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怕什么呢?”

“又快过年了呀。”

音音似乎想笑一笑, 可连笑都带着几分寥落。

橘墨见不得小姐这样,她忙道:“过完年就好了呀,小姐忘了, 小姐不是顶喜欢莫姑娘,过完年大将军同意带小姐出门,到时候小姐可以去看莫姑娘呀!”

秦淮花魁莫小玉,与音音有着微妙的缘分, 音音确实很喜欢她。

繁琐的年终于过去了。

随着一声春雷,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潮冷动**的冬,终于过去。

开春伴随着春雷而至的,是金陵朝堂再次惊雷,如今陛下眼前的红人赫赫扬扬的前探花郎,从翰林一跃入了锦衣卫成了镇抚使, 不过越过一个念头, 这位新任镇抚使大人就已坐到了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

无人不咋舌,可却没人敢站出来反对,陛下的意思, 谁敢说个不呢。尤其, 如今的陛下, 更是无人敢拂其逆鳞。更不要说,多数时间, 他们连陛下都见不到。

如今就是连青礼伯这样的清流领袖, 都要主动上陆大人的门了,毕竟陆大人能见到陛下。

春临金陵。

秦淮河畔,游人如织。

其中一条悠长巷子中, 两边都是紧闭的朱漆大门, 往里面大槐树下那一家, 住着名声在外的秦淮花魁莫小玉。

此时一个青衣书童打扮的少女正从三楼窗子看出去,越过一层层院落,能看到远处如烟的河边柳,还能听到巷子里传来的叫卖杏花的声音,声音娇娇的,趁着才落过雨的小巷,让人好像能想象到卖花少女走在湿漉漉青石板路上的样子,手边还挎着新采下的杏花。

少女踮脚,似乎想看到石板路上的卖花女,是否如同自己想象中模样。她看到有人家开门,有殷勤的小厮迎出,有衣着光鲜的公子三三两两,却没看到卖花女孩,只有她悠悠的声音:“杏花,新摘下的杏花——”

没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就笑嘻嘻拿上来一盘子还带着水滴的娇嫩杏花,粉□□白的,煞是可爱。

窗前青衣少女顿时一个转身,正是音音,她上前拈起一朵,转在手中,看着簪花女子,后者正是名动金陵的莫小玉,簪杏花的动作都美得让人赞叹,粉白杏花似乎开在她如玉笋一样的指尖。

最终杏花落在女子鬓发间,娇嫩的杏花越发衬得女子乌发如缎,肤如凝脂,在这白皙几无一点瑕疵的肌肤上,女子脖颈间那颗小痣越发明显,却是添了妩媚风情。

“莫姑娘,你——,不想见你娘吗?”明知道家在何方,可是却连那座城都不肯靠近。不知道的时候还罢了,知道了,怎能忍得住不偷偷看一眼呢。当年那位嬷嬷找上门的时候,音音是知道她娘亲多疼她的。

莫小玉默然半晌,才幽幽道:“何必呢,看不看的。”万一给有心人知道,整个家里的女孩子名声都会受到牵连。她的娘亲——,她娘亲的安稳日子,也会彻底毁了。依着她祖父那个脾气,她死不死都是另说,只怕祖父直接就给她气死了。

她抬手托了托鬓间杏花,低声道:“知道——,如今有了贴心的女儿,就很好了。”莫小玉慢慢道:“一路走来,我已算幸运了,不敢贪心。”

一时间音音同莫小玉都沉默了。

音音想到当日北上,那些同她一样被关在笼中的小姑娘。越往北越冷,真冷啊,挨着她的那个小姑娘拼命挤着她,好像再靠近一些就能暖和起来。有一天她突然不挤她了,那时音音还不知她死了,还一直摇她,让她别睡,因为小舅舅说过在很冷的时候睡过去就完了。

她摇着一个早已完了的小姑娘,一直摇,一直摇,周围是一双双惊恐到麻木的脸。

莫小玉也想着那些与她同样或被拐或被卖的姑娘。

“有些姑娘到了那种地方,先就是——给人糟蹋,糟蹋完也不说别的就是打,打完就拣一样或琵琶或琴让她学,学不会就继续打.....没有不老实的。”莫小玉目光都没有动一下,这些年她见多了,“那些长得但凡差一些的,直接就给留在了码头上,卖给码头上的地头蛇,一天天接客,到死。”

莫小玉慢慢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呀,码头上都是些什么人呀,可谁掀开你的帘子,就是谁,一日日下来,再是人,也没有人心和人样了。”曾经的一个好姑娘,就是这样没的,她轻轻抚过鬓边杏花:“我同你,到底还算幸运,能好好活的时候,就要拼了命好好活,才不辜负这幸运。”

音音看着盆中娇娇嫩嫩的杏花,好一会儿没说话。

直到莫小玉问:“你呢,你怕什么?”

音音不解。

莫小玉看着眼前人白瓷一样细嫩的肌肤,干净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却偏偏深得很。在这一点上谢姑娘同那位陆大人一样,初见陆大人哪个女子不偷偷多看两眼,光风霁月儒雅君子,谁会不动心呢。

可莫小玉多知道一些,多知道的那一些,就足够让她明白可千万别对这样的人动心,那位大人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此外谁在他眼里都不算人。他就只是看着,那样迷人的桃花眼,不笑都仿佛含情,让人总以为可以被他看到,但其实,他铁石心肠。

偏偏——

莫小玉看着眼前女孩,慢慢吐出三个字:“陆大人。”

音音的脸慢慢红了,她说:“我才不是怕,我只是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说着她看向莫小玉:“我们难得如此幸运,有的选,就应该选最好的路走,不是吗?”

被摘下枝头的杏花,在白瓷盘中,在指尖上,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样好看,只是可惜,摘下枝头,不过三两日就萎了。

音音觉得这短暂的娇嫩和清香越发难得,她微微垂头,好似根本不在意提到的事与人,只在意眼前杏花,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辜负这几只杏花。

透过这几只清香扑鼻的杏花,音音仿佛又看到了那看不到尽头的杏花树,仰起头,漫天都是杏花呀。那时候,她的天地很小,小到不出一个北地小小的城,她有自信她哥哥就是那个城里最了不起的人,她完全可以横着走。

那时候的烦恼,也就那么一个:将来的嫂嫂会不喜欢自己吗?可却在当时她的心中葳蕤成一片,笼罩了她本该肆无忌惮快活的青春岁月。

音音如今再见杏花,才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么早,她就为哥哥娶亲慌张烦恼了。她烦恼的真的是——如果嫂嫂不喜欢她怎么办吗?

还是——

音音打了个激灵,指尖一缩,却猝然碰到杏花蕊,蕊心轻颤。

“你到底,怕什么呢?”莫小玉还是问。

问到音音不语:怕,她是因为怕吗?

她慢慢道:“哥哥,是会永远疼我的人。夫君——,夫君,我没见过,不变心的。”说出这话,她自己都愣了,看着手中粉白杏花,好一会儿才说:“我倒是见过不少动心的女子,她们,真的太苦了。”

小舅舅口中的娘亲,那样热烈灿烂,仿佛朝阳一样。

可音音没见过那样的娘亲,记忆中的娘亲——

音音摇了摇头,望向莫小玉:“所以为什么呢?为何期待会变的东西,期待一些安稳的,能够握在手里的东西,不好吗?”

“有一天他会成亲,会跟旁人生儿育女,为旁人遮风避雨,你不难过吗?”莫小玉问。

“难过?”音音茫然:“可是总要如此的,都是如此的不是吗?难过不难过的,也要过,何必难过呢。找一个人成亲,人人都如此,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莫小玉摇头:“你不懂。”

她低声:“他们会紧紧相拥,他们会——”看音音样子,莫小玉一咬牙:“他们会呼吸相闻,唇齿相依,远比你能想到的亲密更亲密。”她看着微微发颤的女孩,不忍再说下去,轻声问:“你的心,不会疼的吗?”

心疼吗?

音音抬手,放在心口处,明明已经苍白脸色,可说的却是:“这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儿,一定会发生的事儿,就看着它发生呀。至于心,大约,也许不会疼的吧。”

这样说的时候,她想到了小时候看着父亲把谢汝臻举高,她唯一要做的是不能露出艳羡,那样更会被旁边那些人看不起。给人抓住弱点,他们就会不停不停地往上头踩,只有满不在乎,他们才会没趣,才会离开。

看着父亲看向三夫人的目光小心而缱绻,好像生怕她受到伤害一样,那是音音没有见过的父亲,父亲从不会那样看母亲,不会那样看任何人。

旁若无人,好像整个世间只剩下一个茵娘。

那时母亲攥着她的手,攥得很紧很紧,紧到她好疼啊,可她咬紧牙不说。她不能给人看到,母亲最怕给人看低了,明明手凉得都抖了,可母亲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好像没什么要紧的,微微抬着下巴,挺直腰。

她也一样,微微抬着下巴,挺直腰背,咬着牙,再疼,也要挂着不以为然的样子。

心疼?那时候心疼吗?

音音只觉得手疼,哥哥说她没有心,音音想,自己大约真的没有心。人心这个东西,疼得久了,就会知道疼不疼的,谁管它呢,活着,活得好才要紧。

她的娘亲有心,有心的人,每一次疼都睁着眼熬着,可太难熬过那一天天了。

音音带着橘墨走出巷子的时候,都是恍惚的。

直到突然撞上一人,音音忙后退,却被撞上的人扶住了肩:

“小心。”

声音带着微微的凉,熟悉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