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云太后的一长串诘问,杜云沐压着心中狂怒的火气,语意生硬地问道:“这么说,母后是非要把云儿关在宗人府按抗诣之罪将她处斩了?”

云太后这才抬起眼眸来看了一眼儿子,见他满目怒火却压制着不予发作,她倒吸了一口气,缓缓吐道:“母后知道你对她宠爱有加,又怎么会要了她的命。只不过是让她在宗人府里关些时候,受些苦头,免得日后出来了还这么藐视王法,无尊无卑,嚣张跋扈。”

杜云沐始终对云太后唯命是从,万分敬仰。在他心里,生养之恩大于天,无比他心中对她有多么不满,他依旧视她是长辈,故而刻意压制着心中无名的怒火,语意却稍带着些许不满,“那么母后打算关云儿多久。”

云太后冷哼一声,“我敢关她多久,待她吃些苦头了自然会放她出来。她犯了抗诣不尊之罪,难道不应该受些责罚吗?”

“如果儿臣硬要让她出来呢?”

云太后眸光一缩,话语一滞,“你......”忽然嘲笑道:“呵......如今你是一朝天子了,母后老了,你的翅膀硬了。为了一个女人,你竟然一二再,再二三的违背母后的意愿。你若是非要如此,母后还能怎样?”

杜云沐不解地望着云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巨痛,压低声音说:“儿臣不敢违背母后意愿,只是儿臣答应过云儿要护她周全。今后,在这皇宫里,朕不允许任何人欺她,辱她。”

对着天子如此果断坚决的话,云太后大失所望,“你......你......谁欺她辱她了,是她犯了杀头之罪。哀家不过是对她杖责一百,从轻发落而已,你竟然说出如此让哀家心寒的话,你......”

“那慕容夫人呢,慕容夫人又犯了什么罪,要受同等责罚?”

面对儿子的诘问,云太后却理直气壮地说:“是她自己教书无方,甘愿领罪,你怎反倒怪起母后来了?哀家替你劳心费神、打理后宫,还成了罪人了。”

“那么清王呢?清王也是自愿领罪,却只是被你轰了出去。”

“他跟着胡说,你也跟着胡说吗?母后是见清王满嘴胡言,怕坏了你的名声,乱了这后宫秩序,你反倒怪罪起母后来了。”

“儿臣不敢怪罪母后,儿臣来只是要告诉母后,今夜儿臣就会把云儿从宗人府里接出来,入住承乾宫好生休养。母后若是真正体谅儿臣,就请母后少去打扰云儿。待云儿体伤恢复了,自会按照礼数到慈宁宫给母后请安。”

云太后已是心灰意冷,失望地望着儿子,痛心疑问,“你当真要如此忤逆哀家?”

杜云沐不苟言笑,“儿臣不敢忤逆母后。儿臣这是对你敬重万分,故而特意前来禀明儿臣的决定。”

“好......好......你以为哀家能辅佐你登基为帝,就不能把这份厚爱寄予在你大哥二哥身上吗?”

闻言,杜云沐的眸光不由一阵收缩,深深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眼里忽而闪过一丝嘲笑,无比刺痛地回望着云太后,缓了良久才笑道:“母后,两位皇兄若是愿意称帝,儿臣甘愿让出宝座,绝无怨言。”说罢,朝云太后恭敬地鞠了躬,语意森冷道:“儿臣告退,望母后凤体安康!”

杜云沐大步迈出佛堂,堂外的宫女太监跪地恭送,谁也明不了天子的心思,每个人小心翼翼谨慎万分,生怕这尤如火药的空气稍不小心就炸了。

佛堂正中央,大慈大悲的佛主依旧慈眼俯览着世人。

而世人,却依旧陷于这水深火热之中。

云太后望着天子的身影渐渐远去,心中一片冰凉,他是料定了清王云谦与明王云诺无心朝政,他也料定了二位兄长没有帝王的野心与狠劲,所以才说出这翻话的吧。当初云太后选定他做天子,正是因为他身上的隐忍孤绝、果断雷厉与高深莫测。然而,他的这一切适合做帝王的优势,竟然因一个女人而渐渐埋没。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天子会因为这个女人而弃她与整个天下于不顾?

云太后不敢想象,只把这一切的祸因都归结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慕容筱云。

黄昏后,天色已经灰蒙蒙的了。

萧国初复始,宗人府空空****,不再在其他的罪犯,了无人影。

差役提着行灯点燃了狱中的壁灯,这才看见微弱的光亮。

慕容筱云轻轻拍了拍佟姿的脸,声音虚弱无力地喊她,“娘,你别睡了,不能睡,你快醒醒。”

佟姿发着高烧,她触手一摸,烫得灼人,让她不由担惊受怕,“娘,别吓我,你醒一醒,别睡啊。”见母亲垂头散发,两片本该红润的唇却是干枯无比,泛着让人畏惧的乌紫色。无论她怎么摇她,怎么喊她,佟姿依旧不闻不问,昏睡得如同快要死掉的人。

慕容筱云自身本是如此,只觉得身体里有许许多多股力量在拉着她,让她累,让她痛,让她快要支撑不住了。可她却担忧佟姿,极力硬撑着。

铁门外头响起几声急促的脚步声,本是声声入耳,虚弱的慕容筱云却丝毫不曾闻见。

她在心里乞求了千万遍的救世主,终于是没有及时地赶来。

直到铁门晃当一声响的时候,她以为是她的救世主来了,然而抬头一望,模糊的视线里却是衣着风清云淡的杜云谦。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步态匆忙,她急忙哀求道:“二哥,筱云求求你,救救我娘......救救......”

见到杜云谦,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撑到最后这一刻,终于不堪负重地缓缓倒地。

杜云谦急忙迈过去,抚起慕容筱云,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拭了拭佟姿的额头,两母女都烧得不轻。

慕容筱云在他的怀里,羸弱如幼荷般不胜风力,身轻如花魂,仿似随时都会从他的怀中消失一般,让他心生怜惜,痛心不已。他轻搂着她,握着她的右掌,掌背上几道狼爪伤痕虽已愈合,却落下浅黑色的疤痕。

她旧伤未全愈,又添了新伤。

杜云谦只觉得怀中这个纤弱的女子太过执著痴情,为了她心中的爱情,竟然已经伤痕累累了,还不敢放手。他在心中默念,“云儿,如果你爱他的方式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受伤,那么让这些伤害都朝着我来吧。守候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能做的事了。”

正当杜云谦痴迷地望着慕容筱云时,囚台外突然响起徐公公的声音,“皇上驾到。”

杜云谦怕天子误会,连忙轻轻放下慕容筱云,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枕在稻草上。

杜云沐已走近,差役们弯着腰,头也不敢抬一下推开铁门,给天子让出一条道。

杜云谦恭身施礼,“皇上。”

天子冷冷地睨着杜云谦,视线忽而快速地转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的慕容筱云与佟姿二人,不由急步走过去,一声令下,“来人,扶慕容夫人起来,护送她出城回府。”

抱起慕容筱云,天子从杜云谦身边擦肩而过,语气疏离地说:“清王,既然你如此关心她们母女二人。那么就由你护送慕容夫人回府养病,带上宫中最好的御医。如若慕容夫人有任何闪失,朕唯你试问。”

杜云谦埋着头,正声应道:“是。”

杜云沐怀抱起纤瘦的慕容筱云,怀中的她看上去落魄不堪,若不是脸上抹着粉,那脸色将会一片煞白。

由宗人府回到承乾宫,但凡步行的路段,昏睡的慕容筱云都由天子横抱着。

天色虽是擦黑,过往的宫女太监执勤守卫处处可见。但凡见了天子怀抱的女人,无一不心生好奇,待天子走后,窃窃私语,一传十,十传百。

承乾宫,宫门入内的宽广丹陛上,一树参天梨花的繁枝叶茂盘旋在半空中,借着明亮的宫灯影影绰绰地映在地面上。四月中旬,初夏之季,梨花早已凋零,一片一片的枯萎花瓣随风而落,飘飘然然,影影绰绰。

这便是慕容筱云初入宫的第一天的生活,凄凉之中尽是让杜云沐痛心与自责。

云儿说得没错,后宫的生活太可怕了。

她就是像这飘零的梨花花瓣一般,随风而落,没有一处安身之地。承乾宫虽大,却不是她的保护伞,她的命运飘在半空。

而他,竟然没有护她周全。

见天子抱着素未蒙面的主子回了承乾宫,太监宫女们个个快速地迎到殿外,跪了两排,“皇上万岁万岁万岁。”

“宣御医。”皇上一声怒吼后,丹陛上的宫女太监们更加小心谨慎,个个生怕出了什么乱子,急忙分工下去,各忙忙活。

慕容筱云趴睡在六尺宽的沉香凤**,鲛绡宝罗帐袅袅飘垂,帐上绣遍金丝鸳鸯鸟。菱花格窗外轻风相送,帐幔即如云山幻海一般。

寝殿内斗拱相连,梁上和玺彩画。凤床的上方安置形若伞盖向上隆起的飞凤藻井,藻井内凤头下探,口衔宝珠。

杜云沐环望了一眼寝殿,不禁心痛。云儿说得没错,看似金玉露的宫殿却处处都是阴谋陷害。

他有些后悔了,却又是那么深深地、强烈地、自私地渴望她陪在他身边。

宫女见天子撕烂了**主子的衣衫,小心翼翼地用热毛巾替她擦试血渍,急步走上前恭禀道:“皇上,就让奴婢代劳皇上替娘娘擦洗吧。”本是弯着腰,施着礼,却听天子一声怒吼后吓得直哆嗦。

“滚开,御医呢,御医呢?”

御医赶来时,天已经全部擦黑了。

此时的承乾宫灯火通明,十余个宫女太监进了寝宫都又被天子一一赶出来,个个焦急如焚,心下大乱地侍奉在殿外,你瞧着

我,我瞧着你,谁都拿不定主意。

见身着朝服的御医赶来,为首的宫女急忙迎上去,稍声提醒,“大人,皇上正在里面发着火里,还请大人小心为妙。”

御医点点头,匆忙迈进去,进了寝殿,急忙跪在地上,“皇上,微臣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天子焦急慕容筱云的伤势,来不急训斥,只怒吼一声,“药奁拿来。”

御医递上药奁,就听天子一声令下,“退下,都退下。”

慕容筱云受的都是皮外伤,后背与臀处皮开肉绽。杜云沐急忙从御医的药奁内翻出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挑在她的伤口上,一一抹平。随后,他替她把了脉,不急不紊,这才放下心。

夜深时刻,宫女好几次端着宵夜进来,都又被杜云沐喝斥出去了。

主子不睡,这群宫女太监,包括被传而来的御医一一侍奉在殿外,个个大气不敢出一下。

徐公公见吩咐进去的宫女端着宵夜又落魄魂飞地出来,连忙问话,“皇上还是一口没吃?”

宫女无辜地摇了摇头,“回总管话,皇上非但不吃,还吩咐说谁要是再进去打扰,就......”

徐公公挥了挥手,“得了,得了,这会你就是让皇上吃长生肉,他也没有胃口。你们都候在外头吧,皇上不传,谁也不许再进去。这花蕊夫人不醒呀,咱们谁都没好日子过。你们一个个都放机灵一点。”

徐公公正要打盹,台阶下迈来一端庄清纯的女子,款款莲步,环佩叮当。见状,徐公公领着众宫女太监急忙行礼,“杜姑娘。”

宫里谁都知道,这杜云君非云太后的亲生女儿,却口口声声地喊着云太后母后。虽然皇帝一时半会儿没有给杜云君一个公主的名衔,可在这群奴才们眼里,杜云君早晚都得平步青云。所以,个个见了,都恭恭敬敬的。

杜云君温婉而笑,走起路来叮当作响,顿时让心情紧张的宫女太监们心中清爽。

“不必多礼,皇帝哥哥还在里面?”看了一眼雕花托盘中安然未动夜宵,杜云君不禁皱眉,“皇帝哥哥从晚食到现在一点东西也没有吃?”

宫女低着头,不敢怠慢,诺诺答道:“是。”

杜云君摇了摇头,“给我。”托着尚且余温的夜宵进了承乾殿的寝殿,一步一叮当。

按理说,杜云沐早已习惯了杜云君身上的铃铛声响。可他只顾目光刺痛地端详帐幔下久久未醒来的慕容筱云,竟然怒吼一声,“朕说过了,谁再敢进来打扰,拖出去杖责一百。”

杜云君停住脚步,不远不近地瞧见床榻边双眼通红,对慕容筱云目不移视的杜云沐,心中顿时漫过一丝酸溜溜的味道,缓了片刻这才轻柔地说道:“云沐哥哥,是我。”

杜云沐这才抬头,满眼通红,轻声疲乏,“云君,是你?”

杜云君又迈步向前,轻轻点头,“嗯,宫女说你一夜未近食,先吃点东西。说不定云姐姐过一会儿就醒了。等她醒来,见你这般憔悴,她一定会心痛的。”

杜云沐将视线重移回慕容筱云的身上,声音乳软道:“搁下吧。”

杜云君将托盘中的夜宵搁在六尺凤床侧角的琉璃台面上,回到鲛绡宝罗帐幔前,不由痛心地看了一眼慕容筱云,“云沐哥哥,都怪云君不好,没能发现云姐姐调了包。如果我拦着云姐姐,让她顺利进宫,就不会惹怒了母后。母后也不会气急了责罚云姐姐。”

杜云沐低垂着头,“朕不怪你。”

“云君本要拦着母后杖责云姐姐的,可是当时云姐姐顶撞了母后。云沐哥哥,你也知道,母后从来都只喜欢乖巧的孩子。云姐姐这一顶撞,母后就气急攻心,这才杖责了云姐姐与慕容夫人。”

杜云沐叹了一口气,抚着额头询问道:“母后怎么样了?”

杜云君想了想,复又犹豫不绝地说:“母后晚上依旧滴水未进。云沐哥哥,你是不是去看一看母后。她老人家身子一向不好。”

杜云沐看着沉睡的慕容筱云,不由握着她的手再次把脉,见她脉象稳而不乱,看来一百棍杖责没有伤到她的筋骨,这才稍微放心一些。

见天子没有反应,杜云君又说,“云沐哥哥,母后她一直喊胸口痛,估计是真的气急了火气攻心。话说心病还需心要医,你就去看看她吧。”

杜云沐缓缓抬头,“母后还未就寝?”

“是。”

想了片刻,杜云沐终于受不住良心的谴责,起身吩咐道:“那就去一趟慈宁宫。”走之前,小心翼翼地将薄薄的寝衣盖在慕容筱云的身上,吩咐道:“来人。”

很快,外头的宫女太监一个个鱼贯而入,听太天吩咐道:“每半时辰替花蕊夫人温一次夜食,要清淡乳软。花蕊夫人若是醒了,好生侍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