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花倾颜轻轻开口,忽然展颜一笑,“杀了我好了,如果你做得到的话。唔——附加一条,如果我胜出,便将姑娘收入麾下,为我花某人奔走效劳,如何?”
秦漾定定看着他轻松自若的神态,沉吟片刻,下颚孤傲地扬起,“好。”
“那么,就去城外的桃林吧。”花倾颜颔首,转身望了望漆黑的窗外,“夜深人静,倒少了很多不便。”
一红一墨两道身影转瞬投入了黑暗,向着城外飞掠而去。
夜风寒凉,冷月下,秦漾鲜衣如血,眉目间褪去了一贯的慵懒,冷冷注视着相对而立的玉颜公子。
花倾颜却只是不甚为意地摘下一片桃叶,放到嘴边试吹了吹,清丽的曲音顿时冲淡了气氛的冷凝。
“啧啧,冷月清音,听起来怎么这么凄苦?”他懊恼地丢掉叶子,颇有些奇怪地抬头看她,“怎么还不动手?”
秦漾蹙眉,对他的态度顿添不满。这个男人总是一副神经脱线的懒散样子,行事为人深不可测,偏又是这样一副胸有成竹的可恨模样,委实应该挫挫锐气。想到这里,她暗自调动气息,自袖中甩出一条红绫,在空中凌厉地打了个转,口中清叱:“臭男人,看招!”
“哎呀!”花倾颜大叫一声转身便跑,纵身跃上身旁桃树,“最讨厌你们女人家这些绫绸罗缎,软绵绵又粘人,好生难缠!”
秦漾冷哼一声,身手不减,红绫在她掌中犹如有了生命一般灵活迅速,飞快攀住了他落脚的树枝,用力一收,只听“咔嚓”一声,碗口粗细的树枝居然自根部齐齐断裂!花倾颜顺势凌空,躲过了那条恼人的红绫,下一秒钟,他转身飞速向旁边桃树跃去,并无一丝想要接招之势。
她飞身上前,掌心直取花倾颜背后空门,红衣怒放,犹如嗜血之蝶,华丽得残忍。
耳旁唯有身体飞速移动带起的呼啸,眼看指尖就快碰到他的身体,秦漾扬唇一笑,收紧了手中的红绫,再次借力向前飞跃,却冷不防被几段树枝拦住了去势。
花倾颜忽然扭过头朝着她眨了眨眼睛,抬手指向夜空。
天空中不知何时凭空多出许多残败的桃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她头顶凌乱砸来!那个家伙,原来早在飞身一跃之前便自地上抓了一把枯枝扬上夜空,故意向着枯枝掉落的方向逃离,竟巧妙地将她笼罩在一片枝雨当中!
秦漾一惊,想要躲避已来不及,只得抬手护住了面部。心中暗恼,刚欲开口怒骂,忽然腰间一紧,靠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衣袂旋舞,他束发的黑丝滑落,乌发在夜风中泼洒开来,柔柔贴上了她的脸颊。大红的裙摆翩跹摇曳,同墨色长衫交叠在一起,他们的身体紧紧相贴,连久居风月场的自己都一时有了些窒息和紧张。
鼻间飘来淡淡的墨香,秦漾心中一动,下一秒钟,已稳稳落在了地上。
“你输了。”花倾颜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笑得眉眼弯弯,“为了一堆枯枝烂叶放弃进攻,女人啊——果然更爱惜自己的脸。”
秦漾有些微喘地怒视这个捡了便宜还卖乖的男人,腰间的紧致感还未消退,语气中不由得多了分恼怒:“谁输了!”
花倾颜挑眉,伸出手来一根根地掰着指头,笑眯眯道,“呐,你看,第一招我跳上了树,第二招只勒断了树枝,第三招嘛--还没完全使出就临时变了手法,只顾保护自己那张如花的脸了。三招定胜负,你不但输了,还欠我一个人情。”
“你!”秦漾气极,“一个大男人,居然跟女人投机取巧,可耻!”
“是你没有说清楚要怎么比,何况以你刚才的速度,我一招就可以胜了你。”花倾颜摇摇头,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我如此怜香惜玉之心居然被道成可耻之徒,无奈啊无奈……”
她知道他并非夸口,方才那一瞬,若不是他及时将她带离了那片范围,以自己的速度绝对不可能躲得过去。第一击时,她便在心中微微诧异了一番,那般飞快利落的身手,即便刻意装得慌乱,依然轻松躲过了她的红绫。这本是她颇为自傲之处,红绫出手,迅如闪电,能在它追捕之下尚自游刃有余,此人不但轻功了得,应变力也令人惊心。
秦漾瞪眼望着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打诨的人,实在难同初见时那个风度翩翩的温婉公子联系到一起,这个人分明可恶得很,也狡猾得很!
花倾颜此时正斜倚在一棵桃树旁,挑唇淡笑,一头青丝同长衫混为一体,在月下显得愈发妖娆。
“那么,秦姑娘是否应该履行承诺,成为我的麾下之臣?”
那晚之后,桃花坊的秦姑娘消失了,花公子身侧,凭空多了一道红衣倦怠的身影。
世人都说,如玉公子是下了血注,赎回了秦姑娘的契约。这两个素来截然不同的人毫无征兆地走到一起,惊讶之余,更多的是迷惑不解。
只有他知道,自己究竟启用了一个怎样危险之人。
那一晚,她三击失败过后满眼的不甘恼怒,又逐渐恢复成平淡无波。然后,沉声说了那样的话。
“追随你可以,不过,一旦我有能力胜过你,便是花公子命之终矣。”
“哦?”花倾颜挑眉,语气波澜不惊,“为何如此决绝?”
秦漾轻轻用指尖绕起一缕青丝,眉目含笑,出口之话却是毫无感情:“为不如自己的人卖命,是对自己的侮辱。”
不知这话说来是怎样的寓意,花倾颜只当她为了激怒自己,笑得云淡风轻,折扇在手中翩然打开,“如此,花某定当记在心中。”
一只金蝉被扰了睡眠,不满地在树下鸣叫,一声一声,成为两人中间唯一的音调。
“呵呵。”他不由苦笑,三分玩笑七分真地问道:“就没有什么人,值得你为他停下脚步么?”
“这不是由你费心的事。”依旧淡漠而慵懒,红衣女子缓缓低下骄傲的头,眉眼低垂,“愿赌服输。”
那之后,他从这个倦怠漠然的女子身上,了解了她内心从未被触及的秘密往事。
月光洒落淡淡清辉,映着她白皙的面孔,天空中唯有几颗忽明忽暗的星子照耀大地,气氛很安谧,时光随着她的诉说缓缓流转到过去的碾轮。
“我的音杀,传自于隐居空寂之山的月尊前辈。那一年,我十三岁,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孤苦伶仃的我为了逃避追杀,独自闯入了西南边境的空寂之山。”
空寂之山,坐落于西南悦城三千里之外,传言那里蛰伏种种凶禽猛兽,毒药灵芝比比皆是,有旅人夜半憩于山中,翌日无不横尸荒野,甚至尸骨无存。百姓提及无不为之变色,又称其为幽灵谷。
“极其偶然的,我在饥饿与恐慌之中遇到了师傅。他很好奇我是如何在山中躲过了猛兽袭击而活下来的。呵,那时的我,完完全全像个野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头发散乱蓬松,唯有眼神还有着年少的清澈。”
“我告诉师傅,自己如何捕捉小型动物却不敢全部食用,遇到野兽时将它们的尸体丢在路上借机逃跑,然后,在那些残忍的家伙美餐之后,去捡所剩无几的残骸,把它们堆成一堆烧成火,留着夜里驱赶野兽和取暖。”
“师傅惊讶于我的胆量和毅力,破天荒地收我为徒,自此之后的五年里,我一直跟随师傅隐居山林,直到一年前师傅西去,才下山来到了这里。”
花倾颜眼色略略一变,看着秦漾渺远的目光,漆黑的眼瞳愈发深邃,不置可否地示意她继续。即使是那样恐怖的回忆,秦漾的脸上依旧神色淡淡,仿佛在叙述一段陌生的过去。
心里的话一旦诉说,仿佛终年压抑的水闸终于开关,即使面对的是这个见面不过两次的陌生男人,却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莫名滋长出一股强烈倾诉的欲望和信任。
“我娘是江南有名的歌妓,因为貌美,整日与无数的男人周旋不休……我便是一次意外中诞下的孩子,甚至不知道我的爹爹,是她当时的哪位客人。自小我便跟随娘出入各类风月场所,看惯了世间的肮脏龌龊,人情冷暖,渐渐明白了娘与别人的娘亲不同,也懂得她在从事着怎样一种行当,预知了自己将来的人生。”
说到这里,那张看遍俗尘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嘴角噙着淡淡的自嘲,随即摇摇头,飞快从那样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及笄那年,母亲的一位常客偶然看见了我,连连说着一些我比母亲更加美丽的鬼话,极其下流地开口向娘讨我的身子。”
“母亲很是愤怒,一口回绝了那个男人,将我赶出了她住的院子。我很害怕地躲在门外,只听到房内激烈的争吵和摔打东西的破碎声。
“过了不久,声音突然消失了。娘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拼命颤声着要我逃跑。然而,我们根本连整理行囊的时间都没有,房内的争吵引来了楼中老鸨,她一眼看见了客人倒在血泊中的身体,大骇之下尖叫出声,惊动了所有人,也招来了官兵。”
“母亲身为歌妓,平日里那群常来光顾的恩客都像躲瘟疫一般逃得远远,生怕同她扯上半点关系。死者的家人跑到官府大哭大闹,发誓要将母亲千刀万剐。呵,孤立无援的母亲和我被一并关入大牢,一个月后,处以绞刑。”
“母亲为了让我活命,用身体买通了牢头,假以我忽然染病不治而亡为由,逃过了处置。我被包在裹尸布里,跟那些死刑犯的尸体呆了整整三个晚上,终于等到了投尸的日子,在深夜用推车丢到了乱葬岗。”
“可笑的是,娘当时就躺在我的旁边,我却没法从裹尸布里爬出来见她最后一面。点火的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从一堆尸体中爬了出去,想要回头寻找娘的遗体,却被冲天的大火阻挡在外,再也无法进去。”
“那样黑暗肮脏又不堪回首的日子啊……我是在乱葬岗的尸体挤压下活过来的,从那以后我便发誓,一定要变得强大,即使无法做到最强,也定要追随着那个最强的人。”
“我再也不要被人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