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阂
哥哥这样笑她?
这个认知让谢念音血涌上头, 怒得眼睛里好似燃了一簇火,她昂头问:“哥哥笑什么?”
“笑我不知羞?怎么男子能光明正大置通房,左一个小妾右一个丫头的, 我说句想嫁人就可笑了?”
陆子期看她好像燃着火一样发亮的眼睛,漂亮得惊心动魄。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冷笑道:“你就以为嫁人那么好?你也知道男的都是见一个爱一个,左拥右抱, 怎么你就觉得自己能遇上你那些偷偷摸摸看的话本子上写的,什么良人什么比翼鸟连理枝!”
往日温雅清淡的公子,此时眉眼简直狠厉逼人,陆子期目光直直看着谢念音,话比刀子还厉。
谢念音一下子小脸涨得更红,又羞又怒, 整个人好像都要烧起来, 气怒无处发,恼得她直接抬手一巴掌拍到桌子上!
又是“啪”地一声,一听这一巴掌下去就一点没留力。
陆子期眨了眨眼, 果然就见对面人大眼睛里蓄满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音音别哭, 一会儿就不疼了, 别怕!”陆子期已经隔袖子执起音音的手,只见整个手心红成一片。
谢念音本来就委屈, 尤其是被哥哥这样说着自己, 此时陆子期话一软,她本就火辣辣的手心就觉得更疼了,眼泪掉得更凶了。
摸不到帕子, 陆子期直接拿自己袖子给她擦泪。
夏季家常穿的青色软绸衣衫, 一碰到她的泪就湿了一片, 变成了更深的青色。明明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此时哭起来简直不管不顾,简直是滔滔不绝,陆子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又是袖子又是手,只想为她擦干脸上的泪。
谢念音却一下子扒下对方的手,别开脸,哭着道:“你不该那样说我!”
“我不该。”
“你还嘲笑我!”像嘲笑那些讨厌的人一样嘲笑她,其实这才是最让谢念音伤心的。
“我没有。”
“你有!刚刚,你那样笑,你就有!”
陆子期顿了顿,叹了口气,“音音,我没有。”他再次抬起袖子,轻轻给她擦泪,“那样的话,再不要说了,好不好?”
谢念音抹了一把泪,昂着小脸:“我知道你要说我没规矩,可你明明说过我可以不守规矩的。”她委屈极了,这还没娶媳妇呢,说过的话就缺斤少两了?
她哽道:“我难道不知道女子不该说这样话吗?可我是在家里,是跟你说呀!”
“跟你,我就跟你没规矩!”说到这里谢念音又忍不住哭了。她知道自己不正常,她就是不觉得很多事情该那样呀!可在外面,她多正常呀,她比谁都正常,在那群闺秀之间,她也会掩着帕子红脸,她红得比她们谁都真。就是因为跟哥哥,她才会这样说的。
陆子期闻言愣了愣。
音音含着泪,隔着朦胧的泪望着他,带着哽咽道:“我又不傻,跟旁人我会这样说吗,要你那样说我!”
陆子期满心的无可奈何,都化作无声沉默。一瞬间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话要问,可最终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哭得一抽一抽的小人,他也只是茫然而轻声地问她:
“音音,真的想嫁人了?”
谢念音觉得一肚子不知从何而起的委屈,不知是被这句问话戳中,还是被哥哥这从未有过的语气戳中,她再也忍不住了道:
“不想!一点都不想!嫁人有什么好,找着一大家子骑到自己头上管着自己,我疯了我想嫁人!”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她含着泪的眼睛茫然看着陆子期:“可是哥哥,我早晚要嫁人不是吗?”音音红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她不嫁出去,哪个肯嫁进来。
那边院子里见天嘀嘀咕咕说她是拖油瓶,固然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原因,但,音音抿了抿唇,他们说的也未必就不是实话了。
她甚至怀疑,她家哥哥赫赫有名的临城公子,至今未娶妻,多少跟有她这么个宠上天的妹妹有关吧?上次陆珊珊不就说了,清晖院有她这么一个作天作地的小姑子在,哪个千娇百宠的姑娘愿意嫁进来做大嫂.....
虽然当时她直接给呸了回去,可是事后却不止一次想到陆珊珊这话.....这话难道就真的都是胡说八道吗?有时候敌人戳心窝子的话让人越想越气,不就因为戳中了吗.....
换位想之,她要嫁人,就绝不肯嫁给一个疼爱妹妹跟命一样的男子,她也想当宝贝呢,做什么自讨苦吃去跟着夫君宝贝别的姑娘,疯了不是.....她都这样想,别的姑娘不也会这样想吗?
音音低了头,这些藏在心里的东西,从她及笄以后,她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她吸了吸鼻子,眼睛里的泪慢慢散去,望着哥哥慢慢道:
“既是早晚的事儿,就不如开开心心地,挑一个称心如意的好的。”音音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剔透极了,她说:“我不着急,可也不能太慢呀。”太慢了,她真的成临城陆家大公子的拖油瓶了,她谢念音只能给自家哥哥加分的,怎么能被哥哥这样疼着,反而成了他身上的减分项了。
音音伸手拉住哥哥垂下的衣袖,歪头望他:“哥哥就好好帮我挑一个,人又好,对我又好,关键是长得要好,才配得上我,哥哥说是不是?所有人都走的那条路,才是正常的,好走的路。”不一定多好多对,但一定是走起来最好走的路。
正常.....
陆子期喉结微微滚动,没有看她望过来的视线,只专注地看着音音扯着他袖子的手,青衫映衬下,比最好的白瓷还白,火红蔻丹红的指甲,红得妩媚,妩媚到近乎魅惑。修长美好,却脆弱。
不该经风雨。
半日他才答:“是。”
好一会儿花厅里都是安静的,外头暮色已浓,仔细听,只能听到花厅里不时一声抽噎,却始终没有人再说话。
谢念音总算摸到了袖中的帕子,胡乱擦着。
陆子期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靠着桌案,微微皱眉。实在看不过她拿着自己的脸乱擦,抬手要接过她胡乱团成一团的锦帕,谢念音却死死拽着不松手,就是要胡乱擦。
明明说开了,可就是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憋屈。不知该怎么说,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只觉得怎么都不顺心,怎么都不好,她赌气一样想着把脸擦破才好呢。
陆子期隔袖按住她赌气的手,压着声音问:“都允你,你到底还要怎样呢。”
声音里是哥哥从未有过的无力。
音音一怔,松了手。
她看着暮色笼罩中,哥哥像往常一样仔细地折起她的帕子,然后仔细地给她擦着眼角腮上的泪。渐渐暗下来的室内,她看不清哥哥的表情,只觉得哥哥很温柔。
他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不过说了你两句,也值得你哭成这样。长大了,越发说不得了。”
是哥哥教导妹妹的语气,再正常没有。
因为刚才一场大哭,谢念音的声音沙沙的,带着她本来的软糯,轻轻刮着听话人的耳膜:“谁都能觉得我不好,哥哥不能。”
“没有。”
“谁都能说我不规矩,哥哥不能。”
“没有。”
“谁都能笑话我,哥哥不能。”
“没有。音音,没有。”
陆子期握着被她泪水浸湿的帕子,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微微垂了头,他的唇动了动,却是一句无论如何都不该出口的话:
谁都能证明自己配得上你,哥哥不能。
有些话不能说,一说就错。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的是,“掌灯。”
外头早就准备好的钟大娘,带着钱多橘墨忙进来把灯点上了,又让人打水给姑娘洗脸。
钟大娘一边指挥着小丫头伺候音音洗脸,又是心疼,“瞧瞧哭的,不好好敷敷,明儿怎么见人”.....
又是劝说:“我的好姑娘呀,你那些古古怪怪的想法也得你哥哥好好说说你”“知道哥哥是疼你,怎么还当真哭了”“兄妹两个,磕磕碰碰,再正常没有,还能当真哭成这样”.....
外人都只当这是自家小姐跟大少爷使性子,是大公子教导自家妹子。
灯下始终安静端坐的陆子期垂眸不语,他茫然听着钟大娘细细碎碎的唠叨:
“不怨少爷生气,你呀就是年纪小不知道里头轻重,那些话是能浑说的?”
“有时候就是一句话,外头那些歪心烂肺的就能把好好一个千金小姐给嚼出多少不堪”“尤其是咱们清晖院里,再干净也保不住就有旁人耳目,就专等着揪小姐的错处”
“姑娘呀,谨慎再谨慎,名声就是女子的命呢!你小孩子家家不知道这些,没个轻重,真走错了路,踩进了坑里,后悔都晚了”.....
陆子期木木听着音音软软的声音,“大娘,我明白”“我听话”,软软甜甜的,像她小时候那样乖。
他伴着她长大,她依然干净得如同一抔雪,如同枝头最好的花。
可他——
灯火微微跳动,陆子期低垂的睫毛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