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
今天翁同大脑宕机的次数,比过去十年加起来的都还要多出一大截。
而在今天宕机的所有事件中,又以眼下这个消息最为令翁同诧异。
毕竟那可是……
金丝楠木啊。
众所周知。
木头……或者说木材,是华夏古代文明中占有篇幅最大的几个词汇之一。
从普通的柴火到家具、建筑、棺材……可以说古代人民从出生到死亡都无法脱离与木材的交集。
而在众多木材中,又以楠木、樟木、梓木和椆木为贵。
因此这四种木材,也被称为华夏古代四大名木。
同时这四大名木的内部依旧也有着位次之分,其中被冠以其首的便是……
楠木。
谢在杭在《五杂俎》中有记载:
“楠木生楚蜀者,深山穷谷不知年岁,百丈之干,半埋沙土,故截以为棺,谓之沙板。佳板解之中有纹理,坚如铁石。试之者,以署月做盒,盛生肉经数宿启之,色不变也。”
而金丝楠木呢。
又是楠木中最好的一种品类。
金丝楠木拥有着金色的木纤维,历来是皇家才能用的木材,有国木之称。
它色黄而灿如金丝,精美异常。
还有淡淡的清香,能够防虫耐腐,埋在地下可数千年不腐烂。
也就是“水不能浸,蚁不能穴”。
同时不易变形,很难开裂,触感冬暖夏凉。
躺过金丝楠木棺材的同学应该都知道。
尸体在金丝楠木内躺起来很舒服,腰部支撑感很稳,而且复活的时候不容易中暑和感冒。
总而言之。
这是一种堪称完美的木材。
当然了。
如此完美的木材也有自己的小脾气,那就是生长极慢。
金丝楠木从一棵小苗长成可用之材需要至少两百年的时间,加之主要集中在四川和贵州等地,古代运输起来颇为麻烦。
因此在古代,金丝楠木异常珍贵。
即便是皇帝这种封建时期的顶级存在,死后能有一具金丝楠木做的棺材都算是规格很高了。
结果没想到……
在嘉靖皇帝的地宫之下、这个保存着的《永乐大典》的青铜盒内……
居然贴附着一层的金丝楠木?
当然了。
看到这里,可能有同学会表示疑问:
不对吧。
按照此前的测量,这个‘青铜盒’的总体积也就150立方米左右——这里的体积指的是容积。
扣掉中空用于盛放《永乐大典》的部分。
金丝楠木内衬的实际体积数值,应该也就几十立方米左右。
几十立方米的体积不能说不大,但和长陵祾恩殿里的金丝楠木柱相比却完全是两个量级,犯得着这么激动吗?
噔噔噔噔。
日更三万·辟谣小课堂又开课了。
长陵祾恩殿确实有一片很有名的楠木大柱,这也算是国内最知名的楠木建筑之一了。
长陵指的就是永乐大帝的陵墓,也就是十三陵之首,面积最大的一座陵墓。
整座长陵从永乐七年开建,到宣德二年完工,前后有18年之久,仅地宫就修了四年。
其中祭祀永乐帝的地方,就是祾恩殿。
整座大殿建筑在三层汉白玉台基之上,面阔九间,进深五间,象征着皇帝的“九五之尊”。
全殿占地1956平方米,殿内都是金砖铺地。
另外内有六十根最大直径1.17米、高14.30米的楠木巨柱支承。
很多营销号的嘴里,这些楠木便被冠以了‘金丝楠’之称。
但需要解释的是……
这些柱子只是普通的楠木,而非金丝楠。
从准确种类上来说。
这些楠木都属于标准的无纹细叶楠,算是楠木下属的一个分类。
无纹细叶楠的强度很高,但这种木材没有或者只有少部分纹理,除了皮实外几乎没什么价值——当然,这句话主要针对的是皇家。
对于古代平民阶层来说,无纹细叶楠的价值依旧不菲。
其实想想也知道。
如果这些楠木都是金丝楠。
那么乾隆还有必要在修缮明陵的时候“拆大改小”,费尽脑汁才从整座十三陵中抠出了大大小小几十块金丝楠给自己做棺材?
无纹细叶楠和金丝楠就相当于小熊猫之比于大熊猫,除了名字有些相似之外,实际上天差地别。
类似的谣言还有和楠木大柱同处一殿的金砖。
古代的金砖又称细料方砖或“澄浆砖”,是烧自江南苏州的一种特殊砖石,烧制工艺很复杂。
它从烧制到完工,前后足足要190天,比厨邦酱油还多一个礼拜。
因它成品后敲起来有金石之声,所以古人才叫它“金砖”。
结果在一些营销号的嘴里,居然成了长陵大殿铺的都是金子了。
而且奇葩的还有大把人信,一个个囔囔着要去偷挖金砖……
开玩笑。
这玩意儿要真是金子,还保留的到现在?
所以一些事情上也不能一味就责怪营销号无底线,有时候信的人也挺离谱的。
而就在翁同震惊于嘉靖的大手笔之际。
一旁的童怀军忽然眨了眨眼,轻咦了一声。
只见他右手握拳,重重在左手掌心处一敲,对翁同说道:
“等等,老翁,我好像懂了!”
翁同下意识扭头看向了好搭档。
此时的童怀军看起来似乎有些兴奋,只见他无视了周围的徐云和潘院士等人,径直对翁同问道:
“老翁,你还记得考古界那个关于金丝楠木的话题吗?”
此时的翁同还没完全回过神,一时半会儿没跟上童怀军的节奏,懵懵然的问道:
“什么话题?”
童怀军见状也不在意,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的说道:
“有关龙鳞纹金丝楠木在明清之间呈现了断崖式下滑的现象。”
翁同顿时一愣,看起来有些意外。
不过很快他便回过了神,猛然睁大了眼睛,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老童,你的意思是……下面的金丝楠木,是龙鳞纹木?”
童怀军重重点了点头。
翁同再次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因为在代入了童怀军的猜测后,翁同忽然感觉……
还真有可能?
眼见二人颇有些自嗨的趋势。
一旁的徐云不由轻咳一声,对童怀军道:
“童教授,不知您和翁教授所说的龙鳞纹是指……”
姜成谷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带着一丝疑惑,龙鳞纹这三个字听起来咋那么像志怪小说里的词儿呢……
不过童怀军并没有get到姜成谷的意思,只见他稍作沉吟,便开口道:
“徐博士,你可能不太清楚,金丝楠木虽然名贵,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一个特定树种的名称。”
“按照纹理的密度、形状划分,它一共可以分成三十多个类别。”
听到童怀军的介绍。
翁同也跟着点了点头。
某种程度上来说,金丝楠木和玉石有些相似。
玉石可以根据品种分成翡翠、和田玉、独山玉等,其中翡翠又被称为玉石之王。
而翡翠的内部,则又可以根据品质划分出玻璃种、冰种、糯种、豆种等等。
金丝楠木也是如此。
金丝楠木是楠木之首,而金丝楠木内部也有着不同的品级。
其中比较常见的有金丝纹、山峰纹等,主要用来做小型的木质器具。
而龙胆纹、龙鳞纹、金玉满堂纹、玫瑰纹、葡萄纹瘿木这些则比较稀有,价值比较高,历史上曾经拍出百万甚至千万的价格。
当然了。
千万级的金丝楠木拍卖实际上也没那么多,有不少新闻依旧也被夸大过。
例如你在网上经常可以看到一段报道:
【2013年的一个拍卖会上,一件金丝楠木雕松鼠葡萄落地罩拍出了3000万人民币的天价……】
但实际上呢。
这是2013年燕京保利举行的一次拍卖,这个藏品的LOT号为6100。
拍卖前估价两百到三百万,最终成交价为92万。(polypm.com.cn/assest/detail/0/art5042326100/34/3这是保利官网的历史拍卖信息)
在所有种类中,金丝楠木最贵的纹理只有三种:
火焰纹、龙胆纹和龙鳞纹。
其中在古代,龙鳞纹的价值最高——因为它在寓意上无比契合皇帝的棺材。
皇帝是龙嘛,龙鳞做成的棺木,简直就是他们的定制buff。
所有龙鳞纹的金丝楠木除非真的在体积上不合适,否则基本上都会用作皇帝的棺木材料。
待童怀军介绍完龙鳞纹的价值后,翁同便补充道:
“不过随着考古学的发展,考古学家们逐渐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那就是唐、宋、元、明这四个朝代的龙鳞纹金丝楠木,在使用数量上都算正常——虽然这几个朝代的很多皇陵尚未被挖掘,但从相关史记中却可以找到某某皇帝的墓葬标准,或者就是收藏领域可以见到一些不适合做棺木的龙鳞纹制成的小件。”
“可从明朝中期开始,龙鳞纹金丝楠数量就开始断崖式下跌了。”
“以至于到了康麻子……咳咳,康熙时期,连个龙鳞纹金丝楠木棺材都很难凑齐。”
徐云顿时一愣:
“我去……居然有这回事?”
徐云的惊讶还真不是装出来的,他确实不了解这个情况。
不过很快。
他便想到了1850副本中在耆英号上的所见所闻:
当时的耆英号上有着很多木制品,甚至不乏黄花梨这种名贵木种。
但希生从头到尾,却连一次金丝楠木都没有提过。
这确实有些奇怪。
毕竟当时希生背后站着的,可是赫赫有名的郑亲王,爱新觉罗·端华呢……
当时端华连传国玉玺和《永乐大典》都敢拿出来做交易,理论上来说应该必然有金丝楠木才对。
而就在徐云有些出神之际,翁同又补充道:
“关于这个现象,目前传播度比较高的说法是这样的:”
“那就是库存用于制作棺木的龙鳞纹金丝楠木,在李自成烧故宫的时候焚毁了。”
“但如果仔细研究就会发现,龙鳞纹金丝楠木数量下滑的时期并不是明末,而是在万历前后。”
“万历下葬的时候李自成才14岁,还在寺庙当小和尚呢,哪可能去烧故宫?”
翁同的语气有些微妙,作为明代研究者,他对这个现象自然并不陌生。
只是不过华夏考古界未解的现象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龙鳞纹金丝楠木数量的下滑只能算是一个很偏的领域。
加之皇陵这玩意儿又没法撬开去检查,因此一直以来都没啥特别大的探讨价值。
不过眼下看来。
倘若嘉靖真的把明朝储备的那些龙鳞纹金丝楠木用来做成了铜殿的内壁,那么这个现象也就有了个合理的解释了。
毕竟假设厚度相同的话,一副帝棺的表面积也就8平米左右。
而永陵内的龙鳞纹金丝楠木面积有一百五十多平米,足足可以制备接近20副帝棺……
同时以嘉靖那个自私的性格,做出这种事情也完全不令人感觉意外。
想到这里。
翁同不由再次与童怀军对视一眼,二人同时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强烈的……
兴奋!
没错。
兴奋!
毕竟倘若铜殿中的金丝楠木真的是龙鳞纹木,那么这将势必成为国内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龙鳞纹金丝楠木文物!
对于任何博物馆来说,这都是妥妥的镇馆之宝。
同时对于翁同与童怀军这类考古学家而言,能让如此珍贵的文物现世,无疑也堪称人生莫大的成就与荣耀。
不过比起神色逐渐飞扬起来的翁同二人,一旁的姜成谷则要冷静的多。
只见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对徐云问道:
“徐博士,重力梯度仪的探测结果都介绍完毕了吗?”
徐云轻轻点点头,将这份报告递到了姜成谷手里:
“没错,文物和布局上比较重要的结果就是之前说的那些,剩下的就是结构方面的数据了。”
姜成谷接过报告看了眼上头密密麻麻的公式,一拍额头:
“靠,眼瞎了。”
徐云:
“……”
随后姜成谷深吸一口气,认真的将报告收好,对众人说道:
“好了各位,今天我们的探测过程很顺利,结果也相当喜人。”
“无论是地宫内的文物、《永乐大典》还是金丝楠木,都堪称国宝级的发现,并且大概率保存的非常完好。”
“不过从整个项目角度来说,我们今天所完成的只是基础的一小步。”
“接下来我们面临的挖掘环节才是真正的难点所在,毕竟……定陵的教训实在是太惨痛了。”
姜成谷最后的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重重的泼到了翁同和童怀军的身上。
二人的表情顿时一僵,目光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下来。
定陵。
这个词对于任何一位考古界的从业者来说,都是永远的痛。
【考古学家就是拿着许可证的盗墓贼】这句话,很大部分的‘依据’便是源自当初的定陵事件。
的确。
不可否认,有些考古学界的从业人士确实存在着极强的私欲,他们挖掘皇陵就是为了满足个人利益。
但这部分人在考古界中的占比其实真的不多。
某种程度上来说。
考古学界就和此前提及到的华夏科学界有些类似:
两院院士多达1700多人,但就因为极少部分院士的黑料,导致整个华夏科学界都被扣上了学术不端的标签。
这其实是一种很不公平的做法。
然而很遗憾的是。
这些年这类标签非但没有缩小,反而越扩越大。
比如近些日子的食品圈。
“科技与狠活”这个词横空出世,搞得人人自危,失真程度离谱到了不知凡几。
某视频平台上一个菜农洗菜的视频,传来传去居然变成了黑心商家在给蔬菜浸泡药液,真是何其无奈……
不过与食品圈不同的是。
眼下的考古学界,得到了永陵这么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上一个把握住类似机会的是中科院,随着暗物质发布会的一炮打响,如今华夏科学院的形象已经彻底从陈佩斯转变成了朱时茂。
因此无论于情于理,永陵的发掘方案都必须做到完美无缺。
想到这里。
姜成谷、翁同等人的目光,近乎同时锁定了一旁的……
张子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