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孩子间玩闹,就是陆家大少爷,又能怎么着!

三只大猫虎视眈眈, 对着屋子一角的两个小姑娘。

“橘....橘墨,我....们不动,它.....们是不是不过来.....”房间的阴冷加上极度的恐惧, 让音音话都说不成个,每个字都打着颤,好像舌头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前方,她想哭, 可她一动不动。她祈求自己变成黑暗,蒸发掉,可没有,她依然站在阴暗中,被猫盯着。

好一会儿,两个女孩缩在一角没有动, 三只猫也蹲在各自的地方没有动。

突然, 一只猫鼻子动了动,起了身,朝着两个小姑娘紧缩的角落走来。大猫走得不紧不慢, 鼻尖翕动, 明明无声, 却让音音的心跟着它的步子紧缩再紧缩,连同整个人都抖成一团。

想到猫猫可能会碰到她, 想到猫猫身上的毛, 那柔软的带着热度的身体,恐惧好像藤蔓把音音整个缠绕住,让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灵魂却好似被吸走。

这只大猫一动, 另外两只也跟着动了。也许猫猫只是想瞧一瞧闻一闻到底是什么香, 或者它们只是想凑过去挨着这香喷喷暖和和的小姑娘。

可阴冷黑暗房间一角的两个小姑娘,已紧绷到极点。

这几只猫都是有主的,孩子们喜欢的时候,都能让它们爬上床一起睡觉,不过是孩子们嬉闹的把戏,能有多大点事?陆家大小姐平白无故被个野丫头打了,不能还手,还不能放几只猫闹一闹了!孩子们后面当然有知情的大人,可知情的大人们无不是这么想。

此时上房里坐着的陆夫人和刘氏,当然也是这么想。两人不时叽咕两句笑两声,暖融融的屋里烧着银丝炭,香炉冒着袅袅的清若不可闻的淡淡香气。

远远看见那群孩子回来了,两人相视一眼,眼里都带着好笑。刘氏先站起来,招呼了自己这个金贵的侄女后,冲着后头自家几个孩子嗔道:“又去哪儿折腾了?给我知道你们敢调皮,可不饶你们!大年下的,可不兴捣乱的!”

陆夫人已经摩挲着怀里的女儿,给她喂茶喂点心呢。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也该问出来这场孩子间的恶作剧了,陆夫人立即起身嗔道:“瞎胡闹!”再次跟刘氏相视一眼,就带着人往西北角废院子去了。一路上,好些忙着的下人都见着了面色焦急又步履匆匆的陆夫人。

这是什么事儿,竟然劳动夫人亲自出面?

陆夫人让所有人都看到,孩子之间的恶作剧,她这个当家夫人急到亲自去放人,后妈当到她这个份上真是天地良心了。对方要是再跟几个孩子不依不饶,那可真是不做人了。为了出来得急,她连手炉都没拿,没想到越往西北角越阴冷,陆夫人有点后悔了,该把披风手炉都带上,也不用逼真成这样,真冷着自己了.....

陆夫人还兴致勃勃奔赴在戏中,可惜,有些把戏一旦开始,就已不是她能掌握的了。

屋子里随着三只大猫迈着无声脚步逼近,已经紧绷至极的音音好像一触即发的箭,就在三只猫迈进她们角落的时候,音音一把将手中火炉砸了出去,火炉砸到了一只大猫的身子,大猫嗷呜一叫一跳就朝着这边扑过来。

护主的橘墨捡起掉落的火炉就拔了添炭的安全销,再次朝着扑过来的大猫扔过去。

扑过来的大猫碰到了火炭,烫得彻底发了狂。

橘墨一边护住身后的音音,一边伸腿狂踢,一时间阴暗的室内想起了猫猫凄厉的叫声和孩子同样凄厉至极的喊声。

外头的陆夫人还在大张旗鼓地赶来,却没想到,清晖院的人更快。

串儿带着东西回来,看不到人当即就慌了。钟大娘当即让清晖院所有人都放下手中活儿,人分三路,一路顺着分开的地方找,一路立即去寻后街婆子的家,一路待命但凡不对马上出去寻大少爷。

等到钟大娘跟人寻到这处僻静的院子时,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内里撕心裂肺的喊声,钟大娘整张脸都白了,疾走入内,一边厉声吩咐:“还等什么,通知大少爷!”说着话就已来到了门边,嘴里直呼音音。

内里的孩子已经听不见外头的喊声了,音音眼里耳边只有猫,猫来了!

门一开,黑屋一亮,看到里面情形的钟大娘一颗心疼得一抽。跟着的人立即上前,一人抓住一只大猫,钟大娘俯身要抱孩子。

她一伸手,音音就放声大叫:“别碰我!别碰我!”整个人又踢又打,显然根本没看清来人。

钟大娘喊音音,在旁边人帮助下才按住了挣扎的孩子,把她抱进了怀里。一直到走出屋子,音音好似才明白自己到了外头。

两个孩子身上棉袄好几处被抓破,白花花的棉花露出来,上头不知染着谁的血,格外刺眼,让来人都心慌了,忙对着两个孩子从上倒下检查。

先看到橘墨被抓得血淋淋的手背,可音音的手却始终缩在棉袄里。

钟大娘哄着:“音音,是大娘呀!给大娘看看,没事了!”

音音眼睛慢慢聚了焦,动了动,她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有眼泪啪嗒落了下来,而她的眼睛还是大大地睁着,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大猫,那里。”

钟大娘心疼道:“音音不怕,抓走了,没有了。”

音音的泪一下子更多了,却还是道:“大猫,那里。”

钟大娘哄,她突然喊了一声:“橘墨!”串儿赶紧把头发都散了的橘墨往前一推,橘墨的手已给包了起来。

她比音音抖得还厉害,生恐小姐出了问题,她就没地方去了。她不想再被卖了,她见过太多坏人,在外面,活下来很难的。为了让她好好活下来,她哥哥差点给人打死。她要丢了差使,连她哥哥都没法跟着大少爷了。她抖得如筛糠,哆嗦着喊小姐。

音音看到橘墨,哇一声哭了:“大娘,我的橘墨被大猫咬了,它要吃掉橘墨!”

听到这句“我的橘墨”,八岁的橘墨才一下子放了心,慢慢不抖了,这才觉出手背火辣辣地疼。

钟大娘一边安慰孩子一边终于拉出了音音的手,果然见了血,好在只一道,不像橘墨手背那么吓人。

清晖院人匆匆往回,半路遇到同样匆匆而来的陆夫人。陆夫人先是一惊,看了刘氏一眼,实在没想到清晖院这么快就找过来了,这场恶作剧该是她救出孩子才比较好。

刘氏在底下悄悄摆了摆手,问题不大,不管怎么着,都不过是孩子间的闹剧。怎么,兴这个野丫头气性上来打了陆家大小姐,就不兴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还回去!

孩子咽不下气,关一关放两只猫,多大点事儿,清晖院的大少爷再狂,敢打下人,敢打孩子?跟孩子当真,他还能算是个人!别说陆家大小姐,就是他们几家的孩子,陆家大少爷敢碰一指头,他们两边的老人就能闹到临城人人知道,就是陆家也不好收场的,这个年谁也甭想过。

这边陆夫人还有些发懵,刘氏已经揪着自家女儿的耳朵转给清晖院的人看了:“这帮泼皮孩子就知道瞎胡闹,看把咱们小音音吓坏了吧!回头看我不让他们的爹狠狠打!”

大姐儿常挨娘亲两下子,早已有了经验,娘亲是真怒还是假怒她比谁都清楚。此时知道娘亲不过是拧给别人看的,她立即呜呜哭着又是讨饶,又是保证再也不敢了。

钟大娘抱着孩子只是冷冷看着。

刘氏的戏热闹,但也得有人跟上才能演下去呀,对面人一声不吭,她这耳朵都拧出了火气,这下子闺女是真疼了,呜呜哭变成了哭嚎。刘氏是真没想到清晖院的一个下人,都敢不给她台阶下。再体面的下人,那也是下人!

陆夫人开了口:“好了,跟大姐儿什么想干,都是珊珊胡闹,回头让老爷好好教导。”天这么冷,陆珊珊此时正围着暖炉让丫头陪着玩游戏呢,点心吃多了些,怕不动给积了食。

提到大小姐,钟大娘不能无动于衷,这才抱着孩子浅福了一礼,恭敬道:“不敢。奴婢先带小姐回了,一切自有老爷和少爷做主。”

就是这样恭恭敬敬的钉子,让陆夫人不舒坦极了,可此时也不是给奴才下马威的时候,她只能让对方走。

人走没了,越品这个熟悉的味儿越不是滋味的陆夫人,还在原地气得冷笑:“你们看看,这就是清晖院的下人,我好声好气.....你们看看他们这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家是他们的呢!我敬老,愈发敬出这些祖宗了!咱们倒看看,老爷怎么做这个主!”

其他人俱都低头不敢搭腔,他们看见了,可他们也看到清晖院小姐的样子了,属实有些.....干冷冬日中,丫头婆子都意识到,这件事不会善了,只是不知这次到底怎么了。

就连陆夫人回到院子坐了一会儿,都开始觉得不踏实了,毕竟见了血了,大年下,见血可晦气啊。她看向刘氏:“你说清晖院那边——能怎么着?”

看到陆夫人这样子,刘氏再次觉得白瞎了这张脸,如果这张脸长在她身上,整个陆家都早拿下了.....芝麻大点事儿,一个当家主母先慌了,要是这么怕,早先还天天要给女儿出这口气.....又不撑事儿又容不了事儿,让她有时候忒看不上了。

刘氏笑道:“能怎么着?最多把那几个婆子丫头都打一顿,他大少爷厉害他又不是没打过!就是让他打死,他敢真把人打死吗!”

刘氏心道真要论罪魁祸首那就是陆珊珊,陆家大少爷能怎么着,有本事也把陆珊珊打一顿呀!只要不敢碰陆珊珊,他堂堂陆家大少爷就不能碰他们家的孩子,欺负人也不带欺负到小小孩子身上的。

看到陆夫人那没出息的样子,刘氏轻言软语安抚:“姑奶奶担心什么,就是让姑奶奶自己想,他还能怎么着?”

陆夫人突然道:“你说这次,那个死丫头会不会再要一间铺子?”还是最好地段的最贵的铺子。

刘氏一噎,迟疑道:“不能吧?”小孩子之间闹一闹,也能要铺子?她仔细一想,“上次不就没要?”上次不就讨巧要读书。

两人想到这里,倒还真有些担心了。陆夫人更是心里不踏实,别自己儿子还没成人呢,陆家值钱的好铺子都被清晖院给掏走了。

看到上来轻手轻脚添香的丫头,陆夫人不耐烦道:“赶紧拿下去,换我往日用的。”什么好玩意,还说金陵城的贵人都用,一点香味都没有,比她的桂花香差远了。

陆家茶楼里,刚刚送走一位南面回来的掌柜,陆子期才坐下端起茶盏,脸上淡笑已不见。老掌柜说了,想当一个好的生意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最好都是笑的。和气不一定能生财,但准确的判断加上表面的和气,很容易生财。

所以,管对面是什么,含笑就是了。

陆子期收了这几日练习的笑,端起茶盏,就见钱多匆匆进来。看到钱多神色,还没入口的茶,就被他放回了桌案,起身往外走,让钱多跟上边走边说。

听到钱多第一句话,少年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一下子更冷了。

“那边院的几个孩子把咱们音音小姐给欺负了。”

钱多能听到身边少爷加深的呼吸声,他赶忙几句话把整件事说了,这时已到了茶楼外,小厮已经把马牵了过来。陆子期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回头看向匆匆跟上来的钟伯,他试着——含笑,阳光下,跨坐马上的挺拔少年,玉面红唇,端得好看。

尤其是这微微一笑,不知情的人瞧着只觉得这公子又好看又温和,真真应了那句公子如玉。

含笑的少年,说话的声音却是切齿的冷:

“钟伯,你说他们是不是料定快过年了,我铁定拿几个孩子没辙?”说着他笑得冷了,“我倒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个人,真有意思。”说完一扯缰绳,直奔陆家去了。

到了清晖院,陆子期冷了一路的脸才松了松,一边换下外面大衣裳,在火盆旁伸手把周身寒气去了,一边问丫头音音怎样。

迎上来的丫头小声说着,“请过大夫了,说是吓着了,药已经煎上了。”说着递上药方子,陆子期见上面有龙骨、柏子仁等安神药物,皱了皱眉,大夫给一个孩子下的药这样重,可见孩子吓狠了,可如此寒凉的药物,音音脾胃怎受得住。

他吩咐钱多拿拜帖去赵家,请一请专为赵家小姐看诊的老大夫,这才到了正房这边,脚步放轻了些。

迎出来的串儿红着眼圈,陆子期一入门帘,就听到东边碧纱橱里钟大娘轻哄的声音:“音音乖,咱们喝些温水,喝完哥哥就回来了。”钟大娘心焦,即使回到自己的小**,孩子也始终绷着,好像生怕哪里突然会蹿出什么一样警惕着,两只小手攥着就没松开过。

大约是听到喝温水哥哥会回来,女孩警惕得一绷,随后伸头就着茶碗咕咚咕咚就喝。转眼,大半碗温水就给孩子咕咚下去了。

随后就听哇一声,陆子期立即进了碧纱橱,就见钟大娘拿着帕子替音音接着,后头小丫头忙捧着盆上前,音音强逼自己喝下的汤水,一下子都吐出来了。

“这可怎么好.....”钟大娘拍着孩子后背喃道,这才见了自家公子,忙让开位置。陆子期一眼就见到了孩子雪白手背上的血痕,显然处理过,可依然触目惊心。

他接过丫头递过来的新帕子,坐到了钟大娘让开的位置,一边轻轻拍着音音小小的背,一边轻给她擦着口鼻。

音音抬头,看到了哥哥,女娃的嘴巴撇了撇,扑到哥哥怀里,搂紧了哥哥的脖子,这才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钟大娘看到音音始终攥着的小拳头一下子松开了,才算放了心。

陆子期能感觉到怀中的音音两只小胳膊紧紧搂着自己,哭得整个小身子都在颤,明明好好养了一年,这会儿陆子期还是觉得,自己的音音怎么还是这么小一团,像一只不敢放声呜咽的小兔子,哭得人心疼极了。

一想到这么小的音音被关在那个屋子里,面对她最怕的猫,陆子期手上动作温柔,牙根却咬紧了。

他抱着孩子一遍遍哄着,直到累极的音音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陆子期轻轻把音音放下,拉过被子盖上,这才接过旁边丫头用温水打湿的帕子,轻轻擦着音音泪湿的脸。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孩子睡着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此时一双小手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碧纱橱内外都是一片安静,陆子期隔着锦被轻轻拍着音音后背,突然孩子一个激灵似乎要醒过来,他忙俯身按住孩子要乍起的小胳膊,整个人都笼着锦被中的女娃娃,孩子重新感觉到安稳,颤动的睫毛安静了,似乎要睁开的眼睛稳稳闭着,慢慢地,音音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

陆子期一动,旁边的钟大娘赶紧递过来一个长条枕头,陆子期熟练地接过来抵住音音后背,同时松开了落在孩子后背上的手,让睡梦中的孩子觉得好像依然被人托着抱着,慢慢松开了攥着衣角的小手。

陆子期忍不住拿手碰了碰音音睡得红扑扑的小脸,重新给她掖了掖被子,这才起身。

一出碧纱橱,周围人就觉自家大少爷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变了。碧纱橱内的大少爷还是一个温柔耐心的大哥哥,碧纱橱外的大少爷一言不发,浑身都透着冷。

串儿捧着黄铜盆的手一下子握紧,本来安静的水面一**。

陆子期瞥了捧盆的串儿一眼。

只一眼就让串儿觉得周身发寒,紧张得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好在大公子只看了她一眼,就提步出了堂厅,串儿觉得魂儿这才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回过神来的串儿身子还在轻轻颤着,铜盆里的水跟着轻轻晃**。钟大娘好笑地看着这个吓傻了的丫头,一个铜盆端到这时候,里头的水都凉了,她都不知道放下来.....

钟大娘伸手要接过来,串儿才恍然自己还一直端着盆水,赶紧放到了一旁的黄花梨木脸盆架子上,这才惶惶不安低声问钟大娘,自己是不是该出去跪着请罪。

钟大娘看了看碧纱橱,里面依然是安稳的,孩子睡得正好,她这才转身看向串儿,“不用了。”

“这.....过去了吗?”无论如何,音音小姐都是在她带着的时候出的事情。

“过去?”钟大娘看着外面冷肃的冬天,“你算过去了,只是那些人,还没开始呢。”

钟大娘的声音是一向的温柔,听得串儿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下子又想到了刚才大少爷瞥过来的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甚至眼波都未动,却让人觉得寒到骨子里。

身旁钟大娘已来到了门口,吩咐丫头去找管花木的匠人,“今年才移过来的桃树,还是得把树衣裹厚一些,我瞧这个冬天是越来越冷了。”

原来院中那株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桂花树早已被整个掘了根,变成炉膛里的柴火烧了。要种桃树是音音的主意,当时大少爷听了,就直接吩咐人从花园里挑最好的桃树移了过来,听说后来陆夫人赏花,看到那个留下的大坑气得两天没能好好吃饭。

穿着青缎棉袄青色褙子的丫头听了吩咐,赶紧去找花匠了,清晖院里好像重新恢复了正常,院外角落里探头窥探的婆子跺了跺快冻麻的脚,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交差了。

“找花匠?”陆夫人看着旁边正跟着奶娘玩花绳的女儿,重复了一遍婆子的回话。

婆子点头,“老奴看着进进出出的,该是没什么事了。”

陆夫人摸了摸自己精心养出来的长指甲,昨日才让丫头用暖房里熏出来的凤仙花染了,此时正是红得最好看的时候,整个人都放松地靠着铺着锦缎厚椅搭的圈椅,抬头看向旁边喝茶的嫂子:“都有心思伺候花草了,这就算过去了吧?”

刘氏就没担心过,一笑道:“我的姑奶奶,那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回头咱们就使人带着礼上门替孩子赔不是,孩子之间玩玩闹闹,不过去还能怎么着!”

陆夫人就是一直在想这个“还能怎么着”,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清晖院能怎么着,这要是陆家大少爷真把几个孩子怎么着了,那可真成了混账玩意了。这么一想,陆夫人看着自己染得红红的指甲觉得更好看了,这颜色正,年前再染一次,就能好好过年了。

到时候好好拜拜神仙祖宗,把晦气除了,美美地过一个年,就等新的一年一切顺当起来。有了这次教训,那个小的总该老实一阵子了。想到这里,陆夫人又看了一眼自己嫂子,好歹嫂子倒是拿个主意,把清晖院那个小扫把星给送走了,她才能真正舒心。

那就是个心眼跟藕眼一样多的野丫头,惯会讨好老爷,溜须拍马。没了这个晦气的,她就不信清晖院在老爷那里还能有好,还不是三天吵两天杠的。

至于准备礼物致歉这些小事,就不用她一个陆家主母操心了,快过年了,她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一场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整个陆家都看见了,她这个给人当后娘的大冬天亲自去解劝,就差直接吃清晖院下人的排头了,让谁来说她都仁至义尽,她就不信谁还能说出她一个不是来。

这边陆夫人刚吩咐把年夜饭的菜单子拿上来,她要好好看一看,就听外头有婆子还没进屋就扯着嗓子鬼叫:

“不好啦!”

“夫人,不好啦!”

陆夫人太阳穴一跳,登时就要让人掌婆子的嘴,大过年的满嘴里什么“夫人不好啦”,这么不会说话的婆子要嘴干什么!

谁知陆夫人还没发作,就听到婆子的破锣嗓子:

“大少爷带人来啦!打上来了!”

这次陆夫人的太阳穴直接不受控制地突突狂跳,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打?打谁?

她赶紧让人把女儿抱到自己身边,还是她嫂子在旁提点,陆夫人才回神:“快,快去请老爷!”

就是精明如刘氏,看到陆子期带着人来了陆夫人院子,都想不明白这次这个陆家大少爷到底要干什么。

一看到带人进来的陆子期,陆珊珊就吓得往奶娘身后躲,奶娘也吓得很,只是没地儿躲。陆夫人颤颤站起来,脑子里都是上次自己院中一溜噼里啪啦的打板子声,色厉内苒道:“你们要干什么!我看谁敢!”

陆子期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一摆手,先是两个水灵灵的小丫头上来,轻声细语对陆夫人道:“夫人放心,咱们会好好看着小姐的,准保一点都不会碰到咱们大小姐。”

陆夫人脑子还是蒙的,只见这两个丫头果然就恭恭敬敬站在带着陆珊珊的奶娘身侧,显然什么都不敢对她女儿做,陆夫人还没来得及放心弄清楚陆子期今天到底是要演哪一出,就见始终站在门口一侧连一步都没迈进来的陆子期又一抬手,陆夫人就觉脑子轰一声。

后来陆夫人才意识到不是脑子轰一声,而是屋内轰的声音。

跟着进来的粗壮婆子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短棍就开始砸。

一时间不光陆夫人,陆夫人院中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只能听见哗啦哐当的声音,清脆的是古董花瓶被击碎的声音,沉闷的是短棍落在上好木器上的声音。

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人,立即开始喊叫乱跑,但大少爷显然是有备而来,院子里站着铁塔一样的随从把门一堵。有机灵些的想寻别路溜出去,却发现整个院子被大少爷的人守得铁桶一般,别说陆夫人的人就是只猫狗都出不去。

正房里都是陆夫人的惊叫和陆珊珊惊恐地哭喊声。

听到陆珊珊撕心裂肺的哭声,陆子期好像才满意了,他转了身,背对着乱糟糟的屋内。此时太阳西斜,冬日的太阳没有温度,挂在那里,洒下冷冷的光。

身后的碎瓷声、击打声、哭喊声,这一切好像对陆子期都没有任何影响,他只是站在那里,瞧着远处的太阳。耳边响起的是音音的小奶声,她说冬天的太阳好像一个没热的饼子,挂在那里,看着就怪凉的,让人连咬一口的想法都没有。

这么一想,陆子期分外仔细瞧了瞧太阳,就像一块没有热气的饼,冷淡地对着这个充满嬉笑怒骂荒诞无常的人间。

慢慢的,身后的打砸声零星了,然后停了。

跟着来的婆子收了木棍,立在两边。她们不是陆家人,都是跟着家里男人从西边过来的,是西边那条商线上的人,她们只听主子吩咐,哪管什么夫人小姐。

陆子期这才转身,看了一眼里面,能砸的都砸得干干净净。为首的婆子从小主子眼里看到了赞许,这是认可了她们,觉得她们活儿干得不错。小主子觉得她们干得好就成了,她家男人第一次见到小主子,回去就抽了半宿的烟,撂下烟斗就说了一句话,“干,以后就跟着这位新主子干!”婆子当时就明白了,她家男人这是看准了人,做出了选择。

冰冷的阳光落在陆子期身上,让少年过于好看的脸显得如这个冬日一样:没有温度的冷。此时刘氏紧紧贴在陆夫人圈椅后,这个圈椅是整个屋子里唯一完好无损的东西。陆夫人整个人都瘫在圈椅上,旁边是搂着陆珊珊的奶娘,已经面色煞白。

一下子安静下来的院子里,只能听到陆珊珊好像怎么都停不下来的哭声,声嘶力竭的哭声快没了人样子,不知道为何,曾靠近过鬼屋的丫头,觉得大小姐哭到最后,声音就像那只发了狂的猫。青天白日,想明白的丫头一个哆嗦。

陆子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屋内,验收成果,连一眼都没有看屋内几个人,转身就带着人离开了。

屋内两个丫头赶紧冲着一片狼藉中的陆夫人行了礼,还是轻声细语,无比恭敬:“夫人,我家少爷说,大过年的,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说着更恭敬道,“少爷还对大小姐说,要知错就改,别有下次了,这次连累了这满屋子的花瓶桌椅,下次东西可就不能替人顶罪了。”

说话的丫头要多恭敬就多恭敬,声音要多轻软有多轻软,好像生恐吓着孩子。可陆夫人院子所有人,都只觉不寒而栗,陆珊珊已经快哭不出声了,睁着仇恨的眼睛,愈发像那只发狂的猫。

话说到了的丫头又行了一礼,就转身快步跟上前面人群,离开了陆夫人的院子。

陆夫人伸出来要怒斥的手抖得不像话,到底有没有人能说句话,这陆家大少爷还能是个人?这就是个没有人伦的鬼!

是了,陆子期十岁那年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长得还那么好,可偏偏就让当时的陆夫人心里发寒,觉得哪里不对劲。今日想起来,才认清,就是他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里面没有惧怕,没有情绪,没有人伦,好像俊秀的皮囊下住着——一只鬼!

在那个阴暗的拔步床前,这个让陆老爷自豪的俊秀儿子,让当时野心勃勃的陆夫人看到了森森鬼气!

清晖院的人眨眼间都离开了,清晖院的大少爷从来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留下一片狼藉和一地惶恐惊惧的人。

刘氏这才敢站直腰,第一眼先去看那个据说是前朝的花瓶,碎得拼都拼不起来,还有那个镶翡翠的香炉翻滚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那块翡翠石硬被人敲碎的。这活儿干得是真细致,真是连一点完整的东西都不留。

如此,陆夫人坐着的这把圈椅,还有她们这几个人,成了这片废墟中唯一完整的东西,好像一个孤岛,意识到这一点的刘氏只觉得寒气从脚底蹿了上来。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这边陆夫人铁青着脸带人到旁边厢房等着,外边有人来,陆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找到老爷了?”

来人低头:“找到是找到了,少爷的人拦着说老爷会的是雅客,不让咱们通禀。”

陆夫人气得倒仰,浑身乱颤:“给我打死这个没用的!不让你们就不去了?是不是清晖院的人是你们祖宗?陆家怎么养出你们这样没用的废物!一个个胆子是不是都喂了狗了?还是你娘生你的时候就没给你带呀!”

气懵了的陆夫人一下子把这些年养出来的气质仪态都忘了,恨不得跳着脚骂死这些没用的,还是刘氏在旁边按着,陆夫人才想起来自己是陆家主母。

她嫂子又是提点又是安抚,“姑奶奶不气,天大的事儿还有老爷呢,姑奶奶就安安生生坐下来喝茶,咱们不跟那些眼里没有规矩的一般见识.....”

刘氏这边正解劝着,就听外头又来信:陆夫人娘家兄弟房中也是这样。

刘氏一下子怔住了:谁家?哪....哪儿样?

反应过来就是自个儿的屋子,刘氏声音一下子没压住,尖得刺耳:“哪样?这——样?”后头两个字直接劈叉了。

刘氏这下子终于知道胸闷的味道了,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厥过去,她觉得眼晕得狠!她想嚎啕,她想破口大骂。

她那一屋子木器可都是咬着牙置办的,都是南边过来的贵货。她娘家弟媳几次想讨一个小摆件,她都愣是咬住没松话,那可是一套的!是顶贵的!

她的钱!她的品味!她的身份!

凭什么!凭什么带累她的一套好木头!她要传家的好木器!

陆夫人没想到自己这边砸着的同时,自己娘家兄弟院子里也上演着同样的情景,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欺人——太甚!

就是拼着这个年不过了,她也决不能让这件事轻易揭过去!

老爷这次必须给她一个交待!

当陆老爷从孙家出来的时候,陆夫人派过去的人可算能到陆老爷面前了,这人一看陆老爷的脸色,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老爷这样子,是不痛快啊。

陆老爷确实不痛快,脸上挂着的笑一出孙家大门就一下子抹去了。上马车前,他不觉回头又看了一眼孙府的大门,这才上了车,甚至没看到旁边急得捉耳挠腮的陆夫人的人。

陆老爷沉着脸坐在车里,转着手上扳指,他们陆家到这一步,钱财算是走到了顶,可到了孙家门上,还是时时处处低人一等。

孙家连个管事的,和气恭敬的笑容里都带着一种戳陆老爷心窝子的居高临下!更不要说那些更和气有礼的孙家人。

他不过提出家里小儿子开蒙三年很会读书,正好能跟孙家下面的孩子多多交流。他想的是把这份用钱砸了好几年的关系延续到小辈,慢慢地成个通家之好,孙家穷他们陆家有的是银子,怎么看对方都不该拒绝。

哪知对方根本不接这个茬儿,直接转开话题,等他厚着脸皮再提第二次的时候,对方居然笑都收了,只说了一句:“家里规矩大,只怕府上小少爷受不得这种拘束,倒怠慢了。”

当时陆老爷的俊脸差点没绷住,这是能看上他家的银子看不上他儿子呀!这是**裸地瞧不上他们陆家!

陆夫人院中的小厮提心吊胆,听着没有一点动静的车厢,看着离陆家越来越近,这真不能再拖下去了,要是到了院子都没把事儿跟老爷说了,回头夫人还不知什么样呢,只怕自己好不了。

眼看再拐个弯就上了陆府所在的大街了,小厮一咬牙,开口报有事。

听到马车内陆老爷阴沉的声音,小厮差点直接打了退堂鼓,可想到陆夫人生起气来不管不顾的样子,小厮只得哆嗦着把事儿回了。

就听车厢内直接摔了茶盏,一连三声咬牙切齿的好,然后是陆老爷怒极的声音:“人家才看不起我陆家的规矩,他就给我显摆没规矩打我的脸!好得很!”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陆府门前,管家早已在门口等着,迎上来的时候听到陆老爷的声音,陆家大管家直接一个冷战:老爷果然气狠了!

这次大少爷确实做得太过了!老爷绝对饶不了大少爷,只是不知到底会如何收场。

于是很快整个陆家都知道,陆老爷雷霆之怒,大少爷这次只怕要吃大亏了,甚至有人悄悄议论:清晖院这个年过不好了。

“还过年?只怕这清晖院能不能住得稳都是两说。”

上次陆老爷这么生气,还是大少爷烧书房的时候,结果怎么着,大少爷被发配到庄子上三年。

这次.....等着瞧吧!

这次再被赶出去三年,等回来恐怕什么都晚了。当年被赶出去,还有原配夫人的情分在,三年又三年,新夫人都不新了,早先原配夫人的情分还能有多少?没了情分,现夫人又美,一双儿女就在旁边,小少爷又是会读书的,到时候大少爷就是再想回来,还有立足之地?

看看吧,大少爷再聪明能干,还是太年轻,他不明白,没娘的孩子就不能有脾气。

陆老爷连正房都没回,直接让开了祠堂。

陆家下人都看到,这次是陆老爷身边最能干的管事直接肃着脸去清晖院传人,整个陆家人心浮动,原本想要攀上大少爷这条船还没来来得及走动的,此时都满嘴念佛,幸灾乐祸看着那些投了大少爷的下人,这一年谁也没他们红火。

结果,怎么着,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