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21厂的18个工业分厂中。

你若是问谁对基地最为重要。

那么答案或许很难统一。

有人可能认为一厂当之无愧。

因为它要承担核装置系统的研制和试验,核弹头等工作,是基地的命脉。

有人可能认为二厂才是灵魂。

它所负责的高能炸药研制、生产试验和总体装配工作给原子弹提供了最基础的动力,属于绝对的中流砥柱。

还有人可能会认为是四分厂、六分厂或者总厂等等……

总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很难得出一个一致的结果。

但如果换个问题。

要选出一座最普通的分厂。

那么大多人想必都会投票给……

16分厂。

16分厂不但名次上靠后,员工数最少。

同时它所承担的职能也相对低调:

它主要负责污水处理。

毕竟这年头的污水处理,可不像后世那样人人皆知它的重要性。

加之如今这个行业自身也没未来那般高科技化,因此大多数人对它的概念就五个字:

捅下水道的。

16分厂的厂址也很符合它的“人设”,位于金银滩草原内一处比较平坦的空地。

厂区内还因为长时间处理污水而带着一股交杂了消毒水的古怪气味,看起来丝毫没有亮眼之处。

而就在这座没什么特点的厂区内的西南角,赫然矗立着一处同样没什么特点的建筑群。

建筑群由三栋连在一起的小楼组成,中间的一栋有三层,旁边的两栋均为两层。

外部围着一圈土墙,入口处是一道有些锈迹的铁门。

铁门边上也看不到士兵在站岗警卫,只有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坐在岗亭里负责往来登记。

不过别看这处建筑群普普通通,看起来跟老破小筒子楼似的。

实际上。

它有着一个在这个时代听起来还挺唬人的名字:

221厂厂属气象战略指挥中心。

它的主要职能字如其意,便是对金银滩草原的气象进行巡视、监控以及预测。

此时此刻。

气象指挥中心的楼内正一片喧闹,不停有交流声响起:

“小王,你把这几个特征数导一导!”

“时间的全微分哪位同志做过,麻烦把文件传给我一下!”

“老刘,你特么大热天的别脱鞋啊……”

“师父,连续方程的通量散度形式我做出来了。”

“玲玲姐,手摇计算器能借我打个手冲(真是这样叫的)吗,五分钟就好……”

在嘈杂的交流声中。

时任气象中心主任的叶笃正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左手转着根筷子,表情深沉的盯着面前的一份数据。

过了片刻。

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带着江浙口音、有点糯糯的男声:

“笃正兄,又在转筷子呐。”

叶笃正转着筷子的手微微一停,下意识抬头朝对方望去。

见到对方的面容后他顿时一喜:

“诗言兄!”

叶笃正口中的诗言兄是个皮肤蜡黄的男子,眉毛粗壮,颧骨略高。

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前额便狠狠的秃了一块。

此人叫做陶诗言,在基地的气象中心挂职顾问,和叶笃正关系极好。

在十多年前。

叶笃正和陶诗言还合作共同研究了东亚大气环流,指出长江流域的梅雨与东亚的北半球大气环流突变有密切关系。

这也是共和国气象领域在建国后,第一次取得具备国际影响力的成果。

不过陶诗言不像叶笃正这般经常待在基地,他在首都方面也有一些科研要做,没法只顾一边。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陆光达有些类似。

平日里两头跑,隔一段时间回一次基地。

上次陶诗言回基地还在四个月前,故友重逢的喜悦令叶笃正不由将心中的紧张情绪暂时抛到了脑后。

只见他迅速站起身,从边上拉了把椅子给陶诗言,招呼道:

“来,诗言兄,快坐,快坐。”

接着他又起抬头,朝边上的助理兼半个弟子曾庆存说了一声:

“小曾,辛苦你一下,去倒两杯水来。”

坐在叶笃正边上的曾庆存连忙站起身:

“好的,叶老师。”

陶诗言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轻轻朝曾庆存离去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笃正,这就是你带的那个徒弟?听说是毛熊那儿回来的高材生?”

叶笃正点点头,说道:

“嗯,导师是基别尔先生,现在是我的助理研究员。”

“人很勤奋踏实,未来的成就应该不会太低,就是一口粤省的普通话交流起来太难了……”

陶诗言顿时哈哈一笑。

接着他又扫了眼叶笃正桌上的筷子,挑了挑眉毛:

“笃正,第几根了?”

叶笃正看了他一眼,比划了个六字。

陶诗言忍不住又笑着摇了摇头。

叶笃正在芝加哥大学读书的时候染上了一个习惯,就是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转钢笔。

这个习惯后来被叶笃正带回了国内。

结果在一次转笔过程中,他不小心把钢笔撞飞出去了,一把好好的钢笔就此损毁。

当时的钢笔虽然谈不上管控物资,但价值却极其珍贵。

于是从那以后。

叶笃正便将钢笔换成了筷子来转。

用他的说法就是这玩意儿皮实,断了也不心疼。

即便如今国内已经有了圆珠笔这种廉价又不容易摔坏的笔具,他也依旧没有选择换个对象。

后世2007年拍摄的叶笃正的纪录片中,叶老爷子还很自豪的展示了一双快被转出包浆的铜筷子……

过了片刻。

叶笃正的助理曾庆存拿着两杯热水来到了二人身边。

待曾庆存返身离去后。

陶诗言拿起杯水抿了一小口。

接着脸色一正,对叶笃正问道:

“笃正,我来这儿的路上听说了一个消息,就是首都送来的那几台风杯风速传感器都可以正常运作了?”

“对,我正准备和你说这事儿呢。”

叶笃正闻言两只手掌分别压在了左右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解释道:

“前段时间基地来了个剑桥大学毕业的留学生,叫做韩立,具体情况我的保密等级不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挺喜欢吃牛排的——我听他们经常提什么七分熟来着。”

“然后前几天副业队的姚工他们带队去维护瞭望塔,不瞒你说,其实一开始我们的预期是能找到一座不怎么摇晃的废气塔就行了。”

“结果没想到那个韩立恰好在场,鼓捣出了一个什么阻尼器……”

叶笃正将整件事儿的来龙去脉介绍了一遍,最后兴奋的双手一合:

“……嘿,那玩意儿是真挺神的,一安上去瞭望塔立马就不晃了。”

“现在19座瞭望塔上都安置了各种设备,尤其是首都寄过来的那台湿度传感器,已经正常运作两天了!”

听到最后那句话。

陶诗言也忍不住眉头一掀。

要知道。

这个时代的湿度传感器可不像后世那样用有机高分子膜做介质,通过高分子聚合物能导致的湿敏电容量发作改变就能测出数值,在地面上都能轻松使用。

叶笃正所说的湿度传感器,其实是一种用塞贝克效应制造的热电偶仪器。

它的工作条件需要在30米以上的高空,同时必须要保证承载平台的绝对稳定才行。

在这次首都送来的几台设备中,湿度传感器是陶诗言认为最不可能投入正常运作的仪器。

毕竟……

它的要求太高太高了。

哪怕是首都那台在香山的设备,都是专门定制出的承载环境呢。

结果那个据说很喜欢吃七分熟牛排的剑桥留学生靠着几个水箱,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陶诗言不是力学或者工程方面的专家,但他估摸着这会儿那些专家多半已经在质疑人生了……

接着很快。

陶诗言便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笃正,既然这几台仪器都能正常运行,岂不是代表着可以尝试计算天气模型了?”

“yes!”

叶笃正兴奋之下嘴里冒出了一句英文,同时在桌上翻找了一番,抽出了一份大概两厘米厚的文件:

“喏,你看看这个,我用了两天时间计算出来的模型。”

陶诗言伸手将其接过,认真翻阅了起来。

过了片刻。

陶诗言忍不住抬起头,目光在叶笃正的黑眼圈上停留了一会儿:

“笃正,你连负局部空间梯度都考虑到了?”

叶笃正闻言换了个姿势,双手插在胸前,嘴角露出了一丝龙王笑:

“没错。”

众所周知。

大气动力学虽然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但它所涉及到的物理知识其实并不算‘冷’。

大气动力学所包括的物理概念主要有动量方程,连续方程,和热力学方程等等。

也就是牛顿第二定律,质量守恒和能量守恒。

当然了。

就像有些大厨能把土豆玩出花儿,有些人连土豆丝都只能用模具掐丝一样。

这些物理现象虽然看起来简单,但在大气动力学的实际计算过程中却非常复杂。

举个例子,气体连续方程。

它的表达式是这样的:

其中Remisg代表排放,Rdepg代表干沉降,Rwashg水洗,Rchemg代表光化学反应过程,Rnucg代表成核过程,Rc/eg代表冷凝/蒸发,Rdp/sg代表沉积/升华,Rds/eg代表溶解/蒸发,Rhrg代表异相反应。

晕了吗?

这还只是入门呢……

哪怕在2023年。

大气动力学都是个深奥到预测日期超过七天计算结果还不如roll骰子的学科,遑论现在了。

如今的气象中心只能靠着人力去推导各种结果,极其原始。

当然了。

也正是因为没有超算之类设备协助的原因。

这个时期的大气工程师还处于一种【我知道这个问题难,但不知道具体有多难】的情况。

就像后世的网络小说。

很多读者都知道日更三万很困难,但他们的认知无外乎是关小黑屋码个十几个小时就差不多了。

实际上只有真正接触这行才知道,日更三万真的是一种美好的期许而已……

眼下的气象学就是如此。

当年的理查森甚至还提出了个六万四千人在一间工厂里计算,就能解出全世界天气数值预报的天真想法……

假如说实际上的气象计算涉及的是小数点后100位的情景,气象界在这个时期探究到的是小数点后10位。

那么眼下气象界对可以被推导出来的气象数值猜测,顶多就是12、13位左右罢了。

也就是费点儿力能够破解的范畴。

等到气象卫星出现并且发展到一定程度。

这个数值会被扩展到20位。

接着ECMWF提出四维变分。

气象学家就会发现一个悲催无比的现实:

这玩意儿tmd就跟单反似的,算多少遍都看不到头……

但另一方面。

也正是因为眼下视角的局限性,人类才会有勇气去挑战计算大自然。

叶笃正便是这样一位‘勇者’。

随后他又从边上取出了一份纸笔,唰唰唰的写下了几个数字:

“诗言兄,你看,这就是我计算出来的协变量张量。”

“我的思路是先将笛卡尔坐标系转化为曲面坐标,将连续方程拆分成水平和垂直两个方向分别计算……”

数分钟后。

啪嗒。

叶笃正将笔一放,对陶诗言道:

“诗言兄,你觉得这个推导怎么样?”

“三日内不会有大雨,第四日上午降雨概率30%,下午60%,夜间无法判断。”

“沙尘暴则是两日内概率为0,第三天10-16点概率73%。”

陶诗言目光在厚厚的算纸上停留了一会儿,摸着下巴说道:

“逻辑上倒是说的过去,不过笃正,三维空间流体的变化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尤其是边界层这块儿我还是感觉数据少了……”

说道这里。

陶诗言便止住了嘴。

他很清楚,叶笃正是个聪明人。

以好友的智商和情商不需要说太多,应该就能理解自己的想法。

果不其然。

听到陶诗言的这番话。

叶笃正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

只见他将双手负在身后,从位置上站起身,说道:

“诗言兄,友来同志也是这个看法——虽然他不是气象专家,但计算这块还是互通的。”

“友来同志?”

陶诗言微微一愣,旋即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笃正,你把这份预测结果交给常委会了?”

叶笃正点了点头,表情愈发凝重了不少:

“嗯,昨天交上去的,全票通过,今天就开始施工。”

“……”

陶诗言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也是。

设备已经在平稳状态下运行了多日,环境上不存在任何外因干扰。

该收集的数据,已经收集的差不多了。

同时在阻尼器的协助下。

这些数据的多样性和完整程度,甚至要远超基地早先的预料。

气象中心这边再投入人力运算,所得出的结果无论正确与否,基本上都代表着一个概念:

它是目前人力可及的最高精度。

如果预测成功。

那么代表着今后建筑队有很大概率能够顺利……甚至提前完成轰爆试验场的修建。

但如果失败……

则代表着仪器、人力的投入将在瞬间变得毫无价值,核武器的研发也将受到严重的影响。

在这两个结果面前。

今天是否随同施工倒是变得次要了起来。

基地可以干看着等三天,也可以相信预测今天动土。

成了能省三天时间,失败了就要亏一波物资。

但无论哪种选择。

在预测精度的验证问题面前,都只能算是添头。

想到这里。

陶诗言不由拿起水杯,轻轻抿了口水。

然而在喝水的时候,他的耳中忽然听到了些许细微的声响。

这些声响清脆而又急促,音调似乎也在隐隐增大。

方位则是……

陶诗言愣了两秒钟,旋即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他猛然转过头,看向了……

距离他与叶笃正两米开外的窗台。

恰好此时。

陶诗言注视的方位上。

一颗巨大的水珠啪一下落地了窗户的玻璃上,如同花苞绽放般瞬间炸开,而后慢慢向下方的窗沿滚落。

接着是第二颗……

第三颗……

天上——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