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不了那么久。”
陆子期终于见到了谢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半阖目歪在榻上, 人已经进来拱手请安了,才嗔着丫头也不知道提前通报,失礼给人笑话了, 老太太这才睁开眼被丫头扶着坐正了身子,从上首打量站在地上的青年。
看到竟然是一个如此风姿青年,老太太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倒是真没想到一个离着金陵富贵地千里之外的商贾人家, 如今都能养出这样的公子了,老太太开口,却不是跟地上恭敬等着的人说话,而是对身后丫头说:“这家人姓——,是姓李还是张?陆?”
丫头回话了,老太太这才笑自己记忆太坏了, 说这话的时候一双锐利老眼始终看着地上站立的青年。
陆子期始终安安静静, 带着浅淡有礼的笑,多一分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拘谨,少一分就是规矩不足的散漫, 不见一丝局促与初登侯门的不安。
老太太眼皮又耷拉了一下, 才含笑对陆子期说了话, 声音很是慈和:“长得好,可惜了。”说完好像意识到自己失言, 笑得更慈和了:“陆家少爷别见怪, 老了,平时都是下头的孙子孙女们哄着我这个老糊涂,越发不会说话了。”
陆子期只含笑施礼, 都是晚辈的恭敬。
“该怎么着, 想必你也知道了。”老太太说着去看二房儿子, 对方赶忙恭敬表示,已经把话都跟陆家公子说清楚了。
“好。”老太太点头:“哥哥妹妹的,咱们这里不兴这些,就是为了咱们二小姐的声誉,想必陆家少爷也知道怎么做。大户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儿家,失了规矩,可没有好路走,就是家里再疼,不懂事的孩子一条绳子勒死也不是没有的”老太太一边慢慢说着,一边细细打量着。
让她略略惊异的是,她居然看不出来人任何情绪,无论她说什么,地上这个俊逸的年轻人都只是静静听着。
难道真没有她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还真就是跟打听回来的一样,就是从小当亲兄妹处的?
没有最好,他们国公府的女儿就是青灯古佛一辈子,也是断断不能跟商贾人家扯上什么关系的。但凡有点什么不好听的,就怕影响到大孙女的声誉,大孙女可是要做皇家人的,最要紧的就是清白尊贵的声誉。当前这个情势谁也说不好,说不得,将来前途大着呢。
老太太该敲打的敲打了,对方看起来再是不凡,也不过就是个北边蛮荒地方上的商贾之子,实在犯不上她多费心。闹了这一天,老太太也累了,直接道:“老身看公子也是个明白人,明白就好,在这天子脚下,就怕不明白,这不明白的人呀,说没就没了。”说着直接一挥手,送客。
到了外边,二房老爷就从袖中掏出了一纸推荐,依然是一张和气笑面:“听说北边来的好些学子都想拜见张大儒,更听说有些学子为了这么封信出价千金的也有,好像就是你们临城附近的。”
说到这里谢二老爷短促地笑了一声,继续道:
“我们谢家一向跟大儒家里走得近,有这封信,再加上公子这样学问人品,定然能得大儒看重,明年春闱想必更加得心应手。”
红色边框黑字淡黄色信封,是多少学子求之不得的。
陆子期垂眸静静看着,他慢慢笑了,含笑接过,躬身行礼致谢。
一直死死盯着他的陆家二房老爷这才彻底放了心,在他看来,这个麻烦算是解决了,早先最不耐烦地就是怕对方不识抬举,硬要攀上来。他们是国公府,他是国公府的老爷,跟商户来往的那是国公府下面的买办。
陆老爷高声喊管家好好送贵客出门,看着前头几人出了仪门,他才掸了掸袖子,转身回去了。
一直到走出谢宅,陆子期面上都是带着浅笑的,端得是最温和恭敬公子风度。直到谢宅送客的人回转进了侧门,陆子期上了马车,钱多钟城才笑嘻嘻迎上公子,从临城来金陵的一路上都听人说这位张大儒,如今他家公子能得机会见到大儒,在他们看来,只要给自家公子见到人的机会,万事没有不成的。
可一看到马车内的公子,两人笑容却一下子滞住。
马车内,公子笑容早已不见,而那封被多少人求知若渴的推荐信,却被公子攥烂了。
“公子?”钱多小声。
“走吧。”陆子期平静吩咐。
赵家和陆家都早使人在金陵买定了宅子,马车朝着买定的宅子去了。
马车从金陵格外平整干净的地面碾过,马车上的人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掀开了靛蓝色窗帘,看向了这座占地广阔的谢国公府:朱墙绿瓦,楼宇连绵,进出都是衣着光鲜、面容整肃的青衣奴仆。
青年的目光平静,面无表情。
很快马车转了个弯儿,面前是又一座宏大府邸的背面,是另一座国公府:殷国公府。
两座宏大的府邸,都是大历朝开国就赐下来的国公府,楼宇深深,连绵不断。
一个是音音的本家,一个是音音的母家。
直到马车出了这条王公云集的集贤街,靛蓝色车帘才放下了。
从临城来的学子家人们都忙忙碌碌安顿着,孙同勋带着两个妹子已经在大伯家住下了,蒋三公子受邀安住在赵家,徐元淳辞了陆子期的好意,安置在不少学子临时落脚的寓所。
待诸人安定下来后,三日已过去,金陵的天也更冷了一些,尤其是太阳一落,刺骨寒气漫起。
晚间临城几位要好的学子俱都在陆家收拾出的轩子里小聚,轩阁半开,内中点着兽炭熏香,清香淡淡,暖意融融。
赵宏成凭窗看出去,外头是大簇大簇的红梅,开得热烈。赵宏成大大呼了一口气,初来金陵,就在街头见到了一幕当街鞭人的震撼景象,坐在华丽马车里的公子那轻蔑目光扫过他的时候,让赵宏成觉得自己好似蝼蚁一般,满腔热情都凉了,无比清楚明白:在这贵人云集之地,他连同他身后的赵家,都犹如贵人脚下泥,不值一哂。
而没有谁规定,贵人只能是好人,必须讲道理。赶上他们心情不好,他们完全可以不讲道理,你又奈他们何,就好比这位当街纵容恶仆殴人的公子。
后来才听说这公子是首辅小舅子严家的金疙瘩,最是脾气坏,但因为耿直不做作的脾气,竟很得陛下欢心,每次被陛下叫进去,说是要教训,结果总能把陛下逗乐,自然这罚每每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背靠高家,又能讨陛下欢心,越发无法无天。
待到赵宏成听清这顿打不过是因为路人不小心蹭了他的马车,更是心惊。他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嘱咐赵家上下小心金陵街头的马车,千万离得远一些,尤其是告诫妹妹赵红英,在临城大呼小叫就算了,在金陵可收敛些。
直到这会儿到了他陆哥这里,赵宏成大大呼了几口红梅清香,这几天始终惴惴的心,才算觉得安稳几分。
赵宏成吐尽腔子中糟心闷气,对圆桌旁的陆子期道:
“哥这两日没出门,我们几个往那几处学子聚集的茶楼走了走,这些学子亲切提起的那些人名,都是咱们只听过没见过的,好像这金陵国子监的学子十个里头得有八个来头不小。”
全都是高门宴会、高官大儒,好像家里搭不上一个六部尚书都不好意思开口。
对于他们这些小地方来的学子,那些攀都难攀的地方,就是这些世家学子的日常。至于那些他们只在书中见过名字的大儒,不是人家的业师,就是他们谁的二姨夫,要么就是自家父亲的忘年交,或者自家祖父昔年同窗好友。
闻言,孙同勋和蒋廷宇一时间都收了低声谈笑,好一会儿没说话。这些临城里被人追捧着长大的年轻人,习惯了自己是领头羊的存在,来到这里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才到金陵几日,已隐隐感到,在这样一个地方没有关系的年轻人想要出头千难万难。
孙同勋笑了一声:“慢慢熬就是了。”即使中举,他这样出身的都得慢慢熬,“熬上十年二十年的,这金陵也就不足为惧了。”
赵宏成又吐了口气,先还诸多出人头地的想法,这时候早已熄了大半:“你都得慢慢熬,我们这样的只能更慢了。”
蒋廷宇最是好性,跟着笑:“急什么?就是一时间出不了头,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慢慢来就是了。”
“哥,你说说咱们得做好熬多久的准备,十年二十年够不够?是不是十年二十年后,咱们兄弟才能到这些金陵世家公子的起点上?”赵宏成问,其他两人也都看向此时正斟茶的陆子期。
闻言陆子期执壶的手一顿,他看着桌上白骨瓷杯中上好的茶,温淡的红,扑鼻的茶香,是音音最爱的红茶,她爱喝的必得是这样从茶叶开始就能嗅到清香的茶。
他放下手中茶壶,抬眸看向了另外三人,慢慢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一句话让其他人都诧异,要知道所有人中最能耐得住性子的就是陆子期,他好像从来不着急。
在赵宏成看来,即使面对让他心脏狂跳的大买卖,他陆哥也好像伏在草丛中的猎豹,任由外头各种变化,他永远岿然不动,好像可以一直安静地等下去,直到契机出现,突然出手。
他陆哥说什么?说他——等不了那么久?
陆子期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看向了窗外,他的目光变得幽远,让人看不明白。再次开口,他说的还是同一句:“我等不了那么久。”
而在集贤街另一处宅院中,一个一身大红飞鱼袍的男子正踏在亭中石凳上,低头拨弄石桌上一盆矮子松盆景,盆景旁边随意放着他的绣春刀。
男子一副风流好面容,一双醉人桃花眼,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可看过去总是让人发寒,这位正是性情莫测的韩家二公子,如今陛下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不笑还好,只要一笑,必然有人要倒霉。
石桌前黑衣手下把该回的说完,最后回到:“陆公子没再回访谢家。”
石桌前的男人依然认真看着眼前这盘矮子松,闻言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嘲讽:“谢家的门是那么好进的?谢家那帮子——”他顿了顿,吐出一句:“个个都是假正经,臭气熏天。”
“陆公子来了这几日,从未跟任何人提过跟大人您的关系。”属下继续回。
韩昱又笑了一声:“我三姐的儿子,想也知道什么脾气。就是被人把骨头踩碎,他也不会上韩家的门,信不信?”说着挑眉看向自己这个黑衣属下。
这属下还没说信不信,就有人来通报:
“陆家公子,字崇礼,送了拜帖,人已等在外,说是——跟大人,有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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