官的批复文书已到了。陈景星揩一揩脸上的泪。

先生很长时间不语,转身冲门外喊一声——老锁!

老锁候在门外,书房内的谈话他已听了个扎扎实实,进门时忍不住擦着汪汪泪水:大人,我,我也错怪了大人,对不住大人呀。

陈景星苦苦一笑:管家呀,你的儿子不也阵亡了么?身为一县之父母,非但没能给予抚恤,我不是连句哀悼的话也没能对你说么?你没当头啐我两口,就算给足了我面子了。

先生将老锁扯到一边,低声吩咐:你速去备二百两银子吧。

陈景星看出了端倪,急急拉住了转身要离开的老锁,冲先生问:先生,你备银子是何用意?

陈大人,让我略表敬重之心吧——

先生,这才是你之错呀。要是为了银子,我还会这么做么?我惟一可聊以**的是自来本县履职,不曾鱼肉百姓,也不曾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先生就成全我了吧。

先生忍不住热泪盈眶了——陈大人呀——

先生打住,别再称什么陈大人了,如先生不嫌,我想听先生喊我一声兄弟!

——兄弟呀!先生禁不住紧紧地拥住了陈景星。

老锁在一旁早已是老泪纵横了。

陈景星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此前,他已经在卫城的巡检司衙门,为伤了腿的二少爷谋下了一个管巡查的缺。二少爷可以去巡检衙门里做事了,这也算是他对先生悲壮的抗英一点小小的补偿,他能做的也惟有这一点了。

想不到,先生谢过陈景星的好意,竟断然拒绝二少爷去衙门高就,说二少爷不是衙门里当官的料,何况他的腿已经瘸了。

先生,正因如此,二少爷不正需要去衙门里谋个差么?

先生还要力拒,老锁暗地里扯了先生一把。

先生不再力拒二少爷的差事了,但还是执意要为陈景星做点什么。

看来盛情难却,却之不恭了。陈景星凄凄一笑。那好吧,连日来我忧心忡忡焦头烂额,也没正经吃点东西。无官一身轻,这会子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哩,那就烦劳先生摆一桌酒,让我一醉吧。

先生抓住陈景星:兄弟,那咱就喝一回兄弟酒吧——一醉方休!

虽然知县大人的辞官归隐令人唏嘘,但老锁还是觉得身心轻松了许多——祈望禳解麻烦的神竟然真的来了。吩咐完厨子立马备酒菜后,他向二少爷的住处走去。

二少爷的房门半开着,屋里却没点灯。二少爷歪在炕角,发出奔跑的豹子般呼哧、呼哧的喘息。老锁迈腿就往门里去。不料——嘭啦!一响,类似棍棒的东西斜挡在门口,碰在了腿干上,差点将他绊倒。惊恐大于疼痛,他哎哟叫了一声。

是老锁吧。屋内的二少爷咳一声:你是来探探我还喘气吧?我想你该听到了,我的气喘得越来越粗了。

老锁抚摸着疼痛的腿说:我的个二少爷呀,你,你这门口咋还安了暗道机关?

那是我的拐杖——二少爷有点幸灾乐祸地笑着说。虽说我的腿用不着拐杖了,可这拐杖不是派上了用场么?你的腿不是用上了么?

老锁低头细看,果真是二少爷的拐杖,如一条粗大的蛇横在面前。怕二少爷再做出什么更激烈的反应,或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老锁迫不及待地提及知县大人来了的事,又说先生已吩咐摆酒,要好好款待知县大人。

毕竟是多年熬就的管家,想一想先生并没应允二少爷去衙门里高就,自己还是不进二少爷的屋为好,但又不能不稍稍透点风。站在影影绰绰的门前斟酌了一下,把握好了分寸,只是将知县大人为二少爷在卫城巡检司谋了缺位的意思,影影绰绰含含糊糊地透露给了二少爷。

老锁没想到,他的话还没说完,屋内的暗影里,便传出二少爷呜哈一声大叫,似乎是挨了一棍。

老锁慌得不行,扒着门框连连叫着:二少爷,二少爷你怎么啦?伤着哪了?

——哈哈,哈哈,哈哈……二少爷接着发出了一阵瘆人的大笑。哧啦一声,屋内的灯亮了,二少爷呈现的是如盛开的花朵一样的笑脸。老锁你快进屋,快进屋么。

这陡然变化,令老锁消受不得,更不敢进屋了。

二少爷激动不已,在地上撇着瘸腿转开了。你个老锁呀,你真是个好管家。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不是在为知县大人摆酒么?我立马就过去,我要好好多敬知县大人几杯酒。

老锁不由得打了个战,急急地转身便走,刚走出了几步,身后的二少爷跳出门口,啊哈一声,失声叫道:这就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呀。

老锁惊得回过头,不明白二少爷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稍一顿,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二少爷呀,哪怕命里有,也须好持守呀。

心花怒放的二少爷回过身,咣地关了门,扑通一声跪下了,口里连连祷念:小神仙呀,我的小神仙,你真是活神仙呀……

很早以前,为能不能接管家业的事,二少爷曾带着船行一个亲信伙计,偷偷找了这一带著名的算命的小神仙,测算自己的命运,看能不能接管家业。

小神仙仔细看过二少爷的面相、手相之后,却闭了眼半晌不语。

二少爷不耐烦了:有什么你只管直说就是了,我命里注定不能接管家业你也直说好了。

小神仙摇摇头,叹一声:接管府上家业的运,二少爷命里的确没有呀。

二少爷起身便走。

小神仙看着二少爷耸动的后背,心中忽地一颤,喊一声:二少爷留步——他上前拍一下二少爷的背,说:你这后背倒冒着紫气呀,哈,二少爷的好运不在丛府,而在官府。

二少爷哈哈一笑:在官府?我做梦也没想进什么官府,你是怕我不付钱吧?他指一指身边带来的那个亲信,说:钱,他会一分少少付给你的。

小神仙也哈哈笑了:二少爷小瞧我了,把我当成江湖上游走骗人的了。二少爷只管好生耐心等着吧。我看到的是将来,是你现在看不到的,要是手打鼻子眼就见的事,那少爷也用不着来找我小神仙了。

二少爷将信将疑,冲亲信使了个眼色,亲信便给了小神仙足够的钱。

二少爷腿部受伤后,突然又想到了这个小神仙。当架着双拐能走动时,便迫不急待地坐车而出,偷偷又来找小神仙。他架着双拐来到小神仙面前,什么也不说,只是虎着脸,将双拐拍打得惊心动魄叭叭地响。

小神仙对二少爷受伤的事早已有耳闻,他先自笑了:呵呵,看来少爷是兴师问罪来了。

二少爷将拐杖夸张地架开:你该不会说这双拐杖会架着我进官府吧?

小神仙看着二少爷笑笑,又拍一拍二少爷的拐杖说,二少爷请稍候。他闭上了双眼,掐算了一会,突然二目圆睁:真让二少爷言中了,我看得更清了——逢凶化吉,这双拐杖的确架着少爷向官府走得更近了。

二少爷猛地一怔,狐疑地看着小神仙,半天不说一句话。他虽乖戾,但心窍灵通,片刻间他的脸面就迅速发生了别样变化,随即放下一只拐杖,哆哆嗦嗦就要掏钱。

小神仙按住了二少爷的手说:少爷用不着掏钱,今日的神算我就奉送了。我还看出,少爷不但能进官府,在官府还有一步发达的运。不是我现在不敢收钱,就当是把这笔钱先存在少爷这里吧,等少爷在官府交上了发达的运,再连本带息给我送来吧。

二少爷将信将疑惊喜交加,猛地一拍拐杖:好,那就依了你。我要真能走上你卜算的这步好运,不但会连本带息把钱送到你手上,还会格外重重赏你,绝不食言。

3、二少爷变官身

几天过后,二少爷怎么也没料到,他火炭般炽热的心头,竟被先生泼下的一盆冷水淬了——先生竟然不允他去巡检司衙门就职!

看看吧,二少爷的眼珠一下子被淬红了,踹踢着瘸腿,在庄园内外疯狂乱蹿,如一头饥饿的豹子在寻找猎物。庄园上下没人猜得透二少爷要干什么,但人人都感觉到他要闹出什么大祸殃来,避之惟恐不及,没人敢上前阻拦。

小六子吓坏了,跑来找管家,眨着鬼精的小眼说:管家老叔呀,二少爷的腿已好了,用不着我伺候了,我再跟在他身边就是磨洋工了。你快吩咐我干点别的营生吧。

哟,你小子么时候变勤快了?老锁洞悉小六子想些什么:别给我耍你那小心眼,这火候上你更要跟紧二少爷,要真出点什么事,你吃不了兜着。嘴上虽这么说,可二少爷真要出了什么事,小六子又能怎么着?老锁怕也脱不了干系呀,他只能带着点赴汤蹈火的意思,朝癫狂的二少爷跑去了。

见老锁跑过来,二少爷变本加厉地暴戾疯张了。

不知老锁对二少爷说了几句什么,二少爷的癫狂嘎然而止,只拿血红的眼瞪着老锁。

先生又把自己关在了书房。

先生呀——老锁站在书房的门口颤颤地叫一声。先生,二少爷,二少爷他已经……书房内虽没有回应,但这恰恰说明先生正在为此而忧心。表面上,先生咳嗽一声,府里上下都为之一颤,其实他靠的只是威仪的震慑。一旦这种威仪被戳破,权威就会如同被扎破的气囊,里面的气顿时会散失殆尽。

先生踱到书房门边,想开门让老锁进来商量一下,手触到门上却又缩回了。老锁没敲门,是并不想进书房——这扇门还是不打开的好。隔着门,先生有点色厉内荏地说道:他已经怎么着了?他上天了?入地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把天戳破还是能把地震陷?!

先生,先生呀,我,我斗胆说一句你的不是——你,你不该不允呀……我想再斗胆自作一回主张——我要去对二少爷说,说你已应允了……老锁的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哆哆嗦嗦地摩挲着。

书房内的先生却没了回应。

老锁将嘴拱到了门缝,接下来说的话变成了窃窃私语:先生呀……你怎么就不,不想想后果呢?二少爷的腿毕竟……拱在他心里的那个包被提早挑破了。刚拱起的这个包,又被你挑破了。俗语说:“疮疖挑破了头,力气大似牛”。知子莫如父,先生,你要为府上的将来和门庭多想想呀……

嗨……门缝里挤出了先生怅然痛楚的一丝叹息。

先生当然明白老锁说的“包”是什么意思。第一个包指的是二少爷想接管家业,第二个包自然指的是到巡检衙门当官的机遇。真是难为老锁了,显然他不愿明说二少爷心里争着接管家业,更不愿明说丛府兄弟、父子之间要发生不可料想的争斗,会酿出什么不可料想的祸殃。

老锁呀……先生凄楚悲凉的话语,抽丝般从门缝里抽了出来。我岂能看不出来?可衙门管的是千家万户呀,老二他是那块料么……?

先生,顺其自然吧,顺其自然才自然呀。你就权当二少爷真是衙门里当官的料,权当他命里注定有哩……老锁的声音也充满了悲戚。

老锁呀,老锁……但愿,但愿吧……门缝抽出的声音游丝般纤弱可怜兮兮了。老锁,你是管家,我不是管家,我真的是越来越不知该怎么办了……

门外的老锁已是泪眼盈盈了,可怜的先生呀……有谁能想得到,八面威风富甲一方大丛府的主子,心里竟装着这般无奈的苦呀……先生呀,其实我,我已经,已经对二少爷说了,你,你已应允他进巡检衙门了……

先生是多么感激老锁没开门进书房呀,否则将是多么难以面对呀;更感激老锁的越俎代庖自作主张,否则真不知如何收回成命了……

歪打正着,去巡检司的机会,还真让二少爷以癫狂暴戾持守住了,他终于如愿走马上任,当上了卫城巡检司衙门管巡查的官员。

4、无字的宣纸

挺立的界碑、连缀的铁蒺蔾网,终于将738.15平方公里大清国的国土变成了大英租界;租界内12万大清国的百姓,同时变成了大英治下的子民——国中国被圈定——英国在中国的国内建立了一个国中国。

被界碑和铁蒺藜网圈定的租界,多么酷似一个大羊圈呀,被划入租界的百姓就变成了一群羊,被圈进了一个大羊圈。百姓们惟有惶惶的份了,不知被圈进这圈里后会跌进怎样的天日里。他们冲破这羊圈的血性,已被自己的官府三令五申严厉的告示给一刀一刀地阄割了。

租界内,如羊的百姓吃不下睡不着了,但他们只能陷入扔石头打天的无奈、凄惶之中。听听吧,他们聚在一起相互发出的惟有嗨——嗨……的哀叹了。

这天后半晌,似乎并没有任何人组织,越来越多的百姓又自发地,再次向温泉庄园聚集了。不到一个时辰,庄园外那个曾经的练兵场上,又汇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

他们不像前几次那样激昂呼号咆哮了,即使是那些个死伤了亲人的人也不哭不喊了,他们已经哭干了泪水,已经呼嚎哑了喉咙,黑压压的人群如一片被重霜打蔫的秧苗,垂头丧气沉默不语了。官府的三令五申已经使他们明白了,想让英国人以血还血以命抵命、想不变成英国租界里的子民已经没指望了,打掉的牙只能往肚里咽了。悲愤和屈辱当然不会消失,但也只能像盐卤咸菜那样放在心底盐卤了。这片土地上洇蕴的、先祖遗传给他们更多的,还是深厚的、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活着的功夫。忍受、忍耐、忍让、忍痛地活下去,的确需要深厚的功夫……他们无望的眼神冲着庄园这片大房子巴望着,只是希望先生能为他们说说,往后他们该怎么办,该怎么活。

先生在书房来回踱着,对站在门口好长时间的老锁说:我,我出去又能对他们说什么?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呀……声音已经有点呜咽了。

老锁完全体察先生的心情,他也痛苦无奈地垂下了脑袋,实在不知该不该劝先生去面对庄园外的那些人。犹豫了半天之后,他只好回身走开了。

再次来到庄园外,看着黑压压有增无减的人群,老锁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虽然大清朝廷已在白纸黑字的条约上,将这些大清国的子民变成了他们不想变成的英人治下的臣民,却改变不了他们听命大清朝廷、官府衙门的习惯、习性,他们仍然是听命大清朝廷、官府衙门的百姓。朝廷、官府衙门要他们“自保身家”,不准再“聚众滋事”跟英国人斗了,尽管憋着一肚子的冤屈、怨仇,他们虽“聚众”却不会再“滋事”了。这是些多么顺从大清朝廷的顺民呀,可大清国的朝廷却让他们变成了大英帝国的子民。

天光被越来越浓的暮色笼罩,但聚集的人群并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越聚越多。他们灰黑的衣着渐渐地跟暗淡的天光融为一体了,有些人已经坐在了地上,有的甚至趴卧在了地上,虽然他们不说话,但他们的叹息越来越粗重了:嗨——嗨……这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不说话,虽只是越来越粗重地叹息着,倒比激昂激愤的喊叫呼号更具威力。天和地都有些畏惧了,天和地也只能小心翼翼地缄默了,并且在悄无声息地向着昏暗的深处——向着共同的黑暗弥合。

老锁几次冲这些人张张嘴又缄默了,真不知该对他们说什么呀。劝他们回家老老实实归顺英国人,做租界里的顺民么?鼓动他们再举起刀枪,跟英国兵血拼么?这两面都是说不出口的呀……老锁再次深深地体会到了先生的苦衷,多亏先生没来,来了又能怎么着?让他如何面对这一大群曾跟着他抗英的乡亲们?他的心、他的脸面又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的场面呀……

老锁只感到腿干子越来越颤了。这么多人总这么不说话、不喊不叫,只是一味地叹息,如此耗下去可怎么是好?天色越来越暗了,这些人却一点散去的意思也没有。没办法,他只好再踅回去找先生了。他知道,要是在书房门外稍一犹豫,又没有勇气打开书房的门了。来到书房门前,他硬着头皮,忽地打开了门径直撞了进去。

进了书房的老锁嘴唇嚅动着,却又不知说什么了。

——嗨……先生的叹息比庄园外的百姓还深长粗重,继而感慨万端:天呐,别说不知去对他们说些什么,我都无颜面对他们了呀……

看看,老锁是多么准确地体察了先生心境呀。可,可……老锁喃喃。可他们一点散去的意思也没有,看这架势,他们会不吃不睡一直耗下去,这可怎么得了呀……

——嗨——先生再叹一声:我,我比他们更不知该怎么着了呀……

虽没出书房,但先生不仅真切地感受到了庄园外那些人粗重的叹息,而且他们绝望的眼神,有如一束束钢针扎向了他的心窝,他的心实在是承受不了如此的刺扎呀。自己的儿子虽然腿被英兵打瘸了,可他毕竟进了巡检司衙门,而那些死伤了亲人的家人,心胸塞满的惟有白白死伤了亲人的悲愤……先生这颗心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了,钻心的疼痛、疚痛一阵比一阵剧烈地发作,他实在是无颜面对芸芸众生呀……他只能不时地揉搓一下胸部,似乎那颗破碎的心随时都可能跳出胸膛。他艰难地在书房来回地踱着步,越来越踉跄了,似乎每踱一步都是在生死线上挣扎……

老锁不忍再逼看先生了,他闭上了眼,站在一旁不再开口了。泪水从颤栗的眼皮下渗了出来。

——突然,先生从书架上取出一张四尺宣纸,又迅速地将其折合成一本书大小,转身递给老锁,说:你,你把这个拿去给乡亲们看看吧。

老锁猛然睁开眼,啊?先生有了章程?他急急地上前接过叠好的宣纸:先生,这,这是……这上面写些什么?

什么也别问。先生摇摇头。我也不知这上面写些什么,你只管把它在乡亲们面前展开吧……

老锁还要再问,先生却已经瘫坐在藤椅上,痛楚地闭上了双眼。

老锁捧着折叠的宣纸,如同捧着圣旨颠颠地向外跑去了。

苍茫、昏暗的暮色中,老锁手举着折叠的宣纸,连连冲众人叫着:乡亲们,乡亲们,有了,有了,先生让你们看看这个,看看这个……

呼啦啦——人群围了上来。众目睽睽之下,老锁展开了这张宣纸——老锁先愣住了,众人也全愣了——天呐!横看竖看,这张纸上怎么一个字也没有?竟然是一张无字的白宣!

这实在是一张上好的宣纸,苍茫幽暗的暮色映衬下,更显出它的纹理如丝绸般均匀,如纤纤血脉般灵动——整张纸如皎皎月光般柔绵润滑,但就是没着一字。

众人仰望着这张纸,它上面的的确确没着一字。尽管他们看花了眼,但还是没能在这张纸上幻化出一个字,哪怕是不认得的字。

天呐,有谁见过,如此众多的种地的百姓对着一张无字的宣纸如此出神入化地凝视?如同一群信徒面对一部顶礼膜拜的经卷。

这张无字的宣纸多么像上天降下的无字的天书呀。

渐渐地,众人的喉咙发出咕咕的响声,如此众多的喉咙一齐作响,如同天边隆隆的闷雷滚来。

茫茫沉默的人群中,终于有人爆发了“呜哇”一声悲泣,如导火索引爆了一大堆炸药——“呜哇哇”——所有的人,冲着这张无字的纸一齐爆发出了一片海啸般的呜咽……

天地在这广大的群体呜咽中,迅速地向着昏暗、黑暗弥合了。

惟老锁如遭雷击般愣呆呆地默立着,先生呀,先生,你的心太苦了呀……这张无字的素宣纸,不正是你被悲痛、疚痛、悲苦漂白了的一片苦心么……

的确,还有什么比这无字的素宣纸更能表达先生无语的心?——众人读懂了先生的心,几个老者冲众人缓缓地挥挥手,引导着众人在沉默、呜咽中散去了。呜咽如波涛朝四面八方**开,这么多人的呜咽让天地都摇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