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台阶不停地往下走,越过爬满台阶的青苔和藤蔓,带尖刺的荆棘将庄天舜的袖子都划了几个口子,可是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沉默地跟在老女人的身后。
他们继续下行,来到一个平台,从门口进入,里面是一条狭长的抄手游廊,顶上的木制吊顶看得出是在模仿古代斗拱的造型,每走几步,就会经过一盏石制的宫灯,跳跃的火光照得游廊有种神秘而略带恐怖的气氛。
庄天舜心里有些惊讶,在洞穴中、地底下打造这样精致浩大的构筑物,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可想而知,而打造这里的人,自然拥有着不容小觑的经济实力。
穿过游廊,面前是五扇紧闭的大门,老女人轻轻叩了三下门,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
两人进入这个“伪殿”——就是一个用特殊材料打造成宫殿的外形,但是实质上还是现代结构的建筑,这样的构造在地下才会更加的结实和耐久,若用木头来搭建,不出几日便会被这地底下潮湿的气候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说是“伪殿”,里面却也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高大的白玉大理石柱矗立在四周,上面逼真的浅浮雕龙纹让这个殿显得更加雄伟和威严。
穿过伪殿,从左边的侧门出去,出门后又是一条游廊,游廊外是一个小庭院,走过九曲回肠的游廊,两人看见了一面雕刻着芙蓉的石墙,这是中国园林惯用的“障景”手法,即用石墙或者别的构筑物遮挡住一部分视线,反而增加园林的神秘感和趣味性。
两人绕过石墙,再走几步,进入了一扇木制的拱门,穿过拱门出去,庄天舜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因为这外面光线突然变得很亮。庄天舜不是古时候的沈复,没有“张目对日”的超能力,自然是紧闭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睛。
此时,老女人的真容也显露在了亮光之下。
她穿着一身像是道袍的黄黑色的衣服,戴着宽大的帽子,头发散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自己大部分的脸。
可是庄天舜还是轻而易举地就分辨出了她的身份——
神婆刘芳华。
他也是调查了很久,才发现刘芳华跟这个墓穴有关系。
第一次经过吴益聪家门前的时候,庄天舜看到刘芳华在往门里吹入特制的松花粉,企图让在院子里调查的孟思嘉陷入幻觉之中,再加以催眠,企图扰乱她的思路,让她知难而退,不再追查这起命案。可是那时候庄天舜不知道她的目的和计划,所以就想着先不打草惊蛇。
没想到他在偷偷查看的时候,刘芳华假装摔倒,庄天舜害怕她讹上自己,如果被孟思嘉抓到,自己不说又洗脱不了嫌疑,但是说出来又害怕警方的追查惊动刘芳华,便想着先返回张为民的车上,赶紧离开再做打算。
最后还是被孟思嘉抄了近路追上了,幸好张为民发现不对劲,下了车出来查看,自己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也由于张为民和孟思嘉的亲戚关系,让孟思嘉暂时打消了对自己的怀疑。
然后又听说吴庆明死后,吴裘不知所终的事情,他便去调查了吴裘到底去了哪里。
既然没有得到死讯,那么可以当成吴裘还活着来调查,但是他曾经被人追杀,自然不可能跑到太远的地方,极其有可能,吴裘根本就没有离开鸣竹镇。
加上他在镇墓兽里发现的花瓣,提醒了他吴裘极有可能就在那个墓穴里面,因为那个墓穴底下可能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这在后面黄海遭遇的火灾中也能看出来。
他又想起沈远说的“夜鬼行山”的传说,墓穴底下假如藏着吴裘或者别的人,他们不外出走动,日常生活自然有些必需品要用到,这就需要每个月找几个人往山上运送这些物资,大白天自然是没办法行动,所以只能晚上戴着类似矿工帽一样的装备把物资运上山,由刘芳华转接,送进墓穴底下。
这也就形成了每个月“鬼日”的时候,村民们看到的类似灵魂或者“鬼火”一类的亮光,其实就是手电筒之类的光,因为搬着东西而显得亮光摇摇晃晃,有些诡异,于是村民们以讹传讹,正好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想通了这一点,庄天舜便更深入地调查,他留意观察墓穴的结构,发现这些房间的墙都很厚。这种结构一来是可能出于隔音的考虑,二来很有可能是墓穴底下还有一个更庞大的空间,出于建造便利的考虑,上下的结构保持一致,要支撑这么巨大而繁复的结构和大空间,自然需要承受很大的荷载,大石柱和厚实的墙便成了不错的选择。
后来跟着孟思嘉下了几次墓穴,庄天舜确实看到了石柱、厚墙,进一步印证了自己的推测,确定了底下很可能存在着更广阔的世界。而且,吴裘如果没有死的话,很有可能就在里面,而且底下还应该不止他一个人。
可是他们在里面究竟在干吗呢,又是谁源源不断地赞助物资让他们一直留在墓穴里面?
“刘易手”这个名字进入庄天舜的视野里是他在调查吴裘的时候,也知道了当年“明桥化工厂”事件,而化工厂的法人就是刘易手。
早年间贵溪省工业飞速发展,刘易手开了几家工厂赚了些钱,后来回到家乡,打着“支援家乡”的幌子又建了几家污染极大的造纸厂和化工厂,导致虎潭村和别的村子里许多村民染上了怪病。
当年,因为刘易手的某家化工厂污染环境而被责令整改,接着又停办了,但是他本人却没有因此受到太大的影响,只是被罚了一大笔钱。
后来他带着几年干工业累积下来的资金,去了粤东省搞地产生意,恰好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几年后更是腰缠万贯,回到故乡贵溪省。明面上想要在鸣竹镇打造一个“文化镇”,以侬智高的英雄传说和清奇秀丽的山水景色作为卖点,甚至规划图都已经做好了,找的是粤东省的一个全国甲级设计院来做的,但后来却不知为何搁置了。
当时有人向公安机关举报刘易手,说他在私底下干着大量制毒贩毒的生意,这个人便是庄天舜的父亲庄禄。
可是庄禄某天遭遇车祸,不幸丧生。
出事当天恰巧下着大雨,而且路段属于监控盲点,所以凶手至今没有找到,这也就是庄天舜一直对身为警察的孟思嘉存在芥蒂的缘故。
理论上这是意外,加上侦查条件恶劣,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就这样叫肇事司机逃之夭夭,逍遥法外,这事儿搁在谁心里不难受呢?
庄天舜私底下追查了多年,又碰到了这几起案件,正巧得知了这些情况,想着定是刘易手派人制造了这起“意外车祸”。
而吴祖仁的供词有些漏洞,虽然他承认是因为吴益聪偷了自己的钱才杀了人,可如果是因为受不了吴益聪嚣张的态度,一个正常四十多岁壮年男子的态度,要么是当场跟吴益聪扭打起来,大不了打个两败俱伤,况且吴益聪身形消瘦,还未必打得过吴祖仁,就算事后想想觉得窝囊受气,大不了再次找到吴益聪,然后以更粗暴的手段将他杀害,这才符合当时愤怒和憋屈的心态,而不会是处心积虑运用这么复杂的手法去杀害他。
那么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被人威胁了。那个人出于某种原因,让他杀害吴益聪。但是吴祖仁一开始不敢,那个人便拿出他的某样把柄要挟他,而且向他提供了一个可以让自己摆脱杀人嫌疑的手法,他这才会铤而走险。
而那个人手里的把柄会是什么呢?
根据庄天舜的调查,吴祖仁当年和对象私奔之后去了外面生活,一开始借钱租了一辆车在各地跑运输,对象经营一个水果摊的生意,但是后来水果摊赔了不少钱,又向高利贷借了钱,吴祖仁跑运输得来的钱还得供两个人开支,很有可能背负了巨大的债务。
他拜托沈远去到那个运输公司,翻查了很久记录,果然找到了他父亲出事当天吴祖仁的出车记录!运输公司的几个老员工也都记得,因为那天下了当地几十年不遇的大雨,他们劝吴祖仁不要出车未果,当天吴祖仁出车回来神情也特别奇怪,然后一连还请了好长的假,他们当时都调侃他是不是雨中遇到了青白蛇精被勾了魂……
这样看来,吴祖仁极有可能是为了还高利贷,被逼无奈,在那天开车撞死了庄天舜的父亲。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也就似乎说得过去了。
在这个基础上进行逆推,因为这件事又落下一个把柄,这次回村便又受到要挟,只能按照那个人的说法,除掉曾经进入过墓穴的吴益聪。
“那个人”便是刘芳华。
那刘芳华又是什么人呢?经庄天舜调查,查到她居然是刘易手的堂妹。
当年李援朝来到虎潭村勘测山里的情况,遇见了漂亮的“神婆”刘芳华,在她的家中缠绵几日,过后刘芳华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将孩子生了下来,可是刘易手不同意他俩结婚。后来李援朝体谅刘芳华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便将孩子接到了县里生活,只说是自己亲戚的孩子,而后无意中知道刘易手制毒贩毒的事情,意欲向公安机关举报。
刘易手以刘芳华和李援朝的孩子作为要挟,逼迫他放弃举报自己。李援朝在绝望中选择了服氰化物自杀,并将两张《夜鬼行山图》交给了刘芳华,还让自己的孩子回到虎潭村去见刘芳华,这个孩子便是后来被吴庆明收养的吴裘。
吴庆明死后,刘易手便将吴裘困在地下墓穴里面,不让他接触外面的世界,并以他作为要挟,让刘芳华守住墓穴底下的秘密。
后来吴益聪和黄海下墓穴,不小心撞破了墓穴地下的秘密,于是刘易手以吴裘作为要挟,让堂妹刘芳华作自己的傀儡,防止这里面的秘密被外人知道。
那么墓穴底下到底有什么秘密呢,竟然搭上了这么多人的人生。
原来刘易手当年在鸣竹镇进行场地勘测的时候,发现了寒星山上疑似有一处古墓。
古墓看似只是存放着几件文物,墓室不多,而且棺椁里面也没有尸体,是空的,所以第一时间判定为“伪墓”。但是后来勘测人员利用镇墓兽打开机关,偶然进入了墓穴底下的世界,发现了这个“伪墓”底下居然存在着真正的侬智高之墓!
刘易手意欲将古墓占为己有,他请风水师傅来勘测过,这里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于是贪婪又迷信的他便想像秦始皇一样,大兴土木为自己修建陵墓。
这便是刘易手的“世外桃源”计划之一。
但是刘易手明面上跟工人们说是协助政府一起进行古墓的挖掘和保护,村里也有几个人参与,刘易手让这几个村民对外称自己去了粤东省打工,所以也不会有人太在意。
可是,等到人们下到墓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他们是下去当了苦力,可是等他们发觉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有人不禁问,夜以继日的工作加上不见天日的黑暗潮湿,人们怎么不逃出去呢?
毒品,被毒品控制的人几乎已经失去了一切可能。
在墓穴里,还有另一批人在进行着贩毒的工作。
是的,就是这些天来,庄天舜和孟思嘉所见识过的,特制的松花粉。
花粉颗粒有许多细小的空洞,利用纳米科技将毒品的分子跟花粉壳混合在一起,所以刘易手的制药厂明面上制作的是保健品,其实是加工过的毒品,因为气味跟花粉相似,所以不太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们被迫吸食了特制的松花粉毒品,上了瘾,只得困在地下墓穴里,不然就断掉他们的毒品供给,让他们如火焚烧,白蚁挠心般疼痛,所以只得留下来继续为刘易手卖命,建造行宫,制作毒品。
这便是刘易手的“世外桃源”计划的第二步——用毒品控制人。
人们一开始之所以会答应帮刘易手开挖墓穴,一是他开出的薪酬还算丰厚,比田里收成好的时候都赚得多;二来是大家也很好奇这传说中的幻世骨盅,甚至有人是抱着可以偷一两件古物出去卖钱的想法进来的,没承想,这种想法还是太幼稚了。
其实,哪有什么幻世骨盅,不过是传说,真正蛊惑人心的,是人们心中的贪欲和愚昧。
庄天舜紧跟着刘芳华穿过一片丛林草野,转过人造的沙漠和绿洲,两人终于来到了一片繁花盛开的土地。
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环境倒是美轮美奂,澄澈的地下湖水,岛上纷繁的桃花传来阵阵清香,倒映在水里,粼粼的波光将粉色的倩影**漾开去。
可是在庄天舜看来,这里绝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反而是比地狱还黑暗的人间炼狱!
在这底下工作的人,他们的脚上戴着沉重的枷锁,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形容枯槁,如同行尸走肉般,捧着沉重的开挖工具,为刘易手打造属于他的人间仙境。
“如你所见,世外桃源计划已经接近尾声,今天就要完工,夜晚到来的时候,你我都要被埋葬在这里。”
“我不这样认为。”庄天舜自信地摇摇头。
“你还想挣扎什么呢,你父亲和援朝都对抗不了刘易手,何况你?”
“不好意思,自大是我唯一的优点,我偏要将这个世界拉回正轨!”
刘芳华摇摇头不再说话,径直走向桃林深处。
庄天舜觉得,她可能是去找吴裘去了,于是便跟着她走了。
刘芳华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庄天舜一眼,轻笑一声,转过头继续往前走着。
两人穿过桃林,蹚过环绕桃林的溪水,来到一间古刹前。
刘芳华推门,顿了顿,庄天舜会意,先一步走了进去,刘芳华跟着也进入,关上了门。
第一感觉就是这里面很冷,比外面的气温还要低上许多,像是走进了一间冰窖里面。
庄天舜气压这么低的人,都不得不裹了裹自己单薄的外套。
古刹两旁亮着的壁龛仍亮着火光,可是庄天舜没有因此感受到一点回暖的感觉。
穿过落满叶子的院子,两人来到正中的庙前。
庙中跪着一个干枯瘦弱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而是又磕了一个头,变换了姿势,缓缓坐起来。
“吃饭了。”刘芳华轻轻说了一声。
“今天是几号?”背对着两人坐着的人缓缓站起来,回过头。
庄天舜看到他的脸的一瞬间,愣住了,旋即紧皱着眉头。
那是一张枯槁的脸,虽然看他的皮肤和膝盖状况,可以判断此人年纪不过三四十岁,但是精神面貌和身体状况都跟一个迟暮的老人别无二致。
甚至比眼前五十多岁的刘芳华还要苍老一些。
是吸毒的关系吧?
“这位黑着脸的阎王爷,就是今天的发饭员吗?”他看了庄天舜一眼。
“不,他是拯救世界的神。”刘芳华笑了笑。
庄天舜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就是吴裘,不,应该是李援朝的儿子李烨吧?”
那两人脸上的笑意登时消失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皱着眉。
“因为啊——”这次轮到庄天舜笑了,“我是拯救世界的神,神不就应该什么都知道吗?”
“啊——警察!”
“快跑啊——”
“啊——别抓我!”
突然古刹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和喧闹。
“怎么会……”刘芳华的表情变得很凝重。
“所以说,手机啊,只要能打电话就行了!”说着,庄天舜扬了扬自己手里的诺基亚。
“你通知了警察?”
庄天舜笑,在他下墓之前,就已经给警方打了电话,通报了墓穴底下可能存在的情况。
“不可能啊,警察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
“必然是一个美女警官带的路。”庄天舜说着,脸上不自觉地扬起一丝自豪的情感。
“孟思嘉?难道,你们把两张《夜鬼行山图》都——”刘芳华一脸的难以置信。
“没错。”
“哼,你别高兴得太早,就算他们能找进来,也都出不去了,一旦有人入侵,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机关毁掉,深埋在地底下,到时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庄天舜闻言,不禁敛起了笑脸。他自然知道这墓穴可能存在危险,也无意把孟思嘉牵扯进来,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刘易手居然还在这里设置了自毁装置,假如暴露了,便会引爆炸弹,让这个墓穴坍塌,永远掩埋在地下。
他虽然面上平静,心底却不由得担忧起孟思嘉来。
不过,古时候建造的工人和设计者也不是傻子,自然想过在建成墓穴或者被别人发现之后,当时的皇帝可能会摧毁墓穴,将知情者掩埋起来,所以,从古至今,修建古墓的人总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防的就是过河拆桥。
可是,孟思嘉真的能按照自己的提示找到那条通向“生”的道路吗?
他现在能为她做的,只有虔诚地祈祷了,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