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餐!

如果说之前基地各个分会场的氛围,像是一口已经烧到了滚烫的油锅。

那么从李觉口中传出的开餐指示,则无疑是一块被放入锅中的肉块:

在它被放入锅中的一瞬间,锅内便噼里啪啦的沸腾了起来。

再然后便是……

肉香四溢。

“好香啊……”

九分厂所在地,同时也是今天年夜饭的四号分会场上。

一位剃着寸板的年轻人有些贪婪的吸了吸鼻子:

“香中带膻,这锅绝对是羊肉馅儿的!”

“得了吧!”

看着他这一副品鉴般的架势,坐在寸板年轻人边上的一位瘦高个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王冲,咱们这是137号桌,灶棚离咱们一百多米远,你tmd这能闻到个啥?”

“还香中带膻,这香是啥玩意儿我不知道,但膻嘛……估计是你闻到你自个儿脚丫子的味道了。”

名叫王冲的年轻人闻言也不生气,只是嘿嘿的笑了两下:

“嗨,老周,这大过年的,别上纲上线嘛。”

“这可是咱们到基地里这么久头一次吃的集体年夜饭,还特么的是肉馅儿的饺子,换谁能淡定的了?”

“还记得去年这时候不,咱俩拢共分了一条鱼,找了个乱石堆架了把火,就着你那瓶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汾酒对付了一顿——好像就在这附近吧?”

听到王冲这番话。

被称为老周的瘦高个儿也顿时沉默了。

瘦高个儿的全名叫做周子文,与王冲一样都是基地的老人——他们在基地还在打地基的时候就到金银滩了。

他们亲眼见证了基地的修建、落成以及发展,算起来这是他们在大西北过的第四个年了。

正如王冲所说。

由于物资所限,往年基地的年夜饭都不怎么丰盛。

例如去年年夜饭的基地人均配额是一个窝窝头、半条鱼和三两猪肉,车间七人一组分到手一盒牛肉罐头。

当时周子文他们车间有个工友的妻子生产了,急需补充肉质。

于是他们便主动把肉匀给了工友,自己只拿着窝窝头和鱼回了宿舍。

后来王冲和周子文一合计,虽然猪肉和牛肉给了工友,但这大过年的终究还是要点仪式感吧?

于是周子文便把当年自己立功时基地奖励的汾酒拿了出来,二人找了个乱石堆架了把火做了顿烤鱼。

那瓶汾酒原本是周子文留着回家结婚时喝的,为此他还心疼了好久呢。

谁能想到一年不到,基地里的年夜饭就从窝窝头变成了肉馅饺子?

说实话。

直到饺子马上都要上桌了,周子文还依旧有些不太相信呢。

“让一让了,让一让了嘿!”

就在周子文沉思之际,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大嗓门的吆喝声:

“上菜喽!”

唰——

周子文闻言下意识便扭头看向了声音来处,只见距离他们几十米开外,赫然出现了一队穿着白色衣帽的显眼队伍。

这条队伍大概由几十号人组成,每个人的手上都端着个宽度约莫在一米左右的木头餐盘。

虽然由于视野的问题看不清餐盘内的情况,但望着那一股股从餐盘上冒着的热气,周子文的心中也有了猜测。

蓦然。

周子文也跟着**了几下鼻子。

奇怪……

明明隔着好几十米,自己怎么也闻到了肉香?

“一定是咱们这桌的……一定是咱们这桌的……”

不过周子文还没出神几秒钟,他的注意力便被一旁的王冲给拉了回来。

只见这位自己的舍友此时正直愣愣的盯着上菜的队伍,嘴里嘟囔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于是周子文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撞王冲,问道:

“王冲,你咋了?范进附体了?”

“范进个毛!”

别看王冲黑不溜秋的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兄弟似的,他其实是货真价实的大学生来着,对于一些典故自然不会陌生:

“老子在等饭好吧?你没听徐顾问说过一句话吗?”

“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嘿,这队人好像真是朝咱们来的!”

听到王冲最后这句话,周子文下意识又转过头,朝灶棚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不其然。

这次出现的这队送餐员行进的方位,恰好便与他们的137号桌重合了。

只见在队伍进行的路上,不断有人将手中的餐板放到了途径的桌上,在大家热情洋溢的招呼声里将餐盘上的盘子放到了桌上。

见此情形,周子文也不说话了,而是与王冲一样,眼巴巴的看着送餐队越来越近。

有些小孩子更是兴奋的拿着筷子,跟打鼓似的敲击着桌子边缘,咿咿呀呀的叫个不停。

随着队伍的靠近,餐板上的东西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每块餐板上赫然放着五六盘冒着热气的饺子,每盘饺子的数量大概有三四十个,将盘子摞的满满当当的。

队伍每经过一张桌子,桌子上便会响起一阵欢呼声。

一分多钟后。

只剩下了七八个人的送餐队伍终于来到了137号桌边上,接着在桌上所有人的注视下,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了眼饭桌上的号码:

“137号桌……没错,就是这儿了。”

“各位同志,麻烦让一让,上饺子喽!”

此人话音刚落。

他身边便刷的站起了几道身影,一边在让出身位的同时一边上手作势端盘子:

“同志你放着就好,我来,我来!”

“别别别!”

尽管不是一次遇到这情况了,负责上菜的中年男子还是忍不住叫了起来:

“几位同志,你们先把盘子放下,这板上不全是你们的,还有别桌的呢。”

“啊?”

听闻此言,正准备端盘子的王冲忍不住一愣:

“不是说这顿饺子是啥自助……就是敞开了肚皮吃的吗?怎么还限数儿啊?”

“是可以敞开肚皮随便吃。”

中年男子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跟个居委会大妈似的将带着袖套的双手叉到了腰上:

“但你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才刚开餐呢小同志。”

“这些饺子是看大家等着有些急了,先上桌给大家垫垫肚子的,用外国佬的说法就是叫啥前菜,稍后才是主食——毕竟捞饺子要时间不是?”

“咱们四号会场是个大场,一共四千多号人四百张桌子呢,出菜的速度肯定要比其他分会场慢一点儿。”

“要是这些饺子全给你们这桌了,那隔壁的同志们呢?让他们看着你们吃?”

说到最后,中年男子还伸手点了点他们周围。

王冲这才注意到隔壁桌子上同样空空如也,几个小孩子正直愣愣的看着他们桌流口水呢。

于是他连忙跟触电似的收回了手,连连做歉:

“对不住同志,真对不住,我脑子里光想着饺子了,没意识到这些……您多担待啊。”

王冲这桌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隔壁桌小孩要更多一些,便也同样接起了话:

“是这理儿,要是咱们都把饺子拿走了,那不就成吃独食的了么?”

“同志,你也还没吃吧?先垫两口?”

“这位同志,要不先把我们桌的饺子给隔壁的娃娃们吧,咱们桌就乐乐一个小孩,留几个饺子给他就成,咱们大人再坚持一会儿没事的。”

“我赞成!”

眼见桌上众人很是通情达理的理解了自己的说法,中年男子的火气也逐渐消了下去。

只见他很快摆了摆手,说道:

“大家有这觉悟是件好事儿,不过没必要发扬这种风格。”

“还是那句话,咱们今天的饺子是管够的,用不着互相推让。”

“用卧驴先生的话来说,那就是咱们拉起队伍和凝聚人心,靠的是同志们【跟我上】而非【给我上】。”

“但国家发展的目标,却是要从【跟我上】变成【给我上】——这代表咱们手上的物资多了,用不着搞人海战术拿命去填。”

“今天这顿饺子也是同样的道理,没必要推来推去,因为大家终究都会吃上一顿饱饭!”

说罢。

中年男子麻溜儿的将两盘饺子放到了王冲他们桌上:

“前菜每桌两份,饺子汤稍后有同志会送过来。”

“至于下一轮……喏,你们看,已经开始了!”

王冲顺着中年男子所指的方位看了过去,发现同样是灶台的方向,此时又有一队穿着白衣白帽的送餐队伍出发了。

并且与中年男子等人不同的是。

这一次出发的队伍主要以小推车为主,每辆小推车分成四五层,能装载的饺子数量可要比餐板多多了。

于是王冲等人便也不再推让,将中年男子端来的盘子挪到了桌子中心。

两盘饺子一共有六十多个,众人便按照整数划分,每个人扒拉了六个饺子到各自的碗里。

“……”

王冲小心翼翼的夹起了个饺子,此时室外的温度虽然很低,但基地方面已经事先搭好了大棚,加上刚出炉的热菜其实没那么快会变冷,因此王冲夹起饺子的时候,面前的饺子还在发着一股热气。

饺子这玩意儿看似简单,不过内头的门道还是比较深的。

例如王冲在来基地之前在一机部工作,一机部的机关食堂在五年前过年的时候也搞过一次饺子。

但当时一机部的饺子面皮很厚,夹在面前基本上在表皮处看不到多少凸起——这代表内部的馅料不多,而且厚实的表皮很容易让人没几个就填饱了肚子。

当然了。

这也不能说一机部扣,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有个饺子吃就已经很不错的。

然而基地这次煮出来的饺子却不一样,表面有很多内部馅料的凸起,这代表饺子表皮非常的单薄。

饺子皮薄一来不容易填饱肚子,二来则代表着需要的馅料要更多一些。

这据说可是肉馅啊……

想到这里。

王冲便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口将饺子塞进了嘴里。

王冲的牙齿构造与普通人略微有些不同,他上下两颌的虎牙要比普通人更加钝……或者说平一些,所以对于很多比较厚实的食物,他都很难做到入口的第一时间‘破甲’。

但这一次……

热乎乎的饺子刚一入口,王冲几乎只是下意识的一咬牙关,他那没多少锐度的虎牙却轻易的破开了饺子皮。

紧接着。

满满的馅儿汁从破口处漏了出来,瞬间浸润了王冲的牙根。

王冲的舌腔之内,刹那见便充满了浓郁的肉香气。

王冲下意识的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有香气会从嘴里逸散出来——对于此刻的王冲而言,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犯罪行为。

他先是将浓郁的汤汁吸入了喉咙里,在汤汁顺着喉管流动的同时,嘴里也在慢慢咀嚼着香味更加浓郁的饺子馅。

不知为何。

王冲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成语:

此生绝味。

很多很多年之后。

兔子们为了纪念原子弹与氢弹顺利爆炸50周年,曾经专程拍摄过一部官方的纪录片。

这部纪录片里,摄制组采访过很多在221基地工作过的员工。

面对镜头,导演曾对每个采访者都提出过一个问题:

“您在221基地的那些年里,除了核弹爆炸的那一天之外,印象最深的是哪个日子?”

在摄制组想来,这个答案应该会比较多样化。

比如可能有人说是被告知基地真相的那一刻,一些人可能会选自己抵达基地的那一天。

另外还有人或许比较顾家,会选择自己告知家人要出任务的日子,然后回忆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在不知具体真相的情况下对自己表达支持的过往。

还有一些成员或许会说出某个平凡的时间点,然后进一步解释在这个日子里自己遇到了什么——比如说做实验的时候遇到了意外,险而又险的活了下来等等。

这属于纪录片的常见手法,能够很好的展开故事叙述。

然而令摄制组意外的是。

无论是当时高龄即将破百或者已经破百的钱五师、陆光达、郭永来,还是王冲这样儿孙满堂的普通职工,所有人给出的答案都是一致的:

“原子弹爆炸那一年的除夕夜。”

当导演再一步询问缘由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个很朴素的回复:

“因为那一天,大家都吃的很饱,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