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生气了。”

“我欲与音音, 生同寝,死同穴,但活一日, 就日日相见,夜夜相欢。”

“如此,音音听清了吧?”

房间里静极。

两人目光俱都没有看向对方,落在旁的地方。

许久, 音音才得以出声:“哥哥读书识字,十年苦寒,没有抱负?”她是质问,可连质问都带着颤。

“有啊。”陆子期答得极快。

他抬眸,看向音音,轻轻吐出:“你。”

音音:......

原来一个轻而又轻的、淡而又淡的“你”, 就可以让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跳动, 让人觉得眩晕,觉得在变轻。

音音垂下她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睛, 轻轻闭眼再睁开。

在闭目又睁开的短暂瞬间, 她看遍她母亲的一生, 看遍那些她冷眼瞧着的所谓痴男怨女的一生,也看到她的父亲, 以及他让她不耻的所谓深情, 看遍他与三夫人那些情爱追逐,最后一切都化作荒诞,一切都散开。

她摒弃所有被她视作无用的, 甚至摈弃不受控制的心跳,

音音慢慢睁开眼睛,

问他:“为人,为臣,哥哥没有底线?”

陆子期看住音音幽暗澄澈的眸子,几乎是淡淡笑了下,也许是自嘲,也许只是——,他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她,在唇齿间转了转这个词——“底线”,他似乎真的顺着谢念音的意思,在非常认真地思索。

房间安静,远远的,传来不知谁的一声喊,“下雪啦!”然后很快,好像这整个世间再次恢复了安静。

陆子期的思索有了结果,他轻声道:“音音,不要怕。”

音音打了个寒噤,不由睁大了眼睛,愣愣看着陆子期。

他说:“底线——”

音音看着,眼前人就是她的哥哥呀。

陆子期真诚道:“音音不喜的,我从来不做。音音肯定的,我一直都在好好做。仔细想想,这些年,好像是这样的。要问我,我是无所谓的。”无所谓谁死谁活,谁兴谁荣。什么好坏是非,明明都是如出一辙的污浊。

人,兽尔。

底线?

陆子期嗤笑了一声。

好像生怕吓着音音,陆子期声音更柔了:“音音希望我有,我有呀。”从还是少年时,他就想割下父亲的头,后来他不是从来没做,把这个最诱人的念头,都彻底打消了呢。圣人说“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后来他不仅没割他爹的脑袋,不是还喊他“父亲”,恭恭敬敬向他请安,行最标准的礼。

“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陆子期尤其喜欢后半句,他几乎可以保证,他的父亲必将得到最隆重的葬礼。

底线?

他后来,有了。

先只是为了好好着他的音音,在这人间,只要装模作样,就能得到最好的。后来,后来他怕吓着他的音音,他知道,他的音音虽厌恶这人间许多规矩,可却是最守规矩的。

“音音,我有的。”你的底线,就是我的。

谢念音眨了眨眼,眼前的人,一张脸庞,是她见过的最俊美干净的。人都说可比她父年轻时,可在音音看来,她那个爹,徒有其表,就是当年,拿什么比她的哥哥呢。

可这一刻,她却有些恍惚,她悄悄咽了口唾沫,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回应。

还是陆子期先说:“音音,你知道我的。”说得很诚恳,“很会骗人,可从不会骗你。”

说着陆子期轻轻笑了笑,对音音道:“底线,我有的。”

这不是回答,是承诺。

音音的声音很轻:“哥哥有的,继续有着呀。哥哥现在做的事,不好,是不该做的,哥哥不妨继续照着从前走下去。”

“可我得先有你啊,音音。”

谢念音几乎从陆子期声音里听到了难得的——委屈。

室内再次一静,重新绕回到死路。

音音怀疑,她能听到外头雪落的声音。

她看向窗,窗闭着,根本什么都看不到。默了许久,音音轻声道:

“你回翰林院,我向陛下请旨,不就是成亲?我们可以成亲!”音音觉得可以呀,成亲嘛!就是明明他们可以借着成亲结起一张牢靠的网,如今不过是——,不过是浪费了些。但,浪费就浪费吧。

陆子期目中有刹那光亮,他看了她一会儿,目中的光却暗了,转身,推开了窗,说的是全然无关的话:“是不是想看雪?”

窗外是纷纷扬扬的雪,院中一簇茶花,叶子是浓郁的绿,内中火红的花朵,开得好像雪中的火一样耀眼。

陆子期道:“看,当日在临城,你不是想养这么一丛在雪中,结果咱们临城太冷了,怎么都没成。”

音音愣愣看着。

陆子期转身,低了头,很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音音,你教哥哥做人。哥哥现在教你一件事——”

这样说着,陆子期的面色微微沉了,趁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让他透着说不出的冷。

他说:“我教你,珍重你自己。你,是我所见所有,是这世间,最贵重的。”

“你的婚嫁,是这世间最贵重的许诺。”

“那个将与你共度这一生的人,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

“所以,不要轻许。什么利益联盟,什么谢三夫人谢家老太太,甚至你的小舅舅,别说谢国公府,就是整个殷国公府,都不值得你轻许你的终身。”

陆子期抬了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白皙的额头:

“哥哥的前程声名,也不值得。”

他看向大雪,慢慢道:“我要你把这最贵重的婚约之诺,最珍重地许出,许给让你真正称心如意的人,让你觉得天蓝叶绿,想起来就会抿唇笑的人。”

说到这里陆子期笑了笑,转脸,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如果现在,我都不配,那么什么殿下世子,又怎么配。”

温热的气息扑在音音耳边,让她的耳微微发麻,“音音,我会配得上。”

似乎耳边的唇靠得愈发近了,“那个人,会是我。”

音音一颤,整个人全靠扶住窗棂才站稳。

陆子期笑得温柔,好看,声音却带着决绝和冷酷,“这条路,我会走下去。音音,你要做的,只是再等一等。”

音音这才从方才迷惘中回神,却听到哥哥根本没有一丝回头的意思,她一下子小脸涨红,说不清是羞恼更多还是气怒更多:

“哥哥,你快醒醒吧!你都快——你怎么能把自己投到锦衣卫中,给陛下做这些事儿!你说我不明白,我瞧你才是执迷不悟!”

说着音音压低声音,明明整个院子都空无一人,她还是把声音压到只有身边这人可以听到:“礼亲王真的谋反了吗?那些亲贵,真的个个当抄?”

音音不能说的是,陛下就是修道修疯了,缺银子缺狠了!他这会儿要建通天塔天王殿,一个比一个劳民伤财,别说到底能不能建起来,就是真建起来,陛下是不是转头又想要别的了?那时候抄个亲王找几家亲贵的麻烦,可就远远不够了!

哥哥一个不慎,就是与整个亲贵文官集团为敌,一着不慎,就是人人得而诛之!

“音音放心。”

“放心?”听到哥哥还让她放心,音音简直想直接动手打人!

“锦衣卫是什么地方,哥哥清清白白一个人往那里钻营?还让我放心——你还笑!”音音震惊了。

陆子期是听到谢念音说自己清清白白,这才真的笑了。

他笑着瞥她一眼,世人都可以认为他清清白白,他会装嘛。可,他的音音到底是怎么就——,明明知道他是什么人,却就是觉得他好,好到好似但凡不正当一点的权力富贵都配不上他,好到居然觉得锦衣卫都是玷辱他。

他的音音呀——

谢念音见陆子期事到如今居然还是不以为然,她出离震惊,真的震怒了:

“我真的生气了。”

音音慢慢说出。

闻言,陆子期敛容。

“哥哥说心悦我,可知我心悦什么人?”谢念音一字一句道:“我心悦的人,为人当有底线;为臣,有志向。”

这次谢念音直视陆子期,不再是那个拽着哥哥袖子长大的小女孩,而是作为一个独立于天地间的人,容颜娇美摄入心魂,从那张仿佛最红艳花瓣染就的唇中一字一字吐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大约,哥哥觉得很迂腐吧,觉得我自己又贪吃又爱玩,又好华服美饰,说出这种话,可笑死了。”

她的睫毛很长,根根分明。

眼睛很亮,此时尤其明亮,逼人。

她说:“可我,就是这样想呢。我看那些男子,读圣贤书,说起来头头是道,可我就是瞧不上,我看他们徒有其表,道貌岸然。真正的君子,果然有吗?”

“哥哥说当配,我以为,我当配君子,真君子!”谢念音微微抬了下巴,慢慢道:“在这个荒唐的时代,哥哥可以博你的富贵前程,以最短的时间成为谢国公府都要巴结的权臣贵人。”

谢念音的长睫轻轻闪了一下,她说:“哥哥,你有你的主意。可是如果你的权贵之路,远了我的道,你的这份光,我不沾了,行不行?”

说完,谢念音直接推门步入漫天大雪中。

她仿佛雪中绽放的最美最红的花,火一样,烧得人为之目眩神迷。

她回头,顿在雪中,以只有两人知道的手语,冲他比了一句话,然后转身,再不停留。

陆子期看着她的背影,看得人都要痴了。

她一直都美,可陆子期发现,他总能看到她更美。

简直开在他的心窝里,心尖上。

那样美。

美得灼人,让这场漫长的心动,总是带着停不下的疼。