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于老郭态度转变的极其突然,讲出的话也可以说有些没头没尾。
因此别说王长林或者黄卫国了。
就连蔡少辉这位和老郭一起前来交接物资的老搭档,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王长林毕竟是保密战线出身的资深工作者,前前后后也经历过不少大事,经验相当充足。
因此虽然不清楚老郭态度转变的原因,但他还是很果断的做出了决定:
“……没问题,郭同志你们随我来吧。”
接着在王长林的带领下。
几人重新返回卫生所,进入后方的‘抢救室’,见到了正在抢救中的昏迷者。
而在看清昏迷者情况的瞬间。
老郭便紧紧拧起了眉毛:
对方的伤情太糟糕了,浑身上下不是绷带就是**着的焦黑。
老郭出国留学的时间段是40年,截止到他归国的那天,他在国外整整待了一共16年。
长期的国外生活之中,他对于牛排这种西方经典食物自然不算陌生。
此时这位昏迷者的情况用牛排的说法来形容,差不多就是……
最少已经七分熟了。
真·熟人。
即便老郭对于医学知识谈不上不精通,也看得出来对方正处于绝对危险的状态。
随后他快步走到了老医师姚福川身边,面带急切的对他问道:
“医生同志,伤者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救吗?”
姚福川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给了个素质三连:
“没救了,等死吧,告辞。”
老郭:
“……”
眼见姚福川的语气似乎有些生硬,一旁的王长林便也跟着走上前,问道:
“姚医生,这人真的没救了吗?”
“王社长,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儿,我不可能会骗你。”
面对王长林这位公社社长,姚福川的态度顿时温和了很多,指着伤者说道:
“你看,伤者的伤口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皮肤感染,大量体液外渗,就剩下一口气了。”
“要是在燕京或者魔都那种地方或许还有点机会,毕竟大城市医疗水平很发达,可咱们这种破县城……”
说道这里。
姚福川顿了顿,又看了眼老郭和蔡少辉,摇头道:
“两位如果是伤者的家属,我的建议是现在就尽快准备后事吧。”
“卫生所边上就有一家棺材铺,可以去看看能不能遇到其他家里有白事的人——棺材铺今天开业四十周年店庆,第二具棺材半价来着。”
老郭继续:
“……”
见此情景。
王长林也知道姚福川确实没了办法,只能摇了摇头,面带遗憾的对老郭说道:
“郭同志,按照现在的情况,伤者恐怕确实抢救不过来了。”
“所以你看……”
望着欲言又止的王长林。
老郭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阴晴不定的神色。
只见他虚着眼,目光时不时朝**的伤者瞟几下,似乎在做着某些权衡。
过了大概小半分钟。
老郭整个人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了一丝决断,伸手在衣服内袋掏了掏。
几秒钟后。
他从衣服里取出了一个被叠成了扁平状的五角形小纸包。
老郭小心翼翼的将纸包摊开,只见纸包中心处赫然安静的躺着四黄两白六枚药片。
接着老郭将其中的两黄一白抖到另一只手的掌心,递到了姚福川面前,说道:
“姚医生,请你把这个给伤者服下去吧。”
结果姚福川和王长林等人还没反应过来。
一旁的蔡少辉便一步跨出,挡在了老郭身前,压低声音但语气无比凝重的对他喝道:
“老郭,你疯啦?!这东西你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用?!”
说这番话的时候。
蔡少辉整个人的表情甚至有些……
狰狞。
不同于姚福川和王长林这些没什么见识的‘大老粗’。
身为老郭搭档的蔡少辉,无比清楚老郭身上这几枚小药片的价值。
其中杂黄色的药片看起来品相很差,但它却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字:
盐酸四环素。
四环素又名阿克罗霉素,是一种很知名的广谱抗生素。
这玩意儿虽然在2023年已经烂大街到了堪称无人问津,可在眼下这个年代,却是一种很稀奇的宝贝。
国内最早的四环素在1957年就由魔都医药工业研究院研制成功了,并且在次年由魔都第三制药厂开始正式生产。
但那种四环素只是普通四环素,并非盐酸四环素。
盐酸四环素直到半年前才被攻克相关壁垒,现在刚刚产出了一些样品,投产估计还要几个月呢。
至于那种白色的小药片,来头就更大了。
它叫做氢氯噻嗪。
这是一种可以消除水肿的奇药,属于利尿剂的范畴。
这玩意儿国内别说生产或者攻克,眼下它在国际上都才刚刚面世四年呢。
目前兔子们拥有的氢氯噻嗪非常稀少,都是通过特殊渠道引进的国内,堪称奇珍。
若非老郭是中科院学部委员(也就是后世的院士)以及中科大化学物理系的系主任,他压根就接触不到这种药物。
而就算如此。
老郭手上拥有的盐酸四环素和氢氯噻嗪也就这么六片:
四片盐酸四环素用于防止遭遇意外后的感染,两片氢氯噻嗪防止突发心肾衰竭和突发水肿。
对,就这么六片——不是一周或者一个月,而是一年的配药量。
没办法。
如今的共和国百废待兴,医药和工业水平与国际上断代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而且老郭还是个非常节俭的人,无论是盐酸四环素还是此前的普通四环素,蔡少辉都从未见他舍得吃过。
结果没想到。
如此珍贵的救命物品,老郭居然要用在这么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
而在他对面。
眼见蔡少辉态度坚决的挡在了自己面前,老郭犹豫片刻,轻轻将他拉到了一旁,低声说道:
“小蔡,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
蔡少辉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
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郭见状只能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纸片再次放到了蔡少辉面前,对他说道:
“小蔡,你再仔细看看这个。”
蔡少辉下意识的接过了纸片,抬头扫了眼老郭,认真看了起来。
之前在卫生所外。
由于视角的问题,他只看到了【dip……o……a……】那几个字母,并且补充了一些猜测。
但另一行还没看清具体内容,就被老郭失态的举动打断了。
因此这还是他第一次完整、正面的看到纸上的内容。
“Un……er……i……y……,U是大写,看这字母组合应该是University……”
“o后面只有一个空格,ok?不可能,oil?又太长了,应该要么是on,要么就是of……”
“Ca……br……ge,和University有关的……”
看到这里。
蔡少辉忽然瞳孔一缩,抬头看向了老郭:
“University of Cambridge?剑桥大学?”
老郭点点头,接着又把手指放到了最开始的那个字母上:
“你再看dip……o……a……这行。”
“除了diplomatic和diplomacy,它还有一种可能,就是diploma……也就是毕业证书。”
“所以它们连在一起就的意思是……”
说道这里。
老郭不由止住了声,蔡少辉也没接话。
但从蔡少华脸上涌起的潮红不难看出,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老郭的想法。
妈耶……
这几个字母连在一起。
岂不是……
University-of-Cambridge-diploma?!
也就是……
剑桥大学毕业证!
想到这里。
蔡少辉便猛然抬起了头,再次看向老郭:
“老郭,你的意思是……那人是个剑桥回国的大学生?”
老郭点点头:
“有这可能。”
“天啊……”
蔡少辉张了张嘴,再次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纸片,表情依旧有些不相信:
“这……这……不太可能吧?”
“老郭,你说他会不会是从哪里偷来的毕业证?”
“毕竟一位剑桥大学回国的留学生,不至于落魄到偷瓦片吧?”
老郭显然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闻言便拍了拍蔡少辉的肩膀,摇头道:
“这可是剑桥大学的毕业证,国内现在除了颜先生、蔡先生、温先生他们几位,还有几个人手上有剑桥毕业证?”
“而且剑桥大学在欧洲,不同于咱们从海对面回国的难度——比如邹承鲁先生最开始不就是偷偷回的国内吗?”
“如果他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和国家联系过便悄悄回国,确实是有可能出意外的。”
蔡少辉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确实。
眼下这个时代国内回国的留学生说多不多,说少倒也不少,前前后后加起来都快上千人了。
但这些回国的留学生基本上都是毕业于海对面的院校,在欧洲读过书的是有,但取得毕业证的却真不多。
眼下还在国内的剑桥毕业生,几乎可以说屈指可数:
除了老郭提到的颜先生、蔡先生、温先生外。
也就剩下了朱物华、赵忠尧、邵洵美、束星北等有数几人。
所以想要偷到一张剑桥大学的毕业证,难度确实很大。
看到这里。
可能会有同学表示奇怪了:
不对啊。
如果说剑桥大学留学生不多的话,那么国内不应该很清晰的掌握着他们的信息吗?
很遗憾。
答案并非如此。
此时在欧洲高校毕业的华夏留学生,有相当多相当多都是建国前出的国。
所以某人跑路后。
那些在外留学生无论是归国还是与国内的联络方面,他们的做法普遍很谨慎……或者说很隐秘。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老郭提到的邹承鲁先生。
邹承鲁先生最早是通过英庚款公费协议获得的留学资格,算是彻彻底底的另一方人。
结果当他学业有成后,某人已经跑到了蛙岛。
但邹承鲁先生又舍不得大陆的家人,也不看好某人的前景。
于是他只能从英国乘船抵达香江,通过某些特殊方式偷偷跑回了国内。
接着靠着伪造的身份在申城某商店当了两个月的售货员,然后才通过王应睐先生的关系联系上了兔子。
因此在介绍邹承鲁先生的时候,你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
百科只会介绍他在51年获得了剑桥大学生物化学博士学位,下一句就是同年回国了,并未与其他海归一样介绍过回国后任教或者科研的职位……
当然了。
后世也有些看法认为邹承鲁先生回国的时候就被发现了身份,只是兔子们一直在等待他自己上报罢了。
不过这种看法没有啥实质文献或者资料支持,反倒是王应睐先生的自传中有提到过他对邹承鲁先生回国的事毫不知情。
毕竟从英伦坐船到香江,然后悄咪咪的抵达大陆,在早期并不算难事儿。
此时在老郭的暗示下。
蔡少辉甚至想到了其他一些可能:
比如说伤者的祖辈都是大陆人,但身份较为敏感,于是他偷偷回国想要寻根,结果因为种种原因而落了难……
实话实说。
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
换而言之。
此时病**的那位伤者,确实很可能是一位剑桥大学的毕业生。
而这个身份在眼下这个时期,对于老郭……或者说对于矿上而言,无疑是一大助力!
要知道。
现在矿上已经人手缺乏到想把几位新月派的文科留学生拉来做数学计算了……
想通了这些。
蔡少辉连忙将纸片交还了回去,侧身让出了一个身位,低声说道:
“抱歉,老郭,是我唐突了。”
老郭则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小蔡,你没必要道歉,我没有及时和你沟通信息,我也有责任——这种事情说开了就行了。”
说完。
老郭便拍了拍蔡少辉的键盘,示意他别放在心上,重新回到了姚福川身边:
“姚医生,请你为伤者上药吧。”
姚福川闻言看了一旁的王长林,得到王长林的示意后方才接过了几片药。
随后他将几片药放到了一个铁盘子里,对身边那位在帮徐云缠纱布的妇女招了招手:
“大妞,你去拿碗水来。”
妇女沉默的点点头,走到一旁的柜子边,拿起一个放在柜面的铜壶倒了碗水。
接着回到姚福川身边,把陶碗递给了姚福川:
“爹,水倒好了。”
姚福川嗯了一声,伸手掰开了伤者的嘴巴,把三片药塞了进去。
接着取过陶碗将其略微扶起,用水将药送服了进了伤者体内。
做完这些。
姚福川转过身,对老郭问道:
“接下来该怎么做?”
老郭见状与蔡少辉对视一眼,决断道:
“观察一个小时吧,如果有好转的迹象,就立刻让他和我们车队走。”
“如果身份没有错误的话,这个伤者应该和鄯州一起重大的盗窃案件有关,涉案金额接近五千元,所以我们必须要保住他的命。”
“嘶……”
听到五千元这个数字。
姚福川、毛晓以及那位妇女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丝震撼与明悟。
在眼下这个时代。
哪怕是大城市里大工厂的职工,月工资也就30到40之间,极少数能够突破五十。
像贵德县这种偏远县城的人均月工资就更低了,普遍只有20左右,学徒工甚至才10块出头。
以此来计算。
五千元就相当于一个工人250个月的工资,确实价值不菲了。
难怪这个戴眼镜的小老头说啥都要把伤者救回来呢……
……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
众人就这样待在屋内,开始观察起了伤者的病情。
期间黄卫国则抽空离开了一次,帮老郭搞定了此前提过的鲫鱼和乌鱼。
一个小时后。
姚福川上前摸了摸伤者的脉象,又用手指指腹轻轻摸了摸伤者的腹部。
过了片刻。
他的眼中浮现出了一丝惊讶。
只见他转过头,对一旁满是紧张之色的老郭说道:
“脉搏平稳了不少,水肿也消了一些。”
“虽然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但比之前确实要好多了,药的效果确实不错。”
老郭闻言一喜,双手在面前啪的一合掌:
“这可太好了!”
随后他迅速扭头看向了不久前赶到现场的林营长,说道:
“林营长,麻烦你了。”
林营长点点头,带人将昏迷着的伤者小心的搬运到了一副担架上,抬出了抢救室。
考虑到此人的伤情可能会吓到一些老人孩子。
老郭还特意找姚福川要了条白布,直接盖到了对方身上——覆盖脑袋的那种。
蔡少辉:
“……”
怎么感觉这画风看起来跟抢救无效似的……
十多分钟后。
担架被安置到了一辆运输车后方,由两位战士负责随行看护。
当然了。
说是看护,实际上也就是隔一会儿喂点水,然后再看看人还有没有气罢了。
一切就绪后。
老郭带着蔡少辉与王长林黄卫国告别,上车离开了贵德县。
比起来时的憋闷,车队情绪在回程的路上明显高涨了不少。
毕竟这次他们带回了大量的食物,足够矿上减轻一些压力了。
不过比起欢快的战士们,老郭的心情则要复杂许多。
一来是虽然收到了已经期待已久的外文期刊,但付出的代价还是太大了。
在运送期刊的过程中,包括了他的好友在内,有多位保密战线的同志因此而牺牲。
而这些期刊究竟能否为矿上的研究带来足够的帮助,即便是老郭心中也没什么底。
毕竟他们这次在做的项目,堪称古往今来最困难的研究之一。
二来则是因为……
那个生死不知的伤者。
他究竟能不能活下来?
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如果他顺利保住了命,能给矿上带来多少帮助?
这些同样犹未可知。
就这样。
在老郭复杂的情绪中,接近两百公里的路途转瞬即逝。
四个小时后。
车队抵达了一处……
位于草原中的巨大“矿场”基地。
在如今这个时期。
这片草原在华夏的地图上看不到丝毫踪迹,仿佛华夏境内并不存在这么一片国土。
不过实际上。
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叫做……
金银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