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尊王攘夷
夜幕还没垂落,纷纷扬扬的雪花已让天穹灰暗了,似乎变成了一片晦暗的大地;庄园外茫茫皑皑的雪原,似乎又变成了一片蒙蒙灰白的天——天和地真个是颠倒了么?
夜渐渐向着深处走去,先生还在书房里,全神贯注地研读圆智和尚送的那本关于英国的小书。这本小书已翻看多遍了,越看心头的疑惑反倒越多:就是这样由几个弹丸小岛组成,人口只有几千万的一个国家,怎么就能独霸海洋,称霸天下?又远涉重洋将威海卫变成了他们的租界?……
这时候,管家老锁在庄园大门内——木栅栏后——踌蹰焦灼着,一对大脚噗噗地践踏着积雪……
从集市上回来后,老锁即向先生报告了集市上发生的一切。先生一言不发,甚至闭上了双眼。老锁明白,先生虽然需要知道这些,但却不想听到这些。直到吃完晚饭后,先生才对老锁说了一句:你警醒点,到了夜里,庄园怕是也不得安宁了呀……
夜渐渐深了,老锁还在大门处守候着,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安宁的迹象。当他要转身返回时,突然隐约听到了动静。侧耳细听,西南方向,通往文登县城的官道上,的确有了动静,哒哒,哒哒……声响变得越来越清晰了,似乎是鼓锤在有节奏地敲击着大地。过了一会儿,有皮影样的一大团东西在朦胧夜幕中显现了。
再过片刻,可辩出是头毛驴奔庄园而来了,它的背上还驮着白乎乎的一坨东西。老锁急急地走出大门时,毛驴已到大门前,驴背上白乎乎的那坨东西忽地滚了下来——竟变成了一个虾了腰的小老头。
小老头踉跄着扑了过来——老锁大骇,张大了嘴欲喊叫。
小老头急急地捂住了老锁的嘴,低声喝道:管家别嚷!别嚷!是我!
老锁定睛辩看,天呐——小老头竟是微服的文登县知县陈景星陈大人。先生与知县大人常有走动,老锁跟知县也算是熟识。
老锁的膝盖一软就要跪下来,知县拉住了——免了,免了,快引我见先生吧。
老锁引着知县进了庄园,惶惶切切一古脑闯进了书房,如此倒也省去了相见的繁缛礼节。看到先生正看的那本册子,知县一惊——先生,你正看着这书?
先生凄然一笑,说:人家不是早已来了么?这天地不是已变成人家的了么?我总该弄明白是些怎样的人来了吧?
——先生呀……陈景星长吟一声。
知县一声长吟如叫板,后面定是私密的话。老锁不便再待在一旁,悄悄地退出了。
还是让我亲手给知县大人沏杯茶吧。先生将一杯茶递给了陈景星。我这大半个庄园不是也划入租界了么?这里往后怕也不是清静的品茶之地了。
陈景星再哀叹一声,将几案上的茶杯推出。先生呀,本县忧心如焚,无心品茶,但还是谢谢这杯茶了。
很长时间两人沉默无语。
远处,传来几声疲乏庸懒的狗吠。
大人,我正要前去衙门请教呀——大人可带来如何对付英人分疆裂土之良策?
不瞒先生,我正为此而来呀。本县,乃至巡抚袁世凯袁大人,都对英人租我威海卫抵触不满呀……
先生略一顿:我的大人呀,英人已经开始施政了,官府还拿不出抗英之策?
先生呀,知县陈景星不由得端起茶杯,又沉沉地顿在了几案上。今日,那英兵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仗追捕本县派到鹿道口大集征税之官员……
我已听说了。
荒唐透顶呀,正所谓“八佾舞于庭”呀……嗨,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呀,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呀。
大人呀,你可知划入租界百姓之惧骇更甚于官府呀,他们怆恻凄惶,若子女之失怙恃呀。我正要去你县衙讨教呀。
知县陈景星还是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似乎有几天没喝到水了,完全顾不得维持官身品茶的品相了。由于喝得太急,这口茶倒如鲠在喉,让喉咙发出了咕咕声响。先生呀——嗨——他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咽下了这口茶。身为一县之父母,难保辖域内百姓祖居之地,眼睁睁看着辖域被英人分割,百姓失怙父母,被划入英人治下……本县,本县痛心疾首,上负皇天下愧黎民呀……陈景星的眼眶里已经泪光盈盈了。
知县大人。先生缓缓站起。莫怪我语重,你只痛心疾首又于事何补?真正扔石头打天般痛心无奈的是黎民百姓呀。先生说着有些把持不住了。我的父母官呀,不正是官府拱手送走灭了北洋水师、双手沾满我兵民鲜血的日本兵丁么?不是官府又笑脸迎来了分疆裂土的英国人么?
先生,这些涉及邦交的大事由朝廷、国家定夺,本县区区一县令又奈之如何?
我的知县大人——先生的声腔禁不住激昂了。你官府衙门不是百姓的天么?天健而地安,眼下真个是天柱折,地维绝,你让百姓去求哪个?
先生呀——知县大人终于坐不住站起身来。我的先生呀——他甚至如一个被告开始向判官苦诉冤情了:县域被人肢解,百姓惶惶如子女失之怙佑,本县乃一县之父母,怎能不心如刀割呀。但怎奈将威海卫租借于英人,毕竟是朝廷与人家有约呀,本县乃朝廷命官,虽心如火焚,却不能公开悖忤朝廷呀……
知县如泣如诉,先生深叹一声,不能不同情甚至有点可怜他了。
知县接着说:我深夜前来与先生商讨的,就是要仰仗先生你这名望乡绅,保土护民呀……
先生苦苦一笑,将手中的水烟枪沉沉地顿在了几上。你让我这一介村夫断巨鼋之足以撑天么?惭愧呀,我非女娲,即使徒有那凌云之志,怎奈炼不出五色石来,以补苍天呀。
知县陈景星顾不得一县之尊了,躬了身子几近哀求道:先生,眼下正所谓失于朝而求于野呀……以先生之威望,只要振臂一呼,应者必云集,方圆几十里百姓定会随之揭竿而起,阻挡住英人之分疆裂土,百姓家园可保矣……
先生哀吟一声:知县大人,我虽未出仕,但也算是功名在身;虽不才,也读了些圣贤诗书,君臣纲常也算是懂得。刀兵乃国之重器,别说私动刀兵,就是有悖礼法、纲常之事也断不可为呀……
知县陈景星急了,有点失态地叫道:先生,朝廷与英人签定租界条约是不得已而为之呀。先生饱读诗书,怎么忘了“礼失求诸野”、“中原失利,求诸四夷”这圣人之言?去年5月间,百姓们不是自发而起,将勘界的英兵轰跑了么?眼下,先生当举起“尊王攘夷”大旗,以保土护民呀。
的确,去年5月间,英国的一队人马,即开始单方面在威海卫西部鹿道口一带勘界。周围百姓闻风而动,持锄头、木棒等农具,将勘界的英兵团团包围,致使其仓皇撤退了。
大人呀,若我真能成就”尊王攘夷”之功,真能抵挡得住英人分疆裂土,豁上我这垂垂老矣之躯又何足惜?也算是为大清的江山社稷尽忠了,也算是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尽义了。可我担心呐,去年百姓围攻勘界英兵时,我就忧心忡忡,倘事态恶化,百姓血肉之躯,又如何抵挡得了英人之快枪利炮?
先生!知县叫一声,冲先生一拱手。本县先替百姓道一声谢了,先生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不惜牺牲,拳拳之心可昭日月。说着,他趋步向前,俯首耳语:先生不会不知道,几年前即在我山东西部风起云涌之义和拳吧?
略有耳闻,不是被朝廷称之为“拳匪”么?
先生有所不知,毓贤大人在山东巡抚任上,即提出“民可用,团应抚。”对义和拳采用安抚之法,将部分拳民招安纳入民团。自兵部侍郎袁世凯袁大人巡抚山东后,才按朝廷旨意,统率精兵弹压……
——陈大人呀!先生打断知县的话:大人何故详说这“义和拳”、“义和团”?莫非大人也信这篝火狐鸣的巫邪之事?此等乌合之众拜神弄鬼蛊惑人心滥杀蛮干,不是甚于匪患么?原该弹压,任其蔓延必酿祸国殃民大患。
——先生!知县几近趴到先生耳朵上。先生,眼下朝廷难挡列强,日后,义和团为朝廷所用也未可知呀。先生,本县连夜赶来,还要透露一个消息:经巡抚袁大人的弹压,大批义和团北上直隶,但有小股义和团已流入我县……说到这便打住,卖一个意味深长的关字。
先生愕然一怔……
2、神人
管家老锁慌慌张张从鹿道口大集赶回后,不但向先生描述了集市上的情形,还变戏法样,神神秘秘地向先生呈上了那几张揭贴。
先生接过来,只瞥了几眼,便凄然一笑:你以为是找到了什么抗英的灵丹妙药吧?这些污七糟八篝火狐鸣的东西有何用?
老锁心下骇然:多亏没将那几个人带回来……
老锁也不是笃信那刀枪不入之类的神话,但揭贴上呼请的诸神仙大都是道教的神仙,这就由不得老锁不信了。
在集市上,老锁与小六子几费周折,终于找到了那几个跟满集赶集的人不一样的人。
刚开始那几个人还遮遮掩掩,待弄明白老锁找他们不是拆庙,而是要进香后,便不再遮掩了,说他们正是义和团的,是奉了玉皇大帝敕命来扶清灭洋的。为首的还是一个大师兄,他向老锁介绍,他们个个都身怀绝技,只要拜坛上法,立时便可成就刀枪不入的金钟罩神功,而且可呼唤诸神相助,管叫毛子手中的快枪火炮,全变成连烧火棍还不如的废物。只要百姓跟随他们上法演练,便可习得神功,无论是英国、德国毛子,保管杀得他鬼哭狼嗥屁滚尿流……
噢!啊!哈!老锁大喜过望,但转念一想,却又不知拿他们如何是好了。先生素来对神鬼之道敬而远之,若将他们直接引荐给先生怕是适得其反事与愿违。
小六子灵机一动,用胳膊拐一拐管家,悄声地说出了三个字:二少爷。
老锁心中豁然一亮:嗨,真是骑着驴找驴,怎么就没往二少爷那里想呀!说着又忽地拍了一下小六子的头:好,真有你的小六子!你即刻将这几个神人悄悄地带回卫城,引荐给二少爷……
书房内,先生与知县大人的谈话越来越越磕磕绊绊。
先生有点不敢相信,难道知县大人也信揭贴上那些篝火狐鸣蛊惑妄语?他咳嗽一声,说:大人,你不会是想利用什么义和团抗英吧?
先生呀——知县大人叹一声。我,我也不全是这个意思。可,可,有道是,病笃乱求医么。
知县大人呀——先生也叹一声。怕的是庸医越医病越笃呀。
嗨,为了打鬼借助钟馗吧……
先生苦苦一笑:我的知县大人呀……
大门处,先生与知县相互拱一拱手算是道别。没等知县大人骑驴离开,先生摆摆手已回身了。
老锁于书房外听到了几句书房内的谈话,想不到知县大人竟是为鼓动先生抗英而来,这令他激动不已,而先生的犹豫不决又让他焦灼不已。他暗自舒一口气,觉得让小六子将那几个神人带回卫城,偷偷地引荐给二少爷是做对了。
老锁服侍着知县陈景星骑上毛驴后,竟然鬼使神差地悄声对知县大人说了一句:大人请放心,先生不会眼睁睁看着亡家亡种,先生会动起来的。话一出口,他骇了一跳,我怎么会背着主子,说出这样比主子还主子的话呀。
骑在驴上的知县大人没有想到,管家竟有着如此见地,不由得感慨激动了。他在驴背上弯下身子,伸手深深地拍了一下老锁的肩:拜托管家了——
老锁哆嗦了:知县大人拍了我的肩?!这可是一县之父母拜托于我呀……这深深的一拍比什么奖赏都重得多呀……莫大的荣幸让老锁受宠若惊,单薄的肩头哪里消受得了如此重托?整个身子随之一抖一抖了。
雪夜里,老锁变成了一个幽灵,敏捷地飘出了庄园。在庄园外的雪原上,又如一只雪狐,寻着小路飞蹿而去……
老锁的家就在离庄园不远的一个村落,不一刻,老锁的近亲和族内众人,便踏着积雪,迅速聚拢到了老锁的老宅内。近子夜时,这帮人又如射出的箭,披星戴月蹿向四面八方更多的亲戚家中……
3、成立团练
晨曦在温泉庄园四周氤蕴着,远远近近的村落传来断断续续狗们煞有介事的叫声。
老锁惶惶站立在先生的卧室门旁,他眼珠血红,昨晚一宿几乎没合眼。
先生刚一出门,被守在门旁的老锁吓了一跳。老锁并不言语,引着先生,径直向庄园大门口走去。
天呐,庄园前不见了茫茫雪原——黑压压一望无际的黎民默默地跪在那里,不少人头上覆着一层白霜,显然已跪了落上一层霜的时间了。
先生懵了,颤栗着一时失语了,没等他开口,地动山摇的呼号声便如海啸爆发了——抗英——抗英——抗英……真的是地动山摇了——摇晃的大地让先生有点站立不稳了。
老锁大叫一声:先生,看看吧——箭在弦上了呀——说完,跟面前的芸芸众生一样,扑嗵冲着先生跪下了。
汹涌激昂的山呼海啸,顿时将先生巅上了波峰浪谷——心中积压的疑惧、迷惘、焦虑、犹豫等等,等等,被面前的大潮席卷涤**而去,一股强大的无畏豪气顿时在胸中澎湃奔涌,双臂禁不住忽地伸张,如风帆涨开,要迎着滚滚波涛启航了;又如同一只振翅凌空而起的大鸟,要搏击风云雷电翱翔万里……
黑压压跪伏的人群呼啦啦站起了,每个人稍稍挪动一下脚步,大地便再一次震动了。远处,黑压压的人流还在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向庄园涌来……
——苍天呐!先生终于发出一声长啸——自己期望等待的不正是这样的大潮滚滚而来么?!顿时感到浑身充盈了燃爆的火药,整个身躯如炮堂里的一发炮弹要迸射出去——老锁说的一点没错——他真的变成了强弩上的一只箭了。
浩浩大波推涌着,先生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动着——庄园东北面有一个露天大戏台——被大潮簇拥上了戏台。
先生向人群挥一挥手,人群随之爆发了震耳欲聋的山呼海啸……
先生领略了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手臂变成了发号施令的权杖,自己已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的王……
先生向百姓们宣示了胸中酝酿、憋屈已久的誓词:即刻组建抗英团练!众志成城保土护民!
以温泉庄园为中心的抗英总团练成立了,先生当即被推举为总团首。各村同时相应成立了分团练,有威望的乡绅或族长又被推举为分团团首。
各村的团首随即围拢在先生的周围议事,具体的抗英方案迅速拟定了:即刻招募训练团练、筹集资金购买制造土炮刀枪……
看着一群一群的人得令雷厉风行而去,先生的胸中如灌了淳酒,再次品味到做首领、发号施令的权威。虽然他笃定此生不追逐入仕,但还是无法抵御品味一呼百应的权杖的滋味。
先生虽不笃信神鬼之类,但这样的势态下已经由不得他了。庄园前,一个个焚香烧纸的祭坛很快便设置好了,一队队的人冲着缭绕的香火磕头作揖顶礼膜拜……自古以来,每遇大事百姓都要先进行焚香祭拜,群体行动之前此仪式更是必不可少,而且往往是不间断地祭拜。不是每个人都笃信什么神仙,但举大事前,天与地总是要以香火和跪伏祭拜的。每一个人都从这仪式中获得了可上天入地排山倒海的信心和力量,庄园前的广场变成了演兵场……
4、金钟罩
每天,管家老锁都会暗自派人,将庄园这边如火如荼的形势传到卫城二少爷那里。二少爷则带着渔行、船行的年轻伙计,在那个大师兄的教练下,日夜演练神功。
老锁终于遮遮掩掩在先生面前透露,二少爷那里得了几个身怀神功的神人。
先生不屑地一笑:你指的是那几个发揭贴的神人吧?是你把他们引荐给了二少爷的吧?
老锁不是不明白,将这类人引荐给二少爷,不仅不会得到先生的赞许,反倒会受到斥责,但此时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嗯哈含糊地笑笑,算是默认了。他忍不住又斗胆透露自认为应该能让先生动心的:先生,二少爷带着船行的伙计,跟那几个神人差不多已经练就了神功。有些东西说是说不明白的,你该亲眼看看。
先生不置可否,只是乜斜了老锁两眼,便转身离开了。虽然先生没说什么,老锁的心还是得到了极大的慰藉。看来大敌当前,先生也不得不变了。
老锁索性得寸进尺,这天晚饭后,神神秘秘地先生说:先生,二少爷来了。你,你该去看看的。
嗯?你要我去看什么?我那二少爷带来了什么灵丹妙药么?
说是说不出来的,你,你亲眼看看就明白了。好个老锁,这口气倒象是主人对下人了。好在先生似乎并不在意,风风火火地去忙他忙不过来的事了。
掌灯时分,老锁神神兮兮对分团首们渲染了一番二少爷带来的神人的神功后,便带着这一干人来到了先生面前。
先生明白老锁要干什么了,老锁也洞悉了先生的心思,不待先生再说什么,便引着先生、大少爷和分团首们,往庄园后面一座闲置的大仓房那里走动了,先生只好随波逐流顺水推舟了。
异样的阴森气氛已经充满了大仓房:灯光幽冥,几只火把跳跃着虚妄又恐怖的火光、神坛上各路神仙牌位前香烟袅袅、一条条招神引鬼的幡旗冥冥地浮动着、两排由那个大师兄及弟子和二少爷及船行伙计组成的黄布包头,红肚兜缠腹的队列,出神入化虎虎站定……
虚缈阴森的气息弥漫、渗洇着,由不得你不肃穆神秘起来,这样的氛围是多么适宜神奇的事情发生呀。
二少爷冲大师兄等人挥一下手,神功演练便开始了。
大师兄喝一声——上法!
先是焚符喝水,接着是诵咒、呼唤诸神仙附体,接下来便开始了刀枪不入的神功操演……
先生和老锁及各村的团首如同在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武打戏。
二少爷和戚务忠等伙计也参加了演练。一排人哼哈地运足了气站定,另一排人操一条条镢把粗的长棍轮圆了,猛然朝着他们的后背击去——“咔喳、咔喳”一片呼啸声响,只见长棍断为一截截漫天飞舞,承受棍击的一排人竟岿然不动。
天呐,他们竟然也能以血肉之躯抵御棍棒了,先生和老锁不敢认自己的儿子了。
——哈!哈!哈!几个团首随着演练的节奏吐纳气息,禁不住也学着运气、拉开了演练的架势。
接下来,又演练了肚腹抵刀、脖子顶矛、头破砖石等硬气功,众人一片惊叹。
与先生一照面,大师兄便有了触目惊心的感觉:这先生不像是来烧香的,倒像是来拆庙的。大师兄暗自提了一口气,悄声提醒手下:都给我小心了。
最后的重头戏,真正刀枪不入的“金钟罩”神功要上演了。
大师兄带着几分向先生示威的意思大喝几声,又摆弄出几招神秘的架势,更浓厚的神鬼阴煞之气逼住了所有的人。在演练金钟罩神功之前,他要先将先生罩住。
二少爷击掌大喝一声:开练金钟罩神功!
那个大师兄先念出了几句咒语,而后又咕噜咕噜地呼唤诸神附体,而后扯下了红肚兜,背对着先生等观众,双手拤腰乍起了赤条条油光的后背。
一手下操一长管土枪转场一周,先让人看了一把黑乎乎高梁般的铁粒散弹,而后当众往枪管里装上了火药及那把铁粒散弹,在距大师兄二十步远处站定,冲着他**的后背举枪瞄准——众人惊骇地提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喊叫——一股火舌从枪口蹿出,火蛇般扑向了那大师兄——轰隆!枪声爆响,震得四壁嗡嗡欲倾,整个大仓房硝烟袅袅,如幽灵缓缓升天……
遭枪击的大师兄岿然不动。
众人魂飞胆丧,惊魂未定便一齐呼啦啦扑向了大师兄。
大师兄双手拤腰再鼓一口气,将挓起的后背更夸张地呈现在众人面前:火把、灯笼的照耀下,散弹在**的后背上留下的只有一个个蜂窝状小红点,皮肉竟然并无大碍。
几个团首看傻了眼,天呐,天呐!真的是神灵附体了,真的是刀枪不入的金钟罩神功呀……他们惟有唏嘘惊叹了。
枪响过后半天,大少爷才睁开了眼睛,虽然没能亲眼目睹这惊险的一幕,但他的惊诧却甚于任何人,哆嗦着问老锁:枪子真没伤着那光脊背?!
老锁拍一下大少爷的肩:要不怎么叫刀枪不入的“金钟罩”神功?
如梦方醒,大少爷终于缓过气来,连连大叫:真是神了,神了,神功,神功,神人,神人呀……
一口气噎在喉头,先生也是半天才缓过气来,他不能不上前观看了。
先生毕竟是先生,他看着大师兄那遭了枪弹的后背,一颗心倏地格登一跳——众人只顾簇拥着大师兄嗡嗡嚷嚷惊叹神功——谁也没在意——先生倏地蹲下了,又迅速地用右手在地上摸了一把……一团火枪里射出的、还带着灼热的散枪子,便收在掌心了。他瞬间又站起了,暗暗用左手从收在右掌心的这团枪子拈出了两粒,用手指捻着。捻着捻着,心又倏地一颤,默默地将其放入了口中。舌尖卷着这两粒枪子在口中转了几转,而后又将其推上了牙床,用力一咬——咔嚓一响——枪子变成了粉末——他品出了枪子的本质,天呐,我的天呐,竟然是……他的心头哆嗦了……
先生的目光再次跟大师兄碰撞了,双方目光瞬间撞出的火花瞬间又熄灭了。
哟呵——先生开口要说出什么——望梅止渴、为了打鬼借助钟馗的典故轰然在心里跳了出来——大敌当前,不正需要这种神功鼓舞团练们无畏无惧的斗志么?要说的话顿时被止渴的梅、被打鬼的钟馗给噎住了。
大少爷跑过去抓住了二少爷的手:二弟,了不得呀,了不得,神了,真神了!你打哪请来这几个神人?
我的哥哥哟。二少爷大度地笑笑,甚至亲切地拍了拍大少爷的肩,并不做正面回答。为保住咱的家园,我是哪样事也拿得起放得下,哪样事也干得出来的。
大少爷似乎没听出二少爷的话里有话,二少爷与他之间由来已久的隔膜甚至对他的敌意,似乎他也一点没觉察。
大少爷真的一点没觉察到二少爷与他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的矛盾、越来越硬的磨擦甚至越来越浓的火药味么?也许大少爷高就高在这,深就深在这,他总能够不露声色,总能以憨厚的姿态处事待人。对于二少爷此类的含沙射影,他甚至可以装聋作哑,反正此时从大少爷的表情上是看不出什么来的。看看吧,大少爷表现出的,仍然是沉浸在不可思议的神功带来的激动中,一味地夸赞二少爷的能耐。二弟,这金钟罩神功你也会么?
呔——二少爷神秘莫测哼地一笑:我要学会的东西可远不止这些。
大少爷又跑向先生,激动地说:先生,我二弟真的是了不得,想不到他干出了这么了不得的大事。快让我二弟带着这拨神人给咱的团练传授神功吧……
先生扭头走出了大仓房,回头牙痛般对大少爷说了一句:难道你的脑袋是长在别人脖子上的么?!
大少爷愣了片刻,但旋即,他好像隐约悟到了先生莫明其妙训斥的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便不再吱声了。大少爷是个孝子,即使父亲莫明其妙当众掴他两巴掌,他也绝不会有忤逆表示的。至于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老锁与几个分团首也走出了大仓房,继续玄虚着神功了得,纷纷要求先生马上安排大师兄他们为团练传授神功。
——嗨!先生仰天再叹一声,继而摇摇头闪烁其词:你们还是该干吗干吗吧……
先生为什么会发出如此莫明其妙的感叹?大敌当前,让这几个神人传授金钟罩神功,不就是最该干的么?
几天后,先生竟然给老锁下了一道指令:你用什么办法我不管——你不能让老二再带着那大师兄和他手下的人,掺和团练的事了!
哎呀呀,事事明达的先生竟然下达了如此昏庸的指令?!这真是天大的遗憾,老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身为管家,难道能悖扭主子么?诧异和怨懑只能埋在肚子里,只好十分委曲又委婉地向二少爷转达了指令。
二少爷倒是想得开,他冲老锁笑笑:你也别往心里去,咱那先生不就是这样的先生么?呔,这辈子他永远都认为,惟有他才是通天通地事事明达的先生——他说几壶算几壶吧。二少爷一声呼哨,带着手下的人离开庄园神秘地消失了。
在抗英团练阵阵的杀声里,冬日差不多过去了,转眼就到了三、四月间了。每隔三五天,团练们都要集中在庄园前的广场上进行演兵操练,解冻的土地被一队队团练踢踏起一阵阵滚滚拂动的黄土,远看去,如条条黄龙在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