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着从后台走出、表面上相谈甚欢的侯星远与卡洛·鲁比亚二人。
铃木厚人的脑海中,顿时出现了一片空白。
这……这画风不对吧?
为什么CERN会和中科院合作?
要知道。
虽然CERN和神冈实验室有着难以化解的仇恨,双方的关系已经恶化到很多时候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
例如去年8月份在吉隆坡举行的有关上粲偶素粒子的物理峰会上,两位来自CERN和神冈实验室的代表彼此对骂了好几分钟,甚至险些大打出手。
但另一方面。
虽然双方都彼此恨不得对方去死。
可在面对华夏这个国家的时候,双方都会保留一些包含了政治色彩的默契。
神冈实验室就不多说了,当初放中科院鸽子的事儿曾经介绍过一次。
而CERN嘛……
诚然。
目前确实有部分CERN的学者给过华夏物理界不小的帮助。
甚至可以说近些年华夏粒子物理之所以能有所发展,有很大部分的情要承到CERN的学者头上。
但需要解释的是。
这些学者在和华夏接洽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以他们本国高校顾问的身份进行的交流,而非以CERN的项目完成的援助。
这就有些类似华夏足球的欧洲俱乐部的商业合作,现如今不少欧洲俱乐部都会接受一些低龄的华夏小球员去试训。
比如说马德里竞技啊、格拉纳达等等。
这些俱乐部隶属于欧足联,欧足联在整个过程中也确实在流程上开了些绿灯。
但实际上真正起到帮助效果的还是俱乐部,而非欧足联这么个联合机构。
实际上。
CERN官方对于华夏人还是比较排斥的,虽然每年都有几个postdoc——也就是博士后并且允许带家属,但Staff职位却鲜少会批准。
尽管这些年ATLAS,CMS,AMS,LHCb这四个CERN的实验组中,有越来越多华夏人在起着重要作用。
但他们要么是postdoc模式,比如科大、金陵大学、水木大学的合作等等。
要么就是……
移民。
而眼下卡洛·鲁比亚的举动,就相当于是欧足联突然和华夏足协宣布了一次战略级合作:
只要华夏有好苗子就随便送到欧洲,我们这边帮你们培养,甚至连劳工证啥的都不需要考虑。
这你说铃木厚人怎么能不惊讶呢?
实际上。
意外的不仅仅是铃木厚人,还包括了原本因为布鲁斯·阿诺尔无赖言论而有些生气的周绍平和徐云。
随后徐云扫了眼主屏幕。
发现镜头和收声设备都在朝卡洛·鲁比亚那儿移动后,便快步凑近了潘院士身边:
“老师,这是……”
“俗话说得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嘛。”
潘院士笑着朝卡洛·鲁比亚的方向努了努下巴,低声说道:
“CERN下一代对撞机的方案还没定呢,新闻爆点越大对他们越有利,加上科院许诺的一些优惠……具体的你自个儿理解去吧。”
说完。
潘院士便大步迎向了侯星远和卡洛·鲁比亚,热情的与二人打起了招呼。
徐云这个小透明则留在原地挠了挠头,一脸茫然:
“这啥意思啊……”
一旁的周绍平显然在这方面比他敏锐的多,眼见徐云还没想通,便提点了一句:
“小徐,你想想霓虹那边有什么项目?和对撞机有关的。”
徐云顿时一愣。
几秒种后。
他忍不住一拍额头,恍然道:
“我懂了,周院士,您是说ILC?”
周绍平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云则有些后知后觉的再看了眼铃木厚人,心中不由浮现出了一丝感慨: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早先曾经提及过。
目前最高的粒子对撞能级是10的13次方量级,也就是13TeV。
而高能物理想要继续发展,至少需要将能量提高到普朗克尺度,即对撞机的能级要达到10^16次方TeV。
理论上超过这个能级,高能物理才会可能有新的发现。
至于13TeV-10^16次方TeV之间的空白,还有一个很直观的名字:
能级大荒漠。
荒漠二字,足以说明一切。
所以目前前端粒子物理领域一直在想着提高对撞机的量级,其中最早被提出的设备叫做国际直线对撞机。
也就是International Linear Collider,简称ILC。
它是一条长约20公里的直线型加速器,能级可以达到50TeV。
这个项目在一开始的时候呢,是计划在CERN、费米实验室和霓虹之中三选一落地。
不过2020年的时候被霓虹顺利拿到了手里,总造价大概在1000亿华夏币左右。
虽然22年的时候霓虹对ILC亮了次黄灯,但很快就又把它作为了待建项目,并且划下了一笔初期经费——外头有传闻这笔经费大概有50亿华夏币,不过没啥实锤,总之数量不会太小就是了。
换而言之。
对于铃木厚人来说,他基本不用担心霓虹下一代对撞机的交接迭代问题,只要考虑项目的落地时间就够了?
但CERN却不一样。
在ILC被霓虹抢走后。
CERN立刻又宣布了一个新的对撞机项目,叫做未来环形对撞机Future Circular Collider,缩写FCC。
它的轨道长度将达到100千米,量级100TeV,总造价1800亿华夏币。
不过这个项目一直没有取得实际落实,原因说白了很简单:
前边就是能级荒漠,这么多钱投进去恐怕没啥效果。
所以这些年卡洛·鲁比亚一直在为这个项目奔波,其中华夏也没少跑——因为华夏的基建皮实又廉价,属于当之无愧的首选。
而今天的这场发布会嘛……
暗物质就别说了,如果能再发现一颗粒子——尤其是TeV级别的例子,对卡洛·鲁比亚……或者说CERN上下数千名员工而言,都无疑是个巨大的帮助。
卡洛·鲁比亚可以把报告甩到成员国理事会的桌面上,挺着胸脯说这颗粒子就是能级荒漠边缘的遗珠,所谓的荒漠中未必什么都没有。
或许在沙漠之下,埋藏着无数的石油呢。
当然了。
只要别被老鹰偷走就行。
这是对CERN全体都有益的事情,也就是卡洛·鲁比亚在立场上肯定是偏积极的。
加之侯星远多半又给卡洛·鲁比亚许了些其他条件,例如潘院士所说的优惠——这玩意儿大概率指的是工程报价。
虽然工程基建的利润肯定不如搞仪器设备那么多,但在FCC的总支出方面却必然是大头,毕竟总长100千米的地下设备呢。
以侯星远中科院院长的身份,在这方面许诺一些优惠还是很轻松的,并且徐云毫不怀疑兔子们还有的赚。
难怪徐云从刚才就没见到卡洛·鲁比亚呢,合着是跑后台去和侯星远暗搓搓的开小会去了……
想到这里。
徐云毫无征兆的叹了口气。
虽然靠着CERN或许能渡过这次难关,但说到底还是自家得有一台加速器啊……
随后他又看了眼身边的杨老,心中有些感慨。
当年华夏曾经计划搞一台超级粒子对撞机,也就是CEPC。
但在讨论的时候,却出现了巨大的意见分歧。
在支持CEPC的业内人士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高能物理所所长王贻芳院士以及丘成桐先生。
反对的代表人物则是杨老。
那时候杨老写了篇《华夏今天不宜建造超大对撞机》的文章,用七条理由反对了菲尔兹奖得主丘成桐先生先生的看法。
当天上午王贻芳院士在看到文章后。
便写了一篇名为《华夏建造大型对撞机,今天正是时机》的文章反驳。
客观来说,双方其实都有理。
杨老的理由很直白:
CEPC的量级是100TeV+,那里是公认的能级荒漠,现实也不是小说,很可能投入2000亿啥都找不到,把2000亿投入教育显然更加划算。
而王贻芳院士的意见其实也挺有道理的:
国内不是拿不出2000亿资金,如果整顿经费猫腻,五年最少可以腾余1500个亿出来,国家出500亿就行了,这种国之重器谁都不能保证有用,但不能不有,没这东西就真的一点可能都没了。
总而言之。
因为意见上的分歧,导致杨老和王贻芳院士现如今关系极差。
同时国内不喜欢杨老与不喜欢院士的网民又大有人在,于是经常可以看到一些网民藉着支持某方的理由,大肆去攻击另一方。
其中杨老的抗压能力要好点。
毕竟他遭遇的非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时已经94岁的杨老也不怎么与外界接触,眼不见为净。
可王贻芳院士这些年是真不太好过,他那时候正值研究生涯巅峰,没少参加各种会议和接受采访。
好在去年他带领了大亚湾团队完成了中微子振**矩阵角的测量,这是现实中迄今为止华夏本土物理界对基础物理做出过的最大贡献,才勉强算是回转了部分口碑。
只可惜这个成果的壁垒相对有些高,很多人并不知晓这件事儿。
两位院士都有能力,也都一心倾心于科研,两人如今僵硬的关系着实令人遗憾而又惋惜。
实际上不仅是科研领域。
网文作家里头,就不乏头部作者却闹得很僵的例子存在。
只能说人终究是有喜恶情感的生物,两个能力强的人未必就能看的对眼。
而另一边。
在潘院士来到身边后。
卡洛·鲁比亚爽朗一笑,主动与他握起了手:
“嘿,潘,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吧?”
潘院士笑着回了个礼:
“有六年左右了,鲁比亚先生。”
卡洛·鲁比亚到达蓉城的时间比较晚,当时负责迎接他的是侯星远和科院的另一位老牌院士,潘院士并没有亲自到场。
所以眼下的这次握手,还是二人在数年来第一次面对面的碰头。
松开手后。
卡洛·鲁比亚看了眼远处的铃木厚人,很快又将目光投向了大屏幕:
“潘,你们的工作人员已经把LHC的信号引入到了后台,你随时可以发布启动指令。”
潘院士脸上恰当的浮现出了一股感激。
这股感激有部分是逢场作戏,不过有部分也是真心。
虽然CERN的入场严格来说只是一次互利的交易。
但对于卡洛·鲁比亚个人而言,做出这种决定还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
毕竟如果923.8GeV量级的粒子不存在,卡洛·鲁比亚肯定也就拿不到最理想的筹码去说服成员国理事会了。
当然了。
这抹情绪只是转瞬即逝,潘院士的脸色很快便变得有些凝重了起来。
随后他与侯星远对视了一眼。
得到侯星远的示意后。
潘院士拉下耳返,对着麦克风说道:
“LHC加速器的工作人员,现在进入设备启动前的最后确认环节,如果设备一切正常,请回复可执行信号!”
片刻过后。
一个巨大的英文单词出现在了屏幕上:
【ready】。
这个单词的后方还跟着一个【^^】的小颜文字,让现场有些紧张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见此情形。
潘院士也不再犹豫,再次深吸一口气,说道:
“开机!”
随着潘院士一声令下。
数万公里外。
瑞士。
CERN总部中的LHC对撞主控室内。
一位额头锃光瓦亮的中年白人男子,同步按下了启动按钮。
轰轰轰——
不同于其他对撞机。
作为当今世界上量级最高的对撞设备,LHC的隧道长度也是全球当之无愧的第一——它足足有27公里长。
这次被启用的是CMS……也就是紧凑渺子线圈,是一种通用型的粒子侦测器。
随着设备的启动。
CMS的中段区域开始注入了液态氦,用以保证超导磁铁不会超过运作温度。
紧接着。
一个质子同步推进器开始对铅离子束进行了加速。
这是一个小型的直线加速器,又黑又硬但却很细,不停的发出啪啪啪的声音——这是超导磁铁进入超导态的动静。
片刻过后。
一道浓密的离子束从质子同步推进器的管口喷射而出,径直的打入了主加速环那达到运作温度的温润腔道内。
49个微秒内。
主加速环便被灌注满了数以亿计的小微粒。
接着很快。
离子束中的总能量达到了600百万焦耳量级,如同蓄满了力的弓箭似的,从注入口发射了出去。
26纳秒后。
两道离子束便狠狠的对撞在了一起。
众所周知。
原子核形状近似为球体。
但原子核被加速到接近光速时,其在运动方向由于洛伦兹收缩变的非常窄,对撞时系统的形状为椭球状。
于是乎。
无数对相向而行的椭球形原子核,重重的撞在了一起。
嘭——
无数粒子瞬间炸裂开来,各种基础微粒四散而出。
如果说这些离子束是一个文明,那么此时就是文明的毁灭之日。
同时由于能级远高于此前的11GeV碰撞的缘故,此次碰撞的事件切割要更为明显——因为能级越高,温度就越高。
每次粒子的碰撞大概可以粗略切割出10万个事件,接着由图形处理单元进行下一阶段的处理。
随着时间的推移。
大量磁性粒子的轨迹喷注出现在了统计后台。
随着化学势的增加,四阶矩在CEP附近出现了先下降再上升的情况。
与此同时。
CERN方面也没闲着。
集体椭圆流的NCQ标度……
轻核产额比……
临界行为局域热平衡系数……
双轻子产额……
这些数据被一一记录。
虽然这些数据与待测粒子没有太大关系,但却能为其他一些研究提供参考的案例——这种量级的对撞,即便是CERN也无法奢侈到天天进行。
实际上。
上一次进行这种量级的对撞,还是在6个月前呢。
10分钟……
15分钟……
20分钟……
随着时间的推移。
CERN方面收集到的案例也越来越充足。
徐云……潘院士……侯星远……周绍平……杨老……威腾……特胡夫特……波利亚科夫……希格斯……
就连铃木厚人以及远在霓虹的小林诚等人,也目不转睛的盯着直播画面。
他们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如果实验失败。
那么科院的发布会虽然依旧堪称史无前例的巨大成功,但多少都有些不够圆满。
就像一位囚徒,他脖子上的枷锁被打开了,但脚上的脚镣却仍旧存在。
同时……
威腾的威望也将一落千丈。
但如果实验成功。
那么华夏高能物理就将如同逃出肖申克监狱的安迪一样,自由的站在大地上,展开双手,尽情拥抱着天空。
25分钟……
33分钟……
47分钟……
终于。
在实验进行到第59分钟的时候。
唰——
主屏幕上忽然出现了一张被筛选放大的事例表。
事例表的编号备注是……
234491835。
按照一次撞击切割出10万个事件的比例来看,这是顺序第2300次左右的撞击。
别看这个撞击序列不大。
早先曾经介绍过,一个团簇中能有30对粒子相撞,都算是很高的比例了。
见到这个事例表的瞬间。
唰——
所有与会者近乎同时从座位上站起,身子前倾,面带震撼的看向了主屏幕。
第一排处。
铃木厚人忽然一个踉跄,重重跌坐到了最近的一个座位上,用力喘着粗气。
希格斯嘴巴微张,表情惊讶。
潘院士下垂在身边的左手,骤然握成了一个拳头。
威腾脸色一滞,旋即便被一股惊喜取代。
徐云瞪大了眼睛,脸上亦是涌起了一抹红润。
只见此时此刻……
大屏幕的事例表上。
在950GeV这个区间附近,赫然存在着一个……
笔直的凸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